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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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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6

從前即便親昵也各懷心思, 每次都是掌控著她的姬月恒閉眼,被控在懷中的程令雪睜眼。唯獨這次不同。

她卸下了所有防備,合上眼, 全身心地沈浸在這個如潮水的吻中。睜著眼的人,反而是姬月恒,他的手扣住她後腦勺,指尖觸到那蝴蝶發飾。

她和那只蝴蝶,他都要抓住。

青年手上加了幾成力。

程令雪主導著與他交吻, 她的吻起初蠻橫, 近乎啃咬, 舌尖步步緊逼地纏著他的。後來逐漸纏綿,唇畔輕柔地與他相互舔舐, 舌尖亦暧昧劃過。

姬月恒不由得因她輕顫,如竹骨凸出的喉結透出脆弱:“呃……”

吻至最後,肆虐、暧昧, 都化作如水的溫柔。仿佛暴風雨肆虐過後,拂過廣闊江面的柔風,空曠,平和。

她突來的溫柔讓姬月恒不安。

這還不夠, 只有扭曲到近乎窒息的瘋狂才能給他帶來滿足。

他扣住程令雪,掌控著這個本由她主導的吻,手深深插'入她發間,唇舌亦強勢地掌控著她的氣息。

他讓她漸平的呼吸再一次變為失控的低'喘,連那雙清冷的眸子都不能自控地變得潮濕迷離,心跳也再次亂起。

看, 他仍能掌控她。

可卻像身子擋在風口,可以攔住刮過的狂風, 卻留不住風。攥緊沙粒,將其捏成一團,越握緊卻散得越快。

有什麽在離開他。

失去掌控的感覺讓人不安。

吻越發狂亂。

但在她幾乎窒息,難耐地揪著他衣襟時,姬月恒還是心軟了。

他松開了她。

這漫長的一個吻過後,程令雪手腳都在發軟打顫,她有些累,索性坐在地上,趴在姬月恒的膝上喘著氣。找回呼吸和聲音後,她輕聲道:

“阿九哥哥,對不起。”

姬月恒身形一滯。

他知道她在說什麽,但還是故意會錯意,像從前還是竹雪的她那樣。那時她常因讀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不安,現在他雖讀得懂她的言外之意,但一樣不安。

“不必道歉,七七,今夜你做得很好。我只是不願你以身涉險。更不願你依賴的人是母親而非我……你是我的七七,照顧你是我分內之事,不是麽?”

她伏在他膝頭,長發如緞鋪滿他腿上。十年前,在她還是個小姑娘、他也還是那個陰仄仄的小少年,她被他壓著看書,看到困時常會倒在他膝頭。

他便是在那些時刻萌生沖動,想把她變成他一人的貍奴。

十年後,長成少女的她仍依戀地伏在他膝頭,真像一只只認他為主人的貍奴,可姬月恒知道,她溫順脆弱的皮囊下,藏著一副不會被任何人馴服的傲骨。

他也從未,馴服過她。

但他仍固執地說著:“七七,你是我的,我一人的七七……”

他溫柔輕順著她後背,這一個動作他們都很熟悉,每每做到春深時,程令雪會不能自己地痙攣,低聲嗚咽,他便會一下下地撫著她後背。此刻,他用這樣親昵的舉動拉近他們之間的關系。

試圖自欺欺人,也試圖蠱惑她。

清越的低語一聲聲叩在耳邊,叩得程令雪心弦微動,可她仍直接戳穿了這層回避的紗:“其實,你是知道的吧,我不是在為今夜瞞著你的事道歉。”

姬月恒仍是那一句話。

“無論為什麽,都不必道歉。我總是會無條件地為你破例——”

說這句話時,他忍不住後悔。

若幼時他不曾破例,重逢後也不曾數次放過她,也許現在,他就不必承受著因她生出的寂寥和不安。

但已經晚了。

他沒有回頭路可走。

姬月恒認栽般,自哂地笑笑:“你是七七時如此,你是竹雪時如此,如今,往後,不論你是誰,都會如此。”

程令雪趴在他膝頭安靜聽著。

心緒一如散在他膝上的青絲,糾纏雜陳著,有那麽一瞬,她心軟了,但仍咬咬牙,狠心說了出口。

“阿九哥哥,我要走了。”

廳中再次陷入沈默。

燈花劈啪作響。

似在進行一場荼靡的狂歡,輕響時格外熱烈,餘音卻聞之寂寥。過了很久很久,姬月恒聽到自己喉間發出艱澀的聲音。

“七七,你恨我,對麽?

