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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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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店木葉蔥蘢, 花枝橫斜。

宣榕坐在藤蔓之下,側眸望向車水馬龍的街道。

這幾日京中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

如舒公必是死罪, 但皇後枉顧國法,挾勢殺臣也是事實, 廢後旨意欲發不發, 各方都在斡旋。就連臥病在床的謝旻, 也在召集東宮屬臣商議。

但昨天, 他抽空命人送來了一冊竹簡。

宣榕當時伸手一握,竹簡差點沒碎。這種古物即使保存再好,也耐不住年歲泛黃腐朽。她趕緊捧起, 問道:“這是什麽?”

跑腿的隨侍垂首斂眸:“殿下說您一看便知。”

宣榕展開。這是一卷至少百年的竹簡,似是因為常年翻看, 繩索磨斷過, 重串了新的麻繩, 背頁的某一條竹簡上,用墨水寫著:

乾泰三年五月贈太子殿下。

字跡稚嫩, 一筆一畫。

她也有這麽一卷,不過寫的是“贈郡主”——

顧楠的字跡。

宣榕又問:“阿旻可還有說什麽?”

隨侍恭敬地道:“殿下說順勢而為, 順其自然, 您萬萬不用為難。”

宣榕輕嘆了口氣, 懂了謝旻何意。

他這是不便出手,想托自己給顧楠說情。

於是宣榕輕輕道:“勞煩大人回去轉告阿旻, 讓他好好休息, 毋庸擔心。”她輕嘆了口氣:“就算他不吭聲, 我也不會袖手旁觀的。”

但如何說情,卻是難題。

爹爹是擺明了不想摻和這樁恩怨, 與她促膝長談,確認她並無大礙後,便又離京南下,督查水患了。娘親去探望過阿旻兩次,只讓他安心養傷,也閉口不提皇後和如舒公。

她自然不好任性地讓父母插手,甚至不方便自己出面直言,只能想辦法讓舅舅心軟。

侍從走後,宣榕開始在房間妝奩盒裏翻找舊物。

有年端午,顧楠給不少人做過香包護身符。那枚香包花紋獨特,效果奇佳,帝王都交口稱讚說對偏頭痛有奇效。

去年還聽他提過,想再討一個。

於是,這日晚上,有著相似花紋的熏包便被呈送到了禦臺。但那熏包味道古怪,帝王本就頭疼,當場大發雷霆讓人撤了。

一旁侍奉的司禮太監立馬請罪。又不知說了什麽,引著引著,就把話頭聊到了配藥之上——

為帝為君者,當然知道這是有人游說。

但聽與不聽,卻又是他自己心中那桿秤在作祟了。帝王嗟嘆了一聲,終究還是做了決斷。

……

宣榕聽到宮裏傳來的消息,松了口氣。

與此同時,她坐在妝奩盒前,自言自語道:“……奇怪,應該是在這裏呀。”

苓彩自告奮勇道:“郡主想要找什麽?”

宣榕納悶道:“昨天我就想問了,我那枚平安鎖呢?找了好幾個匣盒,都不在。”

她不怎麽佩戴首飾,金銀珠翠收歸盒內,有時候幾年都不翻找一回。所以上次找藏月時,楞是沒註意到還有梳妝奩未尋。

可這並不代表宣榕對所持物器,心中沒數。

她閉著眼都能默出幾年前放置的書卷排列次序,昨天只看一眼,也能發覺少了東西,只不過當時心裏有事,暫且按下不提。

今天才有閑心再找一遍。但一無所獲。

那枚銀質繪金瓔珞長命鎖,花獸紋路,祥雲托底。很精致璀璨,極為顯眼,放在成堆珠玉裏,都能讓人一眼瞧見。

不應當找不到啊……

見宣榕垂頭苦思,苓彩“咦”道:“您什麽時候放在裏面的?”

宣榕:“十二歲後就沒戴過了。”

“……”苓彩沈默片刻,委婉道,“這麽久了,都六七年了,也許您記錯了呢?是否收歸後庫了?”

宣榕搖搖頭道:“不會。上次葉竹姑姑給我找藏月,打開過一次,那時候還在呢。我去找她問問。”

但不知是不是錯覺。被問及此事時,葉竹臉色微僵,她勉強維持笑容,緩聲道:“郡主小時候那枚?”

