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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穴(結尾有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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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穴(結尾有加改

耶律堯緊緊閉眼。蒼穹之上, 黑煙聚成面目猙獰的鬼怪,業火染紅聚散的雲彩,烈獄翻到入人間山河, 無數聲音,從尖叫斥責到求饒謾罵, 響徹雲霄。

他置若罔聞。

直到——

“你為什麽要說謊呢?”少女光華流轉的眸裏盈滿血淚, 滾落臉頰, “巧言令色, 舌燦蓮花,死後是要下拔舌地獄的。我……”

火海洶湧,忘川河也肆意灼燒。她吊在被火海隔絕的蓮臺十字木上, 神色恬淡悲傷,像是要代替凡人受罰。小鬼持鉗而來, 將釘釘入她的舌。

宣榕任由它們動作, 柔順的長發披落, 像是綢緞,鮮血蔓延到他的腳邊, 也像是上好的絲織,晃映出漫天面目扭曲的妖魔鬼怪。

“……”

鬼怪恣肆狂歡, 凡人肝膽俱裂。

四周剎那之間靜得可怕。

只剩下火焰滋啦, 血珠滴落。

耶律堯在滔天的烈火裏, 跪在她面前,輕輕道:“對不起。”

他認輸, 他潰不成軍, 繳械投降。

將一切和盤托出。

宣榕指尖蜷縮一顫, 她近乎茫然問道:“你在說什麽?你拿走的是還需要種植的草籽嗎?”

耶律堯沒有擡頭,他睫羽比普通中原人來得濃長, 這個角度,即使睜開眼,宣榕也看不到他眸中神色。只聽見他低低地道:“嗯,你娘主動給我的。她不想讓我欠你人情,並不是我找她討要的。”

宣榕驚疑不定,腳邊一人一獸溫馴坦誠,她卻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刺得半晌沒有回神,可她並非刨根問底、姿態狠絕之人,第一反應是想解決的法子,而非繼續質問,立刻想要抽回手起身:“三年是吧?沒事,我去找一趟楠楠,她應當會知道終南山的秘籍,你到時候……”

耶律堯放開她的手腕,木然道:“不用。我昨天去找顧弛就是為了此事。他給了屏息三秋的功法,我打算去鬼谷睡個三年五載,等這玩意長出來。能救活就救,不能就算。北疆那邊很早就放權給哈裏克了,我不在也不會亂。”

藤蔓上落下幾朵淡藍碎花。

從耶律堯肩頭滾落,落在宣榕裙上。她心裏有點五味雜陳,一時沒出聲,半天才道:“那如果他沒有出現呢?你打算怎麽辦?”

說來似乎匪夷所思。但耶律堯確實不喜歡在宣榕面前暴露任何脆弱——傷痕是與兄弟戰友拉近情誼的利器,傷疤是能震懾仇敵的工具,他從不在乎受傷。但對於她而言,旁人的苦難是感同身受的刀刃,自傷己身。

他恨不能捂住她的眼睛,讓她看不到紅塵裏任何的磋磨。

可現在木已成舟,事實被他親自戳破,耶律堯緩緩起身,去房間裏找來跌打損傷的膏藥,語氣裏帶了點破罐子破摔的僵硬:“我不知道。你不要問了。這不是……已尋得解法了麽?之前如何無所謂的。手……我給你上藥,還是你自己來?”

“我自己來吧。”宣榕肌膚極易留痕,這麽半刻,右腕已是青紫斑駁。她試探用左手指尖按壓一下,疼得眉心一抽,剛要拿藥,耶律堯卻面無表情地避開她伸出的左手。

“你別動。”他托住她右手,給她受傷地方上藥。

輕柔但態度強硬,眉眼之間神色壓抑。

然後,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轉身下樓:“我去找溫符。”

幾乎半刻不到,溫符就仿佛被人趕上樓來一樣。他步履匆忙,手上蒔花用的青玉水勺都沒放下,走到宣榕面前,莫名其妙來了一句:“他死不了,睡一覺而已,也不會受什麽罪的。絨花兒你不用在意。”

但蠱蟲引出,後續療傷,還需幾番折騰。

這些話溫符都隱去不提。

宣榕也不知聽進去了還是沒有,她輕輕“嗯”了一聲:“他人呢?我還有話要問他。”