“你恨我父親要挾你父親,讓你與父母分離。恨我帶你下山,讓你顛沛流離十年之久,恨我當初強奪你——”

程令雪輕聲打斷他,如同在安撫一個孩子:“不是的,我現在不恨你了。其實你和我一樣,很小的時候就被命運牽著走。何嘗不是另一個我?”

她直起身,仰面看他,眸中波光澄凈通透,是雨後恢覆清澈的溪流。

程令雪憶起今日。

“你父親來時,我雖清楚自己是在做戲,可當他把我們推向對立面,看著你愕然的目光,我還是狠狠地難受了。不是因為傷害你而內疚,也不是怕被你和雲姨責備——而是我突然發覺,如果我不曾因為一個劍招察覺師父換了人,如果我沒有恢覆記憶,如果雲姨和你不曾告訴我一些事情,如果他偽裝得更好——但凡少了其中一個‘如果’,今夜,我就不只是在做戲,而是被仇人當成覆仇的刀。”

事後回想,她仍不寒而栗。

她就像被蛛網縛住的蝴蝶,掙動孱弱的翅膀,試圖在亂絮中找到自我。

姬月恒靜靜地聽著。

程令雪繼續道:“我爹爹和我都曾被威脅和蒙蔽,成了你父親的傀儡,但因不是自甘墮落,也不算可怕。

“最可怕的是什麽呢,是自己給自己套上繩索。兩年前,我因為疲倦而想借杜彥寧脫離苦海。倘若沒被冤枉,倘若他真的為我一擲千金,我會不會因為依賴他,即便沒愛上,也甘願成為他的金絲雀?錢三公子那兩鞭很痛,但也讓我痛醒了。讓我清楚一個人只能靠自己。”

姬月恒眸中微動,又摻寂然。

一直以來,她的驕傲讓他心動,也是她的驕傲,讓他得不到她。

他俯下身,雙手捧著她面頰,穩住微顫的聲線:“七七,你已經很強了,甚至不必靠誰,就讓我們入了你的局。”

程令雪搖頭:“我想說的,並不是靠別人還是靠自己的事。”

“那是什麽。”姬月恒問,“是我對你不夠好麽,還是因為不夠動心?”

程令雪唇畔浮起清淺的笑意。

“不是的。你太偏執,我如果愛你,就必須像被捕獲的雀兒折斷翅膀。但你對我又很好,有時我也會動心。所以我怕我有一天會因為愛上你,半推半就地留下。如果正好喜歡被圈在手心的感覺,那倒是兩全其美。但萬一哪日我又想飛了呢?或者,你有了更喜歡的雀兒呢。

“到時我會怪你,也怪我自己。”

姬月恒輕觸她眉心,沈寂的眸中全是她,他一字一句告訴她。

“不,七七,我身邊不會有任何人,也不會再出現任何人。

“也沒有誰,會比你更好。”

程令雪睫羽輕輕一顫。

不得不承認,他的話讓她很心動,可她雖是初涉情愛,也知道兩個人要在一起,只有彼此間的心動不夠。

至於缺了什麽,她也不太懂。

她凝視著他的眸子。

對視剎那,姬月恒眼底暗流洶湧,偏執、脆弱,兩種情緒洶湧交纏。

他的偏執讓她想遠離,他的脆弱又讓她想靠近,最終她選擇先後退,只道:“因為,我當初並非自願進入你的籠中,我也……並不想在籠中待著。”

姬月恒心口一窒。

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不願,他一直都知道的。

但他總想著,日久天長,她會慢慢離不開他,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似乎也成功了。

從前生分戒備,如今也會對他露出柔軟脆弱的一面。起初她在情事上生澀抗拒,如今漸漸沈溺。偶爾她和他一樣有著扭曲的喜好,會因一句“七七”而興奮,也喜歡肆虐帶來的極致快意。

看,她其實和他是一樣的人。、

難道還不夠麽?

姬月恒眸中覆上茫然。

不能心軟,程令雪錯開目光。

“我過去被很多人,用很多東西控制著,師恩、蠱毒、毒……

“我不想,再被情愛控制住。”

她一句話斬斷糾纏。

但他……卻不想放過她。

姬月恒眸中掠過暗色,目光隱隱偏執,捏緊了袖中的瓷瓶。

手被人按住了。

程令雪覆在他手背的手纖柔,卻似竹枝柔韌難折,她無奈看著他,語氣溫軟得像有恃無恐的撒嬌。

“阿九哥哥,你答應過我,不會用毒,也不會再把我關小黑屋裏。”

聞言,姬月恒一怔。

手頹然垂下,瓷瓶掉落在地。

是,他答應過她。

當時他胸有成竹,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控,僅靠溫柔便能圈她在懷。

然而他想錯了。

可不用毒,又能如何留住她?