似乎哪裏不太對勁。

宣榕遲疑道:“對。師叔師伯們送的那枚,瓔珞制,一直戴到十二歲的。姑姑應該有印象吧……”

葉竹猶豫道:“殿下收起來了。”

宣榕好生奇怪:“娘親收這玩意幹什麽?一堆琳瑯滿目珠寶不收,這枚銀飾怎麽看也不會遭賊惦記吧。”

葉竹自知真相如何,但又不好越過長公主坦白,有口難言,後背都有點冒汗:“這……誰知道呢……您要不去問殿下。說不定她自有考量呢?哎呀郡主,這邊日頭曬,您站過來……”

“……”宣榕仰頭望了望天,三月哪裏有什麽毒辣太陽,心中違和感愈發強烈,她擡手遮住陽光,狐疑問道,“娘親今兒何時回來?”

“殿下入宮了,得晚間。您……”

“等等。”宣榕忽然凝眸蹙眉,將手腕放下些許。

她手腕白皙細膩,系著紅線編織的墜金手鏈,此時,草藥的味道彌散,一種隱約的熟悉再度襲來。

雖然似是少了幾種藥材,又添了新藥。

但……和平安鎖裏的味道,似乎確實是一脈同源。

宣榕喃喃道:“我知道了。”

小郡主似乎是擡頭看了眼太陽,又擡手遮住陽光,就像頓悟了什麽。整個過程玄之又玄,葉竹目瞪口呆:“您……您知道什麽了?”

宣榕輕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炸她:“娘親該不會把我的東西送人了吧?”

葉竹:“……”

她在府中掌事幾十年,絕非胸無城府。但一驚之下,還是露出破綻,居然沒有立刻否認。

旋即才反應過來:“不不不怎會……!”

宣榕了然頷首:“這下我真的知道了。果然送人了。”

葉竹:“…………”

宣榕又問:“送誰了?”

葉竹:“……”

宣榕沒點破,但頗為匪夷所思:“不是……”她咬了咬唇,艱難比劃道:“那個我一直佩戴在胸口的,夏暑還會貼身,是除了藏月之外隨身最久的東西了,娘親到底在幹什……”

忽然,她臉色微微一變。

不,不對勁。

娘親十年前就不喜歡耶律。若非尊重自己,不插手下一輩交友,估計恨不得把人攆出望都。

她沒有任何理由送出這麽一件私物。

除非這件物品還有別的屬性。

想清楚此事,宣榕不假思索地轉身就走。沒有顧及葉竹在身後焦急的喊叫,急匆匆地出府而去。

……

花店的枝蔓被風吹得搖曳。

宣榕臨欄獨坐,咽了口茶。溫師叔給沏的茶是他自種的,口味香中帶苦,她續了好幾杯,才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

不止一道。另一道是興高采烈的蹦跳聲,阿望雀躍地撲騰來撲騰去,跟了上來。

換來主人輕斥:“安靜!能不能不要鬧騰?”

阿望垂頭喪氣,宣榕只能無奈地喊了它一聲。待到它奔過來在她腳邊趴臥,宣榕一邊彎腰,安撫的摸了摸雪狼腦袋,一邊低著頭喚了一聲:“耶律。”

耶律堯走來的步子一頓,問道:“帶阿望來告別的嗎?”

宣榕笑了笑,溫聲道:“不是。沒想帶阿望的,但出門時候被它絆了一跤……它好像很愧疚,非得跟我過來。”

耶律堯淡淡地掃了阿望一眼,又笑道:“那,我昨天去了昭獄一趟,你是為了此事來的嗎?”

在某些方面,耶律堯確實太過坦誠。宣榕都要懷疑她是否猜測有誤了,一時怔楞,搖頭道:“也不是。我是想問……”

她猶豫地抿了抿唇。耶律堯在她面前站定,沒有落座,只垂眸追問:“問什麽?”

宣榕還是開了口:“能把我那枚平安鎖還我嗎?”

時至此時,她其實沒有全然確定母親將此物贈了耶律堯,但面前人神色一變,難得露出了點意料之外的凝重,抿唇半晌,方才道:“抱歉,鎖扣處打不開,只能熔煉了。我……實在不行,之後打個新的還你好不好?”

果然。宣榕在心裏輕輕嘆了口氣。

最後一塊拼圖全了——娘親沒有分離出裏面的草藥贈人,估計是當時情急,沒找到合適的工匠撬開鎖。

宣榕便擡了手腕:“倒也不必,你不是還了我這個麽。不過,你是從中取走了某類藥草嗎?有何作用?你直接找我要不好嗎,為什麽要通過娘親?”

耶律堯這才意識到什麽,他似笑非笑道:“小菩薩……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何事,你在詐我。”

宣榕承認:“對。”她側過身,逆著光擡頭看他:“所以為什麽?”

耶律堯眸色莫測:“溫先生沒有和你說?”