溫符平鋪直敘:“回去了。對了,我們敲定的行程是明天出發,花店十天後關門,夥計自行離去。你若是有喜歡的花,或者殿下看中什麽,你都可以搬走。”

宣榕輕輕“嗯”了一聲。

她撫過阿望頭頂,在想一些事情。

比如耶律堯為何開始隱瞞,後來卻又忽然相告;比如他到底是在接觸溫師叔之前,就知道無藥可救,還是在來望都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再比如,他是不是沒想過再見到阿望——

宣榕沒有想明白。本想第二天再來送別,趁機問清,卻沒能到場,另一件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斷了安排。

顧弛自盡於昭獄。

他跌伽而坐,雙手交叉,安然閉眸,是個坦蕩的姿勢。地下暗火幽光,他面骨憔悴,粗布衣衫緊貼削瘦的身軀,卻仍似一尊供奉於殿的佛像。

顧及太子身份需要名正言順,褚後未廢。但朝堂褚氏及其連襟,盡數罷黜,朝野上下也清空了不少,騰挪出位置。

對此,謝旻並無異議。他身上傷口頗深,臥床養了十來天,太醫百般告誡不能下地走路,但顧弛入殮那天,謝旻仍舊臉色泛白地親來現場。

當年顧弛身死,官爵封身,殉葬滿室。

棺槨都是最高級別的金絲楠木,送葬隊伍綿延可有四五裏。

但如今,來的人卻不多。年長一輩不便現身,露面的幾乎都是小輩。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停放棺槨的寺宇殿外,梨花落了一地。

冬雪一般湮沒無聲。謝旻有些恍然,才想起老師上一次似乎死在真正的冬天。

他站久了,額頭都有點冒冷汗,輕輕道:“姐,你若是四月裏頭閑來無事,再替我們跑一趟,把他送回終南山吧。”

整個望都,其實也只有她真正算是自由如風了。

不入棋局,不沾妄念,不求權力,不惹因果。

“好。”宣榕一身素白紗裙,發無配飾,她攏袖靜立,眉裁翠羽,清雅寧靜,但眉間有一抹淡淡的惆悵,猶豫片刻,還是輕聲道,“另一副棺槨呢?”

謝旻擡手一指東邊,那是昭獄的方向:“‘顧楠’協同作亂,又無官爵傍身,沒有資格被入殮安置。估計那具屍體會被拖去亂葬崗。”

他沈默片刻:“他們到底從哪裏尋的替代死屍。一點也不像她。她去了哪裏?”

宣榕也不知道。她有方向猜測,但怕說出來誤人子弟,便道:“你要不去問問舅舅?”

“算了。”謝旻擡手撫過腰間紋龍玉佩,嘲諷一笑,“我先回宮了,若有任何人手差遣需要,姐你盡管……”

宣榕卻忽然道:“阿旻,我有事和你商量。”

“你說。”

宣榕將視線落在了謝旻身後的隨侍身上。謝旻擺了擺手。她又將看向容松容渡,於是這二人也躬身退了出殿。

護國寺這間偏殿寂靜無比。

宣榕嗓音極輕:“我有一個想法。律法改制困頓於世家不肯退步,但十六家族其實對你都算親切,若是有人以更激烈強硬地態度切入……”

她緩緩開口,其中謝旻數次想要打斷,被她擡手制止,等到她全部說完,謝旻才不敢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氣:“姐,你到底在說什麽啊?我怎麽可能與你反目成仇,和你決裂?”

宣榕用很輕柔的聲音道:“我知道你不會。所以,我可以相信你嗎,阿旻?”

她那雙眼仿佛看透過去和以後。

謝旻一時怔楞。是,總角之誼,相伴長大。若無權勢相挾,人人都能做到感情甚篤,但這世上不僅僅只有感情。

前朝曾有開國帝君,未想稱帝,但手下奉來龍袍,讓他黃袍加身。

只有這樣,手底下人才能有更光明正大的理由,封官加爵,封侯拜相,一同躍上新的臺階。

這些勾心鬥角,這些身不由己。

沒有人比自幼生活在望都權力中心的他們更清楚。

謝旻突然悶笑起來,笑容極為沈悶,他不顧腹部傷口的疼痛,緩緩道:“當然可以。可是這樣,表姐,你至少有好幾年會在塵網之中,不得自由了。”

