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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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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陸辭或許不知道她的人生處境, 或許也無法共情,可他給她轉的錢,的確可以解決她一次又一次的難題。

但她的整個暑假還是在沒日沒夜地打工, 生怕錢有用完的那一天,因為往後的生活費和學費都只能靠自己。

夏天的飲品店單子爆滿, 連看眼時間的功夫都沒有, 基本上一到店工作就斷聯。

只有晚上十點多下班之後才能看看手機, 趁著這個機會查查各院校的專業。

身邊的親戚朋友沒有人讀過大學,連985和211是什麽都不知道,更遑論諸多名字五花八門的專業, 連從字面意思猜測都不明白是學什麽的,因此沒有人可以給她意見。

而且,現在她已經不再和家裏聯系。

在這個終於可以自由的夏天, 她提前開始了靠著自己養活自己的生活。

斷斷續續聯系著的人,只有陸辭。

可以查分之後, 他們互相問過分數。

陸辭人緣好, 跟學校裏大部分人都認識,所以會跟她說著班上的許多人考了什麽分數, 年級上又出了哪匹黑馬。

班上的大多數情況, 她都是從陸辭這裏知道。

陸辭給她發過許多專業和院校, 有視頻有講解有數據, 她都存下來, 等下了班可以看手機的時候再研究。

陸辭問過她有沒有感興趣的院校和專業,她對學校早就已經有了答案,但只說再看看, 然後問他:“你呢,還是北城大學嗎?”

他說是。

頓了一會兒, 她試探著打字:“我如果也能考上北城大學就好了,但是分數好像有點危險,很怕滑檔,有點不太敢報。”

發送出去,她盯著手機屏幕,還有著幾分不安。

但是,北城大學全國頂尖,無數人夢想的殿堂,凡是有機會能摸到北城大學的人,都會想方設法地擠進這座最高學府,她有著這樣的期望也完全是合情合理,仿佛真的是因為這樣。

所以陸辭也理所當然地覺得,她是對頂尖名校的向往,還問過她對專業有特別挑剔的嗎,如果沒有的話可以報個線低的專業試試看。

這次說的是實話,“我不太懂,每天都是抽時間百度搜索了解這些專業。”

由此,陸辭每天都會給她發很多東西,北城大學的各個專業對比,就業前景分析,歷年招考人數和分數。

他像力所能及的幫個忙,收集到就發給她,還給她做了個表格。

她下班後,看到微信上發過來的井井有條的信息,那些由生存條件的差異帶來的信息壁壘,由此變得一目了然,不用她每天在百度上搜索得暈頭轉向,焦頭爛額,陸辭幫了她大忙。

盡管,她一開始,只是想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學而已。

報考的那天,她給陸辭發了信息,拍著電腦屏幕上的界面,跟他說:“報上了,希望好運眷顧,不要滑檔。”

心跳忐忑的那幾秒,電腦屏幕的光映著她的視線。

手機震動。

陸辭回她,“沒問題,一定能錄取上。”

至此,她忐忑地心跳稍微落下來一點。然後問他,“你呢,你報了嗎?”

陸辭也發了屏幕的截圖給她。

她盯著截圖再三確認,北城大學。

她無法抑制地彎起唇角,給他回覆信息:“也祝你成功。”

奶茶店的單子依然爆滿,每天忙碌到手肘肩膀都酸痛,不停地做奶茶、搖奶茶,一杯接一杯地封口、出單。

在志願報完以後,她和陸辭斷斷續續的聊天也斷了,他似乎真的只是力所能的熱心而已,她不懂各個專業各個院校,他就幫忙整理好發給她,幫完了忙就不再打擾她。

但是在確認了報考志願後的這一段時間裏,即使沒再斷斷續續地聯系了,她也肉眼可見地變得輕松起來,連打工都是彎著唇角,很開心地期待著錄取結果。

連一同打工的同事都看得出她的心情好,問她在笑什麽,有什麽開心的事。

打工很苦,人生也很苦。

人總要依靠著什麽盼頭,才能支撐著好好生活。

這個夏天的盡頭,就是她的盼頭。

錄取通知書到的那天,她回了一趟學校,當初填的收取地址是學校,她從來沒有想過把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裏。

她在學校門口的公交車站牌下就迫不及待地拆開,拍著北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發給陸辭,“我真的考上北城大學了。”

他的回應很簡潔,“恭喜。”

炎熱的夏日,她坐在公交車的站牌下,高溫炙烤下,手心都是汗水。

手機機身也熱得發燙。

她握著手機粘膩的汗水,問他:“你呢?”