程令雪仍舊平和。

“你知道的,我戒心重。用毒、或者隱瞞我的身世不讓我離去,甚至拿家人威脅……或許能讓我留下。

“但那樣,我就沒辦法愛你。”

說完最後這句,她彎下身,在他唇角落下溫柔的一吻。

是安撫,也是告別。

“阿九哥哥,暫且分開吧。”

分開。短短兩個字,姬月恒心猛地下墜,他伸手要抓住她。

“七七——”

卻只抓住個冷冰冰的東西。

他定定看著她。

要用目光為繩拴住他們。

那句“留下來”在齒關盤旋許久,姬月恒終是明白了,挽留也是徒勞,他無力道:“七七,你還會回來麽……”

程令雪一時沒有回應,認真地想了想,只字不提回來,只說:“也不是生離死別,我和你更沒有深仇大恨,倘若巧合,日後我們或許還會再相見。”

多少不放心,她囑咐姬月恒。

“好好解毒。但願下次再見,你和我都已成為曾經想成為的人。”

她對他微微一笑,笑容明澈溫和,轉身毫不猶豫地往外走。

偌大的廳內只剩姬月恒。

少女孤絕的清姿消失在晨曦中,廊外,只有回旋的寒風。

姬月恒的心徹底空下來。

他仍沈靜端坐,卻似被抽去神魂,淪為一樽冷冰冰的瓷觀音。

不知過了多久。

日頭漸升,為新歲元日的清晨增添暖意。唯獨落在輪椅中的青年身上,就像照著寒冰,照不出半分暖意。

一道窈窕影子映在地板上,徐徐靠近,定如玉雕的青年長睫微顫,看到影子發頂繁覆的珠翠時又冷然垂下。

“母親為何幫她離開。”

漆黑的瞳仁死一般的沈寂,安和郡主仿佛看到幼時那個陰仄孤寂的小少年,她看了許久,無奈地籲出一口氣。

她本想他們自己領悟。

可終究不忍心。

“阿九,七七那孩子心裏有你。你和她很像,都是脆弱、容易不安的孩子。只不過你擺脫不安的方式是牢牢抓緊一切,而她,則是逃離旁人的掌控。

“好好解毒,以全新的面貌去見她,或許,你和她還會有更好的來日。”

安和郡主離開了。

姬月恒靠上椅背,像一個傀儡,定定地望著穹頂華美繁覆的漆紋。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不喜歡他陰鷙的性子,他亦恨他自己。

恨他的偏執、惡欲、掌控欲。

可他控制不了。

只能變本加厲地偏執,以讓那些唾棄他的人害怕的方式保全驕傲。

此刻他才知道,姬忽死前的那幾句祝福究竟有何深意。

他的慈父用五年,將一個不安的七七,培養成驕傲的程令雪,再送到他面前,想讓他也變得一樣偏執。

借此告訴他:看,為父沒有錯。

姬月恒目光漆暗,死死盯著虛空,似要纏住姬忽未散的魂魄。

“這便是您給我的及冠禮物。”

“呵,呵呵……”

空曠廳內,回蕩著青年的笑。

姬月恒死死攥住手心,似要抵禦這被生父詛咒的命運。

尖銳刺痛將他帶回人間。

低頭一看,是她發間的蝴蝶銀飾,精致考究,雖無法像活生生的蝴蝶翩翩振翅,卻不會隨季節消亡。

可她不想要這樣的永恒。

她寧可消亡,也不願了無生機。

曾險些被他引誘著入網,欲塑成銀飾的蝴蝶掙脫掌心飛走。

眼前浮現她離去前自然的笑,姬月恒想起半年前在泠州時,他錯將動心看作狩獵欲,故作體貼地予她關懷,小刺猬果然動容,朝他擠出不大熟練的笑。

更早之前——

某個戲樓中,臺上咿呀呀唱著情愛的悲喜,臺下書生自斟自酌。

而他不為所動。

甚至不屑地得出一個結論。

“喜歡,不是好事。”

他以為自己會死守這一信條,不像他的父親、他的長兄那樣,一個因情扭曲,一個因情心軟,可憐又可笑。

他堅信自己不會喜歡任何人。

身後卻有個呆頭呆腦人不解地嘀咕:“想見,便是喜歡?”

