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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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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不然呢?”耶律堯懶懶答道, 走過去,剛想幫溫符撿起木勺。

就聽到溫符聲音裏帶了點不敢置信:“你昨天……才剛見她。”

耶律堯微微一頓,不以為意:“那又如何?我之前就認識她。”

木勺被拋入屋檐下的水缸, 漣漪蕩開。

夕陽斜照,黃昏暗光在他鼻梁上落下一層陰翳, 耶律堯再次問道:“所以方才那個問題, 您可以告訴我答案麽?”

溫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有呢?你要趕上京城殺了人家嗎?”

耶律堯抱臂靠門, 笑吟吟道:“哪能呢, 自然不會。我反而該為我的冒失致歉,祝他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早生貴子,幸福美滿。”

拿不準他這是笑裏藏刀, 還是真心祝願, 溫符愈發謹慎:“書信未提, 未曾邀請,成婚肯定是無中生有。但是否有婚約——我不喜歡問東問西, 我也不知。你還是等你記憶恢覆吧,你會先想起某些孤身一人時的碎片, 然後, 從最近的事情憶起, 再一點點往前。”

“直到孩提幼年。”

溫符確實不問世事,對往事一知半解。

耶律堯挪開視線, 卻仍舊笑了笑:“倒也夠了。”

“倒也無妨。”

鬼谷陣法外, 老宅燈火通明, 有幾封軍中捷報傳來,宣榕看完, 按了按眉心,道,“無非路上多一個人。”

隨行侍從不少,皆是面面相覷。

這三年小郡主手段慈柔,但不聲不響地在七部之中安插了不少後起之秀,這些年輕官吏作風無不激進。時日一長,她一開口,即使仍舊矜雅溫和,但會給人一種不容置喙的感覺。

唯有容松仍舊反對:“郡主,真要把他帶上路?人醒了,應該直接扔回北疆啊!正好近來北疆又有點亂……”

宣榕不急不緩地反問:“他失憶了,十三連營吃人不吐骨,此時前去,他不一定能鎮得住,毫無意義。等他稍好一點,再做明棋不好嗎?”

容松抓耳撓腮:“就是因為他失憶了啊!萬一路上行事毫無章法呢?極易出紕漏的!而且昔帥活捉韓玉溪,是大喜之事,安定城肯定是要大擺酒席的,咱們估計能趕個尾巴。”

韓玉溪此人經歷頗為“傳奇”,一言以概,是個三姓家奴。

他侍奉過大齊,也叛逃去過北疆,最後更是在西涼混得風生水起,硬生生集齊了一堆官職,娶過五次妻,膝下兒女成群。

論頭腦策謀,是個人物。

但又因太過聰明,總想著如何利己,在各國紛爭裏左右逢源,帶著前主的機密轉投下一任主人,獲取高官厚祿。

大齊和北疆氣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直到這次韓玉溪督軍前線,腹部中箭,昔詠直接單槍匹馬追了上去,把人生擒回來。

不可謂不揚眉吐氣。

以昔詠豪爽的性格,定會擺上幾日流水宴席。

人多眼雜,確實容易出事。

宣榕詭異地沈默片刻,終是妥協道:“臨行前我和他說道說道。”

所謂說道,其實和四年之前,共同歸京時的約法三章,並無不同。

無非是“不可隨意行事”,“不能妄傷人命”,否則要受責罰。

不過這次,多加了一條,宣榕說得分外委婉,但意思是,在恢覆記憶之前,不要妄提喜歡。

耶律堯以手抵顎,傾聽神色都似當年,聽完之後,頷首應道:“好。”頓了頓,又眉梢一揚:“若我不慎傷了人,你要怎麽辦?”

耶律說的“傷人”,絕對不會是傷筋動骨那麽簡單。

傷者八成得丟半條命。

宣榕面無表情:“……我會把你送官府。”

去年針對文武百官的《察吏律》出臺,整|風肅紀小半年,初有成效。時下的律法是最管用的,哪怕是平頭百姓伸冤,官府也不會坐視不管。

耶律堯:“若我隨意行事呢?”

宣榕順手摸出書案邊一本《道德經》帖文,微微一笑:“那你正好可以練練字,每惹禍一次,抄一遍。”

“……”耶律堯把這本雲遮霧罩的經書,從頭翻到尾,末了一合,“可以不罰抄嗎?這篇我會背,我的字應該也……”

宣榕又摸出另一旁的《楞嚴經》,這本有點年頭,上面還有她年幼時做的紅筆批註,不容置疑道:“那換一本吧,這本你肯定沒看過,禮極殿以前不教佛經。”

耶律堯輕嘆一聲,妥協道:“好吧。若我……”

宣榕不等他說完,低著頭又掏出另一本厚重如典的《刑論》。指尖微扣書面,意味不言自明。

耶律堯:“……”

他默默閉了嘴。

從鬼谷出發,沿途南下,前往安定。走得都是官道,平日歇在驛站,唯有采風踏青、拜訪當地大儒時,才會暫且偏道。

第一天,相安無事。

第二天,太平無事。

第五天,一路順利。

第六天,宣榕剛松口氣,覺得這人安分守己了。

轉天夜裏,她就撞見了一身是血的耶律堯。

宣榕:“……”

正值入夜,青年玄黑衣袍的暗紋深紅浸染,鮮血順著骨節分明的手滴落,似是剛想回房換洗,就與宣榕在長廊相遇。

月色下,她眼底滿是錯愕。

耶律堯也腳步一頓。他眉心戾氣微收,剛要開口。

宣榕先倒抽了口冷氣:“你……受傷了?”