“等會兒。”他先回了信息,然後等了幾分鐘,是他的錄取通知書。

只是,下面墊著的桌布很眼熟,她在班主任家裏見過。

她正在疑惑的這幾秒,陸辭已經發了語音過來。

她握起手機,聽著他發過來的語音,還是那副懶洋洋帶著笑的語調,“班主任幫我拿的,我都還沒看到,為了你才拆開的,溫雪寧,你說你這面子夠不夠大。”

蟬鳴一聲又一聲,手機的高溫蓋過熱浪,她的耳尖因為碰到滾燙的手機而變燙。

她握著手機,很久都沒回。即使是隔著屏幕和文字,朝夕相見幾個春夏秋冬,陸辭也能想象到她一臉老實說不出話來的樣子,下一秒又發了消息過來,這次是文字:“行了不逗你了,我下周回國,請老師同學吃個飯,算是個升學宴?你要不要來。”

下意識想要說要去,理智停頓一秒,她問道:“是哪一天?”

“還沒定。”

“你定了提前告訴我吧。”她打著字,躊躇著,有些慢,“我在打工,有排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這句發出去之後,聊天框裏有短暫的沈默。

過了一會兒,陸辭才回她,“這個暑假都在打工?”

“嗯。”

“錢不夠嗎?”

“嗯,學費和生活費都要靠自己了。”

打下這行字的時候,心情竟然已經平靜了很多。

高溫下的蟬鳴刺耳如警報,汗水順著臉頰流淌而下,滴到手機屏幕上,她緩慢地擦掉。

這麽短暫的幾秒,漫長捱過。

然後等到的是陸辭說,“你看看你的錄取通知書裏,有助學貸款的東西,可以申請。”

她怔了一下,慌忙去拆錄取通知書裏的東西,手掌微微顫動。她迫不及待地在一堆東西裏翻翻找找,在看到需要擔保人簽字時,顫動的手掌又停了下來,高溫的天氣感覺到冰涼。

溫國川不會願意的。親戚也沒有人會願意。

“或者,如果你接受。”

手機震動。

屏幕上,陸辭的話繼續發過來,“我可以給你,你大學的費用我都可以給你。”

隔著屏幕也能感覺到他輕笑的語氣,想讓她輕松一點,“總不能連北城大學都考上了卻讀不了吧。”

他說著的話,好像一年多以前的冬天,他坐在她的身邊,怕她過意不去,眼尾勾著輕輕的笑,說著他只是少買雙球鞋而已。

陸辭回國是在一周後,時間和地點都提前發給了她,她跟同事換了班,但是奶茶店工作周期長,即使是倒班休息,下班時間也很晚很晚。

陸辭倒是無所謂,說來就行,多晚都有飯吃。

她換下工作服,在休息間的鏡子裏看到自己時,匆忙要走的腳步忽然就定在那裏。

一身洗舊的衣服,因為反覆穿了好幾年而顏色發舊,被忙出的一身汗浸濕,皺巴巴地貼在身上。

每天睡眠不足和高強度的工作,原本就營養不良不算紅潤的臉色,也呈現出一種幹癟的蒼白。

額前耳邊的發絲全都濡濕了,忙碌的時候被頭發礙了視線,只能匆忙隨意地捋開,此時亂七八糟地貼在額頭上。

她抓緊把亂糟糟的頭發捋下來整理好,向下整理衣領的時候,看著脫線的領口,動作慢慢地就停了下來。

有那麽一個瞬間,想打退堂鼓,跟陸辭說不去了。

她太狼狽了。

連普通家境的同學都難以跟她有共同話題,和陸辭能相處至今,全靠著他的善心。但他請的都是朋友,她混在其中,也太給他丟臉。

這麽遲疑的幾分鐘,從外面進來的同事看見她,笑著問她:“雪寧,你怎麽還沒走啊,不是趕著和男朋友約會嗎?”

她的無措頓時變為慌亂,連忙反駁道:“不是,只是朋友。”

“哎呀處一處早晚的事,男人都一樣的,就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只要主動點沒幾個會忍得住的。趕緊去,別讓人家等久了。”

她就這樣被同事推出了門,還把她的包遞給她。

從奶茶店出來,被迎面的高溫罩下來,前後是巨大的溫差。

身後,同事還趴在門口喊她:“雪寧加油啊,早點拿下!”

