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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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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醋

他嗓音被酒意浸染, 仿佛掠過雪山峰巔的風,微微低啞。

輕狂的言辭也被帶得不像挑釁,反倒生了點別的意味。

某種更幽微的意味。

“我沒用力, 本來就沒想打傷……”宣榕楞了幾瞬,才後知後覺感到微妙, 耳朵騰地一下紅了, 說不清是惱羞成怒, 還是無奈輕嘆:“……耶律!”

耶律堯直起身:“嗯, 我在。”

他像是不懂她為何惱怒:“怎麽了?”

宣榕:“…………”

她不自在地抿唇:“你不要……”

耶律堯追問:“我不要如何?”

從頭到尾講述習俗禮儀,不亞於開天辟地。工序繁瑣浩大,宣榕一籌莫展, 只得放棄:“……你不要湊那麽近說話。”

耶律堯歪了歪頭:“好罷,這也是有成規的麽?下次不會了。”他低下頭, 看了眼手掌, 道:“滿手滿身都是血, 實在不成體統。我先回房洗漱了,有事喚我。”

宣榕:“……”

她還在斟酌遲疑的話被堵了回去, 有些郁悶。

幹脆走向驛站院落池邊,池中錦鯉翻滾躍動, 水面波光粼粼, 鱗片銀色皎潔, 忽然一道石子落水聲,“噗通”驚動滿池魚群。

帶起了好一陣魚躍破水, 劈裏啪啦。

她站定腳步, 怔了片刻, 才反應過來,是方才不小心踢中了一塊石子入水。

而漣漪至此還未停歇。

宣榕在驛站多留了兩天, 處理因耶律堯插手,而橫生枝節的酒肆小廝弒主一案。

此案處理起來些許覆雜。

首先,小廝們簽訂賣身契約,即便是活契,但奴仆傷主本就是惡事,不占情理;其次,這群八歲到十二歲不等的孩童是協同作案,眾人行兇,性質嚴重;最後,酒肆女主人哭天搶地,要求重罰,甚至不惜重金賄賂衙門官員——

於是宣榕直接從最後一樁事兒下手,讓女主人暫時因行賄扣押,無法插手案子審判。又再三叮囑官府按律審判。

最終,衙門結合孩童舊傷、多方口供,三位殺人主犯被判徒一年。

宣榕收到此案結判的時候,已是五天之後。

一行人也來到了安定城郊。

她收了信報,輕輕一嘆:“仍有缺漏,但還算合理。”

此事若在三年之前,這十六個小孩必死無疑。

驕陽如火,六月初上的夏暑有如蒸籠。

安定本就在大齊西南,熱風陣陣,官道兩旁古木參天,緩解幾分熱意,但嘶鳴的早蟬愈發聒噪。

遠遠望去,城池之上守衛林立,旌旗翻飛,一派肅殺。

而早有侍衛先行輕騎通報,因此,主帥已在城下率人迎接。

見到宣榕一行,為首之人笑將走來,行了軍禮:“臣昔詠參見郡主,許久未見,郡主風姿更甚。”

這人柳眉星眸,冷峻挺拔,遠看近觀,都是個極為俊俏郎君,有點雌雄莫辨的瀟灑。剛要攀談,往宣榕身後望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麽,微微蹙眉,眸光一閃,道:“微臣告罪。”

說著,她幹脆利落提身踩鐙,上了宣榕的馬。雙臂環過宣榕,一甩韁繩,宣榕那匹雪駒就如飛鴻,狂馳而起,越過一眾人馬沖入城內。

遙遙能聽到昔詠豪爽大笑:“先帶郡主一逛安定,爾等自便——”

迎客的士兵軍官,和作為來賓的欽差隨侍,齊齊呆楞原地。

半晌反應回神,倒也沒多少人覺得突兀無禮。一來,昔帥是女子,和郡主親密點也沒什麽;二來,她那副急爆脾氣,早年連帝王都照懟不誤,這“當眾擄人”算出格嗎?