這或許是她的習慣,永遠不會率先責難,而是先行關懷。

耶律堯似是做了她會發難的準備,聞言怔住,略微不自然地瞥開視線:“不是我的血,別人的。”他解釋道:“我去夜市買酒,看到某家酒肆生意很好,以為稀世絕釀,便等了半時辰,但結果相當一般,剛想走,就聽到樓上傳來打鬥——”

宣榕遲疑道:“客人爭執?”

耶律堯懨懨地垂眸,長話短說:“大概是酒肆男主人在毆打小廝。我聽到周圍人湊熱鬧,七嘴八舌談論起來,說這家酒鋪生意好,是因為當壚賣酒的七八個小廝,會在白日表演戲法,譬如吞刀噴火走鐵刃,引人註目。五六年來,讓酒肆愈發紅火。但因為簽了賣身契,這些小孩逃脫不得,常被主人洩憤打罵。”

宣榕眉間微蹙:“你身上血跡是孩童們的?”

耶律堯搖頭:“不是。酒肆主人的。”他接著道:“樓上爭執終結在一聲尖叫裏。有仆從慌張跑下來,大喊‘殺人了死人了’雲雲。這種樂子,自然一堆人要湊熱鬧,樓下食客頓時就有三兩結對,想要上樓一探究竟。卻被樓梯走下的小男孩擋住路。十來歲,提著刀,臉色陰沈,刀上有血。”

他嗤笑一聲:“那幾個喝醉了的食客當時癱倒在階,被嚇得連滾帶爬逃走了。整個酒肆客人跑得一幹二凈。”

“那你……”

耶律堯道:“我問他們要不要幫忙。”

宣榕眉心一跳:“誰?酒肆掌櫃?”

“那……自然不是。”耶律堯笑道,他愉悅輕笑時,眼底有不甚明顯的臥蠶,在月色下看起來像只霍亂人間的妖,“我問那群殺了人的孩子。”

宣榕有了點猜測:“什麽忙?”

“處理屍體。”又一滴血落在回廊,隱入舊木,眼看逐漸蔓延到宣榕腳下,耶律堯不動聲色地退後了兩步,“他們……搬不動那人,酒肆掌櫃吃的膘肥體胖,很沈。”

宣榕沈默片刻,先是召來手下,囑咐去查清實情。又問向垂眸不語的青年:“你為何會想幫他們?”

耶律堯笑道:“因為很有意思。”

“哪裏有意思?”

宣榕本以為他會說,孩童奮起反擊會有意思。

沒想到,青年想了想,漫不經心道:“人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死的,眾目睽睽多少人證物證。但屍體無影無蹤,定不了罪,會很有意思。”

宣榕:“……”

她後知後覺,品到了點耶律堯當年當真極有分寸。

身在望都,脫離朝政。哪怕有無數機會能夠安插人手、攪弄渾水,也保持距離未曾逾距。

於是她哭笑不得道:“那你不該直言坦白,你該好好瞞著。阿松他們順著你的蹤跡去找,定能找到。”

耶律堯不以為然:“他們找不到。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在哪裏。”

宣榕微微一怔:“為何?你不是覺得不拘法理很有意思嗎?”

耶律堯指尖摩挲,黏膩的血跡讓他略微煩躁,似是很想靠近眼前人,但到底駐足止步,他幹脆往廊下長椅一坐,聲音輕聲,嗓音裏的厭倦快要溢出來:“不想瞞著你。你別怕我。不過他們……”

忽然,耶律堯瞳孔微縮。

一只纖長白皙的手落在了他的頭上,安撫一般,力道極輕極柔,一觸而過。

宣榕的嗓音也像月下輕柔的夢:“放心好了,他們應當也不會有什麽事兒。前年有一道律法推出,規定‘衛己’無罪,只要證明那個小孩當時處於生死危機之下就行了,我想這應當很簡單,若圍觀食客所言無誤,他們這五年應該日日都處在心驚膽戰的險境裏。”

說回來,這項律法,還是源自瓜州縱火案裏那些勇敢的女子。

世道很奇怪。

有人生來有刀,如她和謝旻。

有人可奮而奪刃,如耶律和昔詠。

可還有那麽一類人,權柄永遠無法到其手。或者就算有,也會被來自更高的權威輕易碾碎——無權無勢的瓜州女子如此,被強奪功名的布衣學子如此。

他們必須要有某項制度加身作保,才可自由行在世上。

耶律說她喜歡涇渭分明,秩序規則。

確實不錯。因為只有秩序規則,才能淩駕“人”之上。

無人可例外,這實在是一件美妙的圓滿。

而這種有序的安寧,冷靜溫和。

仿佛也能安撫陰鷙的情緒。耶律堯濃睫一顫:“我把人埋在了四空山懸崖上。你讓幾個輕功好的去找一找,能找到。”

宣榕溫聲道:“好。這事最遲後日就能塵埃落定了。你今兒藥喝了嗎?早點休息。”

兩手血跡斑駁,耶律堯不敢動彈,等宣榕收回手,方才擡眸問道:“喝了。我這次算肆意行事嗎?”

“算,但也不算做錯,揭過不提不就好了,你還……”宣榕失笑,“以前你頂撞夫子,他大發雷霆,罰你抄書面壁也沒看你照辦過。失憶後怎麽這麽老實坦誠?之前打你不痛的嗎?”

不知為何,耶律堯聞言低笑了一聲:“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宣榕素白紗裙在夜風裏飄曳,馮虛禦風,出塵於世。她不明所以:“什麽?”

“絨花兒,你打人好輕。”耶律堯站起來,又俯下身,在宣榕耳邊輕聲道,“一點兒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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