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君

百口鴉雀無聲, 將士們長久暴曬雨淋，膚黃皮糙的外表皆是一片正肅之氣，沒了剛才的松懈玩笑氛圍。

無人答應。

虞丹青又氣又好笑, 搞了半天, 這頭符怕不是會成一個擺設。

“能！”

人群中率先有人喊答, 虞丹青回首，孫之詠的眼睛笑得彎彎, 她送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

有人破膽開了“先河”, 後來者自然也就敢“躍躍欲試”了, 接二連三地應了虞丹青的話, 後面有些人還越喊越起勁, 好似尋常的答應不夠誠懇，非得喊破了天, 好袒露自己的虔誠。

他們不是不肯認, 是還不太敢認。

暫時接任羽軍的虞丹青有陛下的旨意和頭符，這不足以讓他們徹底信服，凡事都得憑真本事, 如果將領的本事都不如他們, 還不如回家放牛吃草。

虞丹青騎射兩技精湛熟稔, 目睹那日比賽的將士不得不服, 沒見過的也已經聽傳言聽得倒背如流。

而今，觀望、質疑、擔憂和少數堅定的目光全加在了她的身上，要想將各異神色折服為統一的景仰，她就必須付諸實踐。

虞丹青太了解他們了。

“現在不求你們誓死追隨我為真將軍，只要服從安排, 一切好說。我接任羽軍不過是當前國事下的權宜之策，待虞老將軍事成歸來, 這裏照樣如舊，我同你們也就是短暫地合作過，怎麽樣？”

她不以居尊擡高自己，委身將主從關系化為合作關系，拉攏撫平人心。

有將士道：“虞副將客氣了，您到底是將軍一脈的傳承者，就算現在時機未熟，也總會有那一天的。”

多數將士面色稍緩，默默讚同著他的話。所謂的“時機未熟”歸根結底還是虞丹青過於年輕，又是女子，沒有實績來證明有本事帶領好一個軍團。

他們見識過了她的騎□□技，該服的也都服了，可這只能證明她的個人能力不錯，不代表能夠成為優秀的指揮首領，二者還是有著本質區別。

他們精明得很，虞丹青這回明說了，道：“我知道年紀輕資歷淺在你們眼裏還不夠資格做這個將軍，當然我也不會強迫你們非得咽下這口氣，所以我說，我們就是友好的合作關系，綁上了同一棵樹，就沒有節外生枝的道理，日後盼著你們豐補我的不足，諸位請多關照了。”

她沒有高高在上地強調必須服從，明說在相處中，他們亦然能指出她的錯誤，貼近友好合作的一面，已是給足了面子。

將士中有不服不屑者，憋緊的內心多少也緩和了幾分。

“陛下讓虞副將來自然有其道理，何況頭符就在您手裏，我們哪有不從之理，傳上去怕是還沒立大功就已保不住腦袋了。”孫之詠主動緩解了三分緊勢，掐了下身旁劉悠的大腿，小聲道，“說你呢。”

等了一下，沒等到旁邊有手來掐自己的孫之詠偏視看去，劉悠眼皮半遮，眨也不眨，似是掛著心事。他剛要開口，劉悠便把話對準了虞丹青。

“您是虞家的嫡長女，不談能力如何，只要身上流著虞氏一族的血脈，即便沒有頭符、虎符，我們認的，都是那個人。”劉悠道，“只要您，不辜負這個位置。”

他話不假，但真正甘願為虞氏家族效勞的將士並沒有羽軍現況那麽恢宏，出自虞家親手栽培的將士早就死了大半，存活下來的不足五百，其餘的都是崇貞帝撥款養出來並入的，虞家軍也就不如以往更純衷，好在不乏傾慕者，奮力自願投進羽軍的也不少。

可惜人會死，物不會。虎符是調動不可能的可能，除純忠的虞家軍之外，還會是羽軍之外的兵部，萬萬不能少了。

劉悠委婉地表明態度，已側面在讓步，孫之詠笑笑沒說話。

虞丹青輕笑，眸光明亮，掌符示眾，道：“那便以頭符為鑒物，我們合作愉快。”

說是合作，其實也不過是讓他們服從的軟法子，該聽的命令還是得聽，眼下他們只能相信這位年輕的女副將，別無選擇。

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劉悠難得心平氣和跟虞丹青交流：“……合作愉快。”

虞丹青在營裏待了兩個時辰，劉悠、孫之詠等人把總局分布和要事與她說清，晚些時候再一次留飯送錢，最後一群將士目送她離開。

望著虞丹青遠去的背影，孫之詠終於敢把心裏的疑問說了出來，“明明也就來過一回，怎麽不看圖就知道事體的具體方位了？嘶，難道虞老將軍提前叫她準備好了？”

劉悠：“你管她？洗洗睡吧，明天一早還得去送行。”

“得，我正好餓了，叫小寶燒飯吃去了。”

***

回到謝府的虞丹青把馬拴好在馬廄，回房望了一圈，沒有看見謝蘭機，趕巧聞到風聲的紅袖趕來，她問：“你姑爺呢？”