宣榕垂眸看向沈重擺放的棺槨。

又看向殿外綠意漫過的梢頭。

她無奈低笑:“心在樊籠,人生何處自由。”

而若心在凡間山河,人生何處不自由。

*

四月小雨淅淅瀝瀝,川蜀泥濘難行。

這支送葬隊伍只有十餘人,護送一尊棺槨西行,一路入了綿延的山脈。遠處猿猴長嘯,懸崖峭壁,近處的官道也有不少碎石滾落。

容松皺眉道:“郡主,您要不還是回吧,剩下的路臣和兄長護送就行,送到此處,已算仁至義盡了。”

宣榕卻搖搖頭:“我沒事。我是想去那處舊墓看看。”她向右看去。山林之間罩著薄霧,一切猶如仙境,河流瀑布湍急的水聲時隱時現。

她忽然很輕地道:“也不知道此月鬼谷開陣在何處。”

鬼谷設的入門陣法,千奇百怪變幻莫測,每隔一月,會隨著日月星辰自行挪動陣眼,這樣入谷口會變化。而入了谷內,還有成群機關靜靜等待。

若谷內無人接引,幾乎不能入谷。

容松不知她在想什麽,大大咧咧道:“舊墓嘛?那再行一日路程就到了,我們已經進了終南山的腳脈,從中往上,到半山腰處,就是昭陵了。據說當年修得聲勢浩大、用工匠數千人,立了很大的碑文,隔著老遠就能瞧見。”

宣榕便收回側頭遙望的目光,又回頭看了一眼廂車上的棺槨,到:“嗯。”

容松用手搭著涼棚:“郡主!我們今年還去哪游居嗎?昔大人領了新差,咱去她那邊瞧瞧不?”

在太子大婚之前,昔詠就免了禦林軍指揮使之職。

轉調征西軍任統帥,如今駐紮西境,與西涼幾乎是要整日面對。她正月過後就奉命出京,人早就在安定城鎮守了兩個多月。

宣榕失笑:“禁軍最近開始加訓了吧?阿松你又想偷懶。”

容松嘴硬:“哪有!”

可他確實一點苦頭都不想吃,生生浪費了學武的天賦,第二天上山,看著容渡幫著侍衛輕松推著廂車,容松識趣避在一旁,不添亂子。

他牽起宣榕那匹馬的韁繩,走上山腰,為沿路都沒有看到標志物而皺眉:“咦……不是說有高碑嗎?怎麽,碑刻……”

他的話因為震驚而止住。

只見那本該數丈高的黑石方碑,被人砸碎在地。

極盡雕琢華麗的辭藻碎為齏粉。

又正值暴雨之後,滿地黃泥裏,這些黑石錯亂突兀。

容松驚道:“誰砸的啊?這邊不是有侍衛守著防止盜墓賊嗎?”

宣榕輕聲道:“也許是路過的學子。主路離這邊不足五裏。之前就經常聽說,有人趕考前會來終南山昭陵前上一炷香的。”

容松啞然,宣榕垂眸道:“這有什麽好稀奇的。世人熱衷造神,熱衷毀神。”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頭,指了指更高的山坡:“如舒公妻子是葬在那邊,去找一找墳墓,把兩人合葬吧。今兒是個宜安葬的日子,天色尚早,應該能落土完工。”

隨從們奉命去了。

而容松還想說什麽,就聽到宣榕擺了擺手道:“我一個人走走,不用跟來。”