“他說你今日會來,讓我等片刻,親自問你。”宣榕單刀直入,柔聲道,“你的蠱很明顯沒有解,在護國寺你還對如舒公用了一次,對嗎?”

耶律堯似是放心些許,微微傾身:“行罷,那我老實交代,一件件解釋。首先,這不是給長公主做藥引,有時候能通過溫先生,直接遞話到她那邊嗎?她自然有自己的決斷。其次,我拿走了藥物裏面的安魂草籽,我需要這味藥草。最後,至於蠱蟲還在……我記得之前和你提過,要去鬼谷靜養一段時日?溫先生說他需要幫手,毒蠱只能在那裏引出。”他眉梢微揚:“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滴水不漏,順理成章。

宣榕有一種莫名的直覺。

既然耶律堯敢這麽說,肯定有十足把握,她去向別人求證,也會驗證他說的無誤。

那為什麽……還是有哪裏不對勁?

宣榕不知該信還是不信,按了按眉心:“沒有要問的了。”卻又忽然想起什麽來,猶疑開口:“你……那天在護國寺,是……”

她有點說不出口。

那天護國寺裏她有一段幾近昏厥,神志不清。

但奈何事後反覆回憶,把那天如舒公的話翻來覆去細想,連帶著這些細枝末節也在夢裏重演了好幾輪。

她夢到滔天業火裏,有人在吻她。

這顯然應該不僅僅是一個夢。

“我那天在護國寺做的事情可多了,你說哪一件?”上方,耶律堯不辯情緒的聲音傳來。

風吹過境,藤葉婆娑作響。

宣榕擡眸看去,窗外光影穿透花枝藤蔓,錯落地印在耶律堯身上臉上。他像是被掩埋在暗色凝就的花叢之中,眉眼愈發精致驚艷,但神色也更顯晦澀不明。

“……”

宣榕將目光定在他殷紅的薄唇上。

不知是否錯覺,耶律堯眼神似乎更暗了幾分。他索性垂眸,轉動調整著護腕,緩聲道:“你當時都無法自行吞吐了,喊了你好幾次你沒反應,事急從權,總不能讓你凝血入氣。當然,你要是覺得冒犯,想揍我一頓,或者讓人揍我一頓,我都沒話說。”

他這話語氣肆意,但內容謙遜。

宣榕卻莫名想到他當年在禮極殿讀書受罰,那種堅決認錯、死不悔改的態度,一時語塞,半晌才道:“我……有那麽霸道嗎?”

耶律堯仿佛也心知肚明,只要他是好心,她便不會因為這種事情遷怒追究,但不知為何,他似是情緒不佳,默然撇開頭:“這種事情上跋扈點也沒什麽。”

說著,擡步要走:“我去找溫先生了。”

宣榕剛想應好,卻突然看到他脖頸側處,隱有什麽在跳動,下意識喊道:“你等一下。”

耶律堯腳步一頓。

搖曳的花影在他身上晃動。

緊接著,那花藤搖影,也落在了宣榕忽然擡起的手上。

她終於知道還有哪裏不對勁了。

娘親動她東西,至少會告訴她一聲的。隱瞞不提,必定有鬼。

於是,宣榕她三指按在青年脖側,問道:“耶律,你老實告訴我,你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指尖是很輕的力道,她像是在接住落下的那道暗影的花。耶律堯卻臉色陡然一變,聲音艱澀:“你別亂碰……”

指下那猛烈的震動跳竄感愈發強烈。不像僅僅是脈搏,她猜測可能是蠱蟲。於是宣榕便道:“好,我不……”

她剛要收回手,卻被人反手抓握住腕子。

那力度極大,剛握上來的那刻,簡直像是要把她腕骨捏碎,白皙的手腕上立刻泛起紅痕。但很快耶律堯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放松些許,他似是難以忍受,“砰”地一聲單膝跪地,呼吸都有點亂起來,勉強咬牙道:“不要動……你先不要動……我今天刀是沒有摘的……”

宣榕疼得倒吸冷氣,緩過勁來,剛要開口。

卻忽然一怔。

因為面前人像是無力垂首,又似是虔誠低頭,緩而又緩地將額頭輕輕貼在她的手背。

他像是在極力忍受什麽,不看不聽不聞。垂眸闔眼,長睫震顫。濃密的睫羽來回劃過她的肌膚,而肌膚相貼處,滾燙炙熱的溫度猶如燎原烈火。

不知過了多久,耶律堯才輕輕開口,嗓音沙啞:“對不起,我之前在騙你。安魂草要等三年,我當時在想,我等不到三年。我不想變成一個被它操縱只知殺戮的怪物,我沒有要回北疆,也沒有想去鬼谷,我會死在五月的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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