紅袖捧著銀耳蓮子羹，搖頭，“早些時候看見他回來過，後來就沒看見了，不知道是不是出去了。”

謝蘭機說過會在府裏等他，總不會無緣無故玩起失蹤來，要是有什麽急事應該也會捎信與她，海東青還沒回天機閣。

蠱毒錮身，去向不明。

她有一個不好的預感。

虞丹青語氣略急道：“長玄人呢？”

“他好像有事回鴻雁樓了，我怕小姐你回來尋不到人著急，所以沒跟他去。”紅袖也急了起來，“不如我和小姐找找姑爺？”

虞丹青：“盡量一間間房去找，先別驚動青雨雲錦，找不到再問。”

倆人兵分二路在謝府尋了起來，虞丹青第一時間去了他分離出去的寢間裏探，虛掩著的門輕輕一推就開，裏面被晚色籠罩，沒有燭光照明，她摸黑走了一圈，沒見著人就出來了，順便關好了門。

門沒關，虞丹青的直覺是他並沒有離府，找了正堂偏房都不在，越找不到，她心裏越發慌。常掃有人氣的房裏都有看過，外鎖的房間放的是些雜物，也就沒進去看了，不然照這樣找下去，天黑都找不完。

約莫半炷香之後，虞丹青看見紅袖朝這邊小跑奔來，她道：“找到了嗎？”

跑了大半個謝府的紅袖累得拍拍胸脯，邊喘氣邊擺手，“沒、沒找著。”

虞丹青別無他法，只好先寫信傳與鴻雁樓找簌月他們，再做其他打算。

回房途中，路過謝蘭機書房，門緊閉著，窗戶卻是撐開的，她停下腳步，回想方才來書房尋人時，因太過急切而忽略了這個細節：平時沒開過的窗戶今兒開了。

不應該這麽巧。

可是已經巡了一回的書房還有再找的必要嗎？

虞丹青想也沒想，再次推門進去，把燈點亮，書畫桌椅的擺放整整齊齊，不像有人來過。

紅袖：“這裏尋過了，小姐還要再尋一回嗎？”

“反正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就把這裏翻個清清楚楚。”

虞丹青仔細熟悉他的書房，發現這裏居然比寢間還要大點，裏面的墻壁還有一扇門，走近一看，貌似沒關緊。

虞丹青通往這扇門看見一條漆黑無光的廊道，她遲疑片刻，回頭對紅袖道：“你在這等著，我進去看看。”

廊道一邊是上鎖的房間，一邊是接連外廊的隔墻，她直走盡頭，轉角踩上露光的樓梯，愈往上愈亮。

書房的二樓是幹什麽的？虞丹青還沒想過。

她步步登階，視野逐步開闊，目光首先就被貢桌上的三把長短不一的刀吸引，刀鞘不再鮮明光澤，看著有些年頭了。轉換左邊視角，面對透光窗戶的墻壁掛著一副看不懂的墨畫，與其說是畫，不如說是一張輿圖。

貢桌放舊刀、墻壁上奇怪的墨畫，怎麽都感覺不是一個普通的房間。

然而虞丹青還沒巡視完，便見到說好等她的那人倒在席地上，半蜷曲著身體，衣衫淩亂，長發洩了一地，哪還有素日裏運籌帷幄、儀表堂堂的君子模樣，定是體內蠱毒鬧得厲害了，此刻還見著謝蘭機有些止不住地微顫。

虞丹青屏住呼吸，迅速跨步上前，便聽到一道凜寒的沙啞聲響起。

“出去。”這聲呵斥不掩怒意，和殺意凜冽的禪雪一模一樣。

虞丹青身形一頓，沒有停下腳步，過去單膝跪地，將他扶起。

“你睜開眼看看我是誰，還趕人嗎？”

倒地的人迷迷糊糊睜開眼，動了動咽喉，空洞眼神漸漸有神，在看清楚虞丹青的面孔後，表情化開冷意，但依然不覆平常看她的綿綿溫色。

“別太靠近。”他道。

謝蘭機剛醒來，加之蠱毒發作，不能站起，躺在又涼又硬的地上很不舒服。

虞丹青坐在地上，以身作靠墊，抱著他，道：“別說話，先讓我看看癥狀。”

他脖頸依稀可見凸起的青筋，漸變著紫紅，呼吸隨之色變時快時慢，虞丹青撩開他的衣服查看，印記發著淡淡紫紅，發作沒有完全停休。

除此之外，心口旁還有一塊觸目驚心、泛白的疤痕，應該是沒愈合好變成這樣的。

疤痕很深，若是再往右靠一點……她不敢想象。

謝蘭機第一次劇烈發作也是這般狀態，不過沒有今日的嚴重，虞丹青看到的只有他胸口的奇怪印記，並沒有看見這塊疤。

“你心口這傷是……”

提及此，謝蘭機靠在虞丹青肩膀的頭微微往外偏去，擡手收攏衣衫的領口，“……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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