當然不算。

於是,兩邊該交接的交接,該寒暄的寒暄。

都其樂融融、神色如常。

唯有耶律堯,修長的手把玩著韁繩,想起方才與昔詠的對視,眉目間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安定副將是個處事圓滑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多歲,虎背熊腰,又高又壯,還留著美髯。主帥溜了,他便笑瞇瞇道:“在下田猛,昔帥最近興致高。這人一開懷嘛,就容易激動不是,大人莫怪。”

容松見怪不怪:“她在這不毛之地駐守了三年,許久沒見郡主了,自然想念得緊,有話嘮嗑,有甚好稀奇的。”

田猛哈哈大笑:“對極!對極!”

一行人便有說有笑地進了城池。

而另一邊,馬蹄蹬蹬。安定是邊塞城池,百姓不多,駿馬暢通無阻地穿街走巷。

同騎匹馬,前位之人並不舒適。宣榕卻面色如常,微微偏首,溫聲道:“昔大人有什麽急事要說嗎?”

昔詠這才輕聲問道:“郡主明察秋毫——他怎麽在隊伍裏頭?”

“誰?”宣榕道,“耶律堯?”

昔詠道:“對!北疆的情報都說他出了事。兩年前就陸續有部落試探造反,但哈裏克總是踩狗屎運一樣兜住了。就在上月據說又有一起,若非好幾個重要人物鬼迷心竅一般,臨陣反水,哈裏克那絡腮胡子腦袋得掛到軍旗上。”

“……”宣榕微微一楞,“鬼迷心竅?”

昔詠點頭:“使鹿部落的副手,跟了首領快三十年,最是忠心耿耿,沒道理叛變,反插主人一刀——可兩邊交戰時候他就這麽做了。北疆局勢太詭異了,臣看不懂,又見他在,覺得有些不妙,便自作主張把您帶到一邊了。”

宣榕無奈捂額,心下有了數。

耶律怕不是早就用毒蠱控了某些人,埋了暗棋。

若不觸動,相安無事,如若冒犯,見血封喉。

宣榕三言兩語解釋道:“耶律嘛……這三年都在鬼谷,確實沒在北疆。”

昔詠並非容松容渡這種公主府出身的近臣,當年也未跟進瓜州茶棚,自然沒有親耳聽到耶律堯說想治病。她愕然道:“在哪……?”

宣榕道:“在鬼谷治病。”她想了想,叮囑道:“他睡了三年,近來才醒,記憶全無,行事比起之前更為不羈,你讓手底下人註意點,別沖撞到人了。”

“……”昔詠深吸了口氣,好不容易消化掉這驚天大雷,顫顫巍巍道,“郡主,那你還敢帶著他……”

宣榕罥煙眉輕蹙,愁道:“否則怎辦,我總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鬼谷不管。”

昔詠目瞪口呆:“……丟?”

宣榕聽出了欲言又止,道:“嗯?哪裏不對嗎?”

昔詠語氣覆雜:“我的小郡主啊……我單槍匹馬能把韓玉溪綁回來,他單槍匹馬能滅掉半個軍營。您這個‘丟’字用的,好像他是什麽小可憐似的。多大人了,又是一路摸爬滾打奪權登頂的,還照顧不了自己嗎?”

宣榕不解:“可他失憶了呀。”

“……”昔詠不予置評,假笑道:“咱先不提這個了,我會讓屬下註意分寸的。”她頓了頓:“郡主,臣和您匯報一下韓玉溪的事兒。”

宣榕頷首:“你說。”

昔詠緩緩皺眉:“許久之前,韓玉溪還在兵部的時候,臣的上峰就和他打過一次交道。當時我上司就說,這人賊精賊精,滑不溜的。這次生擒,本想著能從他口裏套出一點情報,他確實交代了一大堆,但每到關鍵之處,都說得不著邊際。臣該怎麽刑審?”

宣榕輕嘆了口氣:“昔大人,你覺得韓玉溪,是個怎麽樣的人?”

“無恥之徒。”昔詠不假思索地嘲弄道,“目無法紀,投機取巧。害死多少人,他的榮華富貴都是血換來的。”

宣榕輕輕問道:“他想活麽?”