沿路都有駐紮的守衛,哪怕在原本的舊陵入口處,也有持戟的侍衛。安全無虞,便沒人敢違逆跟隨。

宣榕便踩著沿途碎石爛泥,走向這處恢弘墓穴。

她這段時日都沒穿裙裝,身著曳撒,方便騎行趕路。鹿皮長靴上沾了泥,也不用在意,回去一擦一沖就能幹凈。

顧弛的舊陵還在修繕,本來已進行到了一半,但近來被叫停。於是,石磚青瓦成堆擺放在外,孤零零的,又聲勢浩大,再也不會用上,仿佛遺棄在了塵世之外。

宣榕越過這堆磚瓦,矮身進了還沒來得及封上的陵墓洞穴。

甬道很暗,寂靜無聲,能聽到腳步回音。

左右兩側都繪有精致的壁畫,內容豐富多彩,孔子開壇講授,姜公垂釣河畔。盡是上古先賢。

再往裏,是陪葬的滿室寶物。去年山洪沖刷,讓這邊狼藉遍地,但經過一番收拾整理,倒也規整不少,至少擺放有序,一些碎裂的瓷器也收攏在了一邊,只不過還沒及時清理出去。

宣榕繼續往前。她手中是一只火匣,光亮沒有油燈和燭火明亮,只能隱約照見身旁方寸之地。

於是她走得很緩慢。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到了主墓。

這裏瞬間寬闊起來,連頭頂天花細致描繪的紋路都顯得高了不少。也許有的工匠來自西域,這些紋路像極了宣榕在萬佛洞見到的繁覆神像。

她靜默站立片刻,越過倒地趴臥的銅獅子。

來到那尊沈重昂貴的金絲楠木棺材前。

然後躺了進去。

棺槨長蓋被掀翻推開,橫在一旁。這麽躺著,能看到長蓋背面,是一道又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擡指上去,泛黑的色澤剝落,落在她手腕和臂間。

宣榕熄了火,閉上眼。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有碎瓷踩裂聲音突兀地響起。

她猛然睜眼,還以為是容松他們來找尋,剛想出聲示意自己沒事,卻發現不對勁。只有一個人。

除了方才那道聲音,行走時幾近無聲。

而且居然沒有點火,就這麽在暗黑裏潛行。

於是宣榕閉緊了嘴。但下一刻,有什麽黏膩的東西滑探而上,探入墓中,極為靈活,纏繞上宣榕手腕,一路攀爬向上,在她脖頸處親昵地蹭了又蹭。

宣榕微微一怔,自然能感受到這是一條粗大的蛇。

緊接著,棺槨上的橫蓋被推開,啪嗒落地。來人沈默半晌,擡手按在她脖頸之間,剛開始沒找對位置,黑暗裏,指尖擦過唇瓣和耳畔,最後,才在她平穩跳動的脈搏處停留。

他似是想要開口,卻被陡然亮起的光晃了晃神。

棺槨之內,宣榕一手按在刀柄,一手持著火匣。黑白相間的銀環蛇纏繞在她身上,讓她本就為了躺下而散開的長發,更顯淩亂。幾縷黏在微張的唇邊,更多的則錯落在白凈的脖頸之間。

耶律堯呼吸都亂了一瞬,他將那只肆意妄為的蛇扯開,眸色暗沈:“你想幹什麽?”

宣榕露出一點“果然如此”的表情,放開刀柄,看向頭頂五彩斑斕的穹廬繪神,輕輕道:“我在試著感受一下,如舒公到底在想什麽。又或者……他後不後悔,有多後悔。你怎麽在這裏?”

“鬼谷要封谷一年,我趁著還能進出,去山下買點酒,然後就看到你——”耶律堯忽然明白了點什麽,咬牙切齒道,“你該不會也想像顧弛相信皇後那樣,和謝旻合作共謀什麽吧?你父母會同意?”

宣榕沒承認,也沒否認,“唔”了一聲:“回去和他們說。”

“……”耶律堯額頭青筋狂跳,他似是想將她拽起,但不知為何,竟像有點不知如何下手,閉了閉眼。

火匣的光隨著宣榕呼吸而震顫。

顫動的光也照在耶律堯輪廓分明的臉上,他微卷的長發高束部分,餘下披散在肩,襯得側臉線條精致冷硬,片刻後,他聲音才冷靜下來:“你還要躺多久?你自己起來,還是我把你抱出去?”

“你的眼睛……”宣榕從那片讓人目眩神移的彩繪裏挪開視線,慢吞吞起身。

耶律堯這才睜眼:“谷主給我施針配藥,給之後作準備。”

暫時壓了壓,瞳色恢覆。

那是一雙湛藍瑰麗的眼眸。

讓人想起草原上的天和柔軟的雲。

還有自由闖蕩的風。

宣榕看著那雙近在咫尺的眼,微微一怔,直到耶律堯神色逐漸沈晦,幾乎接近一種危險,才輕輕開口。

像她誇過顧楠,誇過容松,誇過不過初見數面的孩童們那樣,都是由衷的讚嘆:“眩然琥珀色,重瞳透碧空。”

沒有其餘意味,只是單純讚賞。

耶律堯卻仍舊長睫一顫,低聲問道:“你很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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