倏然間,他已不覺回了頭。

……

姬月恒像個看戲的人,看著倒溯的記憶,或許是那次戲樓裏的對視,或許是山洞中被她壓制著狠咬……

很早前,他就中了她的蠱。

如今困住她的蠱沒了。

困住他的蠱,卻徹底解不開。

姬月恒攤開手,將被他攥壞的蝴蝶發飾恢覆原狀,他輕撫著脆弱的蝶翼,萬丈柔情的眼中滿是寂然。

“我真實的一面當真那麽可怕,無妨,我會把它們藏好……”

.

馬車破開濃霧,駛向晨曦。

江皊頻頻望向身側的程令雪,欲言又止,最終問道:“師妹為何要離開,你好像……有一點喜歡他。”

程令雪望著遠處冷霧,想起一雙目光如霧,讓人捉摸不透的桃花眼。

“正因為有點喜歡,才不願半推半就留下來,玷汙這份喜歡。”

江皊聳聳肩:“你們這些沾了情愛的人,說話彎彎繞繞的,讀不懂。不過,你不怕他設下天羅地網抓你?”

程令雪狡黠地輕挑眉梢:“不怕,我選擇和郡主合作,就是希望借她和姬家長公子制衡制衡姬月恒。且姬長公子和我親爹有些往來,就更沒事了。”

江皊放心舒口氣。

“師妹接下來打算去哪裏?”

程令雪望向遠處山巒,眸底映著冬日的暖陽,溢著希望和不安:“先和師姐帶師父骸骨回故鄉安葬,再去尋我的爹娘,多年不見,我有些緊張。”

江皊拍了拍她的肩頭。

“親緣是斬不斷的,我倒羨慕師妹,我在世上,已經沒了家人。”

程令雪轉身,像姬月恒撫弄她腦袋那般,揉了揉師姐發頂。

“別怕,我的家人便是你的。”

江皊原本笑嘻嘻的,突然摟住她,像孩子一樣哭道:“嗚……師妹,還好我們都好好的。其實我怕得要死,怕赤箭給的毒藥是假的,但老騙子太可惡!想借著我怕死的弱點拿捏我,想得美!”

心頭五味雜陳,程令雪眼底亦噙著淚意:“是啊,我們都撐過來了,為師父報了仇,也得到了自由。”

江皊點頭:“就是五年太虧。”

話說完,程令雪肩膀忽然一下下地輕抖,她以為師妹哭了,慌忙地擡起頭,卻見少女杏眸中藏著笑。

“師妹,你不是受了刺激吧?”

程令雪淡道:“不是。”

她掏出一疊銀票:“我同姬家長公子要來的。不管怎樣,我們為他爹辦了五年事是真,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天降橫財,江皊如在夢中。

拿著銀票,她突然又很想笑,難以想象,師妹會頂著副清冷生分的神情,冷著臉開口要錢,那位同樣像冰垛子的姬長公子則冷著臉掏出一疊銀票。

她好奇地問道:“他什麽反應,會不會惱羞成怒,還是鄙夷?”

程令雪偏著頭回想一番。

當時那位不怒自威的姬家長公子一楞,匪夷所思地看她。

“你和你爹爹,很不一樣。”

想到爹爹,程令雪又漫上不安,十一年過去,爹娘可記得她?

不安伴隨著暖意,縈繞程令雪心頭,陪她度過一個冬日。

冬去春來,春盡夏至。

安葬好師父,程令雪和師姐分道揚鑣,江皊去游山玩水。

而她,則孤身來到江州。

輾轉穿過人來人往的街市,程令雪停在一戶人家的朱門前。

欲叩門的手遲遲落不下。

總算下定決心,院門突地從裏打開,攪亂程令雪的勇氣。

她下意識後退一步。

是位老仆,應門後看清她面容,竟是一怔,驚訝地揉揉昏花的老眼。

“二小姐?”

又搖搖頭:“像,又不大像,二小姐才回府,穿的也不是淺綠衣裙……”

聽到這一句“二小姐”,程令雪想起錢四姑娘口中的江州少女。

是她的妹妹麽?

在她缺席的歲月裏,爹娘已有了新的孩子,似乎還不止一個,多年前走丟的女兒,是否已逐漸被他們遺忘?

勇氣縮回殼中,在老仆問起她姓名時,程令雪倉促轉身。

“抱歉……我應當是走錯了。”

說罷擡腳就要離去。

身後忽聞急促步聲,相伴傳來的,還有中年男子溫厚又陌生的聲音。

“是……七七麽?”

程令雪的背影瞬間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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