昔詠不假思索:“那肯定!他可看顧那身皮肉了!用了點刑,沒人刑審的時候,他就非常小心地養精蓄銳,趴著一動不動養傷,吃得比誰都多。心態也平穩,根本撬不開。”

宣榕嘆了口氣,神情似悲憫也似冷漠,半晌道:“昔大人,你先得知道他在想什麽。韓玉溪此人,把舊主得罪了個遍,不像之前先叛逃北疆,又叛逃西涼,每次都帶來豐厚情報。這次,他不敢把西涼的底交代幹凈,因為他在我齊本就是罪人,交代完了,他也完了。”

昔詠不恥下問:“所以臣該做出保證,他能活?”

宣榕無奈道:“……他信你呀?更何況,當年他叛逃出國,留在大齊的妻兒代他受罪流放,父母也都因此早早病逝了,他沒有任何理由回來的。”

昔詠敗退:“八成不信。”

宣榕微微一笑:“這便是了。但韓玉溪態度確實微妙,倒是很像在拖延時日。等人來救。否則大可一上來就掀桌子尋死。”她想了想,沈吟道:“我若是西涼,有個精通北疆大齊排兵布陣、山行走勢的臣子在,肯定也會盡力營救。但我不知他所恃為何,安定城中有內應,還是有自信西涼能攻城?”

昔詠矢口否認:“他做夢!西涼滅了安定都會在!”

宣榕失笑:“也許城中有他舊友熟人。不過這不重要。我想說的是,你放他逃走三回,再抓他三回,挫他銳氣,如此一來,他會交代得一幹二凈的。”

昔詠眸光一閃,剛想說什麽。宣榕輕嘆著補了一句:“三回不行就五回,每次他要逃出生天之時,把人抓回來就行了。你的兵你的城,你知道如何布局,應當不用我再支招了罷?”

昔詠轉過彎來,喜笑顏開:“不用了,多謝郡主!為難您不惜勾心鬥角還提點臣這些,臣銘記在心。”

她說完想要說的,便禦馬調頭,轉往主帥軍營。

昔詠勒馬下地,恭敬地伸手扶住宣榕下馬,這才闊步行遠,先行去命人把韓玉溪轉送守衛不那麽森嚴的牢獄。

而此時宣旨冊封的一眾欽差隨臣,也早已被迎來,在高處看臺參觀軍中布局、演練排陣。

這些事物熟悉到骨子裏。耶律堯並不感興趣,他垂眸睥睨一掃,忽然不知看到了什麽,神色陡然轉冷,瞥過那匹狂奔而來的雪白快馬,在昔詠手上剜了一眼,再不動聲色收回視線。

直到宣榕緩步走來,他才慢吞吞問道:“那位是昔帥麽?”

高臺華蓋流蘇拂過,宣榕擡眸應道:“嗯對。你以前認識的。”

從昔詠見到他第一眼地異樣神色,耶律堯就猜到這人認識自己,把宣榕帶走,想必也是問詢。可耶律堯猜不透為何宣榕毫無排斥地與昔詠同騎,於是好奇一般問道:“你和他看上去也像多年舊識。”

宣榕略一思忖:“確實不少年了。七歲時第一次見昔大人。”

耶律堯眸光微沈。

容松在一旁插嘴:“十四年了吧郡主,時日過得快呢。”他唏噓道:“眼見著昔帥一步一步走來,也怪不容易的。”

耶律堯還想再問什麽,可此時詳問,反倒落了刻意。

而就在此時,不遠處,列兵數隊,護送著一個囚犯轉送牢獄。

那個披枷帶鎖的囚犯步態徐徐,有點年紀,發須顯白,竟有一種與經歷不甚相符的慈藹面相,一眼看去,就像個養花種地的鄰家老頭。

“這是……韓玉溪?”容松皺眉問道。

宣榕年幼時見過這人,點了點頭:“是他。這麽多年,老樣子,可見心態不錯。”

韓玉溪確實心態很好。這麽身陷囹吾,他倒也沒有太多惶恐,反倒有種詭異的愜意安然。

直到他似有所感,往這邊望了一眼。

韓玉溪腳步一頓,平和的神色裏,居然顯現一兩分失態的驚慌,若非枷鎖在身、鎖鏈被引,幾乎要拔腿奔逃。

耶律堯本來還漠不關心的視線頓住,微擡睫羽。

方才將士們一直在提及此人,他當然也知道這人是個三姓家奴。

更重要的是,好像認識他。

這就有意思了。

日暮西山,宴席落幕,而夜晚也逐漸降臨。

新換的牢獄相較之前,更狹小逼仄,但能夠望到窗外一點寒星,月光很亮,今天正是十五,天氣晴朗,明日想必也是好天氣。

韓玉溪坐在幹枯發黴的草堆上,吐納調息。

忽然,輕輕的腳步聲走進,他還以為又是來人審訊,也不著急睜眼,打算運行完這一周天,卻聽到來人笑道:“好久不見。”

韓玉溪猛然睜眼,下意識地後跌,陷入草堆,後背抵著墻壁,他才能感受到一點安全似的,擡起哆嗦的手指,指著來人道:“你你你你!你居然還活著嗎?!”

耶律堯本有些納悶此處看管為何如此松散,但韓玉溪的反應顯然太大,他覺得相當有趣,反問道:“怎麽,我不該還活著嗎?”

隔著一扇鐵門,重鎖在上,鎖住了韓玉溪,反而也讓他有了靠山,他沈默片刻,怪笑一聲:“禍害遺千年。”

“承蒙讚譽,我自當長命百歲。”耶律堯不以為忤,他掏出不知哪裏順來的鑰匙,“我想進來可以麽?”

韓玉溪瞳孔微縮,腦內不由自主浮現當年北疆無數血腥的夜晚,無數殘屍遍野和血流成河,讓他遲疑道:“你……”

開鎖的聲音,緊接著,銅鎖落在地上。

耶律堯手按鐵門,要開不開,等韓玉溪呼吸急促起來,才微微一笑:“或者我不進去,問你幾件事兒?”

有那麽一瞬,韓玉溪還以為他是受昔詠所托,來審訊的,咬牙道:“……你說。”

耶律堯道:“昔詠和昭平郡主什麽關系?他屢蒙拔擢,和郡主庇佑有關嗎?”

韓玉溪沒料到他問的不是西涼機密,微微一楞:“……和公主府脫不開幹系。但昔詠此人亦是能獨當一面。她跟過郡主西行一年,隨身護衛,算是昭平郡主半個自己人吧。”

耶律堯神色微沈,唇角笑意凝住一樣,久久不語。月光自窗灑落,鐵柵橫斜的影落在他身上。

一時之間,不知是悶熱的空氣,還是別的什麽,韓玉溪只覺得快要窒息,惶恐不安地喘了口氣。

換來青年饒有興致的輕笑:“這麽怕我,那我以前是個什麽樣的人?說說看?”

忘卻綱常禮俗,一切歸於本能。他那種不羈不馴的底色愈發濃厚,竟然並不在意直接暴露罩門,透露出他記憶全無的端倪。

果然,韓玉溪狐疑道:“你……你是不是忘了些事?”

耶律堯坦然道:“對啊。否則我在這裏和你廢什麽口舌?”

韓玉溪強行壓住恐懼,這份恐懼和相互交織,反而澆灌出了極為陰狠的怨毒,他道:“你啊……我明白了……你曾是北疆的質子,在齊國望都扣押四年,備受欺辱,我就說你怎麽會甘願和大齊人為伍!果然是被他們弄得失了記憶——我看你是跟著欽差們來的,想必也是從望都而來,這些為質經歷,他們有和你說麽?”

耶律堯做出一副微微一驚的樣子:“當真?”

韓玉溪咧嘴一笑,胡言亂語:“自然是真的。你應是三年前來齊時,被人使了什麽手段,才落入這般境地。我的王上啊,北疆萬裏疆土,比大齊更遼闊,子民臣服,你卻被人栓在此處,好不可憐!要我看,怕不是昭平郡主看你俊俏漂亮,想把你圈在身邊作禁|臠,反正她這幾年行事也夠離譜了,不多這一件。”

印象裏,這人陰晴不定,動輒殺戮。

還特別忌諱別人提他肖母的容貌。

他沒有被人冒犯之後的好脾氣。

韓玉溪等他動怒,最好是攪亂這安定城池。

“……”耶律堯卻只是眉梢一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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