她回頭,只能回一個尷尬的苦笑。

她跟去年寒假一樣,沒敢說自己高中畢業,只謊稱是早早出來打工貼補家用,否則又要連連碰壁。

而在這兒打工的同事,都是差不多大的年齡,卻是真的早早出來打工貼補家用,賣過鞋子,賣過服裝,進過廠,因為早早離開了校園,思維也早已經跟成家立業的大人接軌,戀愛結婚生子這種事是再尋常不過的步驟,話也直白不遮掩。

但是她很清楚,陸辭能對她這樣好,是真心的把她當成了朋友,他對朋友和對追求者的態度截然不同。

或者說,從去年的那個冬夜,她接受陸辭的幫助開始,她就只能甘願和他做朋友了。她不能仗著他對朋友的好,當做接近他的臺階,她的良心再也沒法越過這個界限。

她趕到的時候,果然飯已經吃完了。

陸辭已經給她發了新的地點,在一個歌廳包間裏唱歌,跟她說到了告訴他。她坐在歌廳的長椅上,給他發了信息。

本以為要等好久,但沒多一會兒,陸辭就回了信息,“在大廳?”

“嗯。”

“等著。”

“好。”

她微微躬身坐下來,胳膊撐在膝蓋上,讓腰背放松一些。站了一整天,早就腰酸背痛。

俯身看到自己發舊的衣擺,她無聲地抿了下唇,把視線挪開。

這一挪開,看到燈光陸離的電梯,緩緩下墜。半透明的玻璃影影綽綽,映著身後五光十色的夜,繁華閃爍。

陸辭站在電梯裏,半靠著玻璃,側身在看玻璃外的夜色。

可是身後的繁華閃爍成了他的背景,只在他的輪廓上留下一星半點。

電梯在下墜,她的心跳卻越來越快。

電梯抵達,她如夢初醒地收回視線,在惴惴不停的心跳聲中,慢慢聽到向自己走來的腳步聲。

理智再清醒,但是本能無法停下。很想他,很想很想見他。

到了她的面前,眼前是少年的球鞋。像是上一次見他的那個雨天,傘沿外看著他在自己的面前。

有那麽一個瞬間,她感覺自己的眼眶都是熱的。

她很少流淚,一口堅硬的牙齒咬著走過這麽多年,可是為什麽見到他的這一刻,眼淚卻變得很軟弱。

陸辭在她身邊坐下來,隔著一點距離,那是他們的界限,不算親近,只是朋友。

但他側過頭跟她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輕的笑,“走吧,先帶你去吃個飯。”

她慢慢擡起頭,神情已經如常,問道:“只有我嗎?”

“是啊,只有你還沒吃,總不能讓你餓著吧,說了有飯吃就是有飯吃。”

“謝謝。”

“謝什麽,走啊。”

他站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她隨後跟上,帶著她摁上了電梯。

玻璃窗上升時,他倚在旁邊,低垂的眼笑著問她:“助學貸款的事解決了?”

她點頭,“嗯。”

“怎麽解決的,說來聽聽。”

她低著頭,語氣平靜地敘述著過程:“找了居委會,找了街道辦,拿著錄取通知書說沒錢上學,他們一看是北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說什麽都要讓我有學上,一大幫子人去了我家讓我爸拿錢,小區裏街坊鄰居都驚動了過來看戲,我爸被架著下不來臺,給我轉了一大筆錢,夠這幾年的學費住宿費了。”

她語氣說得很淡,把一場轟動的鬧劇說得平淡無奇。只是,僅僅是這麽輕描淡寫的語氣,也不難想象到這場鬧劇是何等的撕破臉。

能出一個北城大學的學生放在哪都是添光耀彩的新聞,各大中學每年都要發喜報多少人考上北城大學,作為一種榮耀,這張錄取通知書也把溫國川架在火上烤。

幫助考上北城大學的學生解決困難,順利入學,更是爭相報道的新聞,各部門都帶了宣傳部的攝像,拍了照片回去寫正面材料。

無數街坊鄰居看著,居委會街道辦的工作人員勸著,這個錢,溫國川只能拿,而且溫國川的生意做得大,新娶媳婦背著名牌包包招搖炫耀,所有人都看在眼裏,所以這筆給女兒上大學的錢,只能多不能少,不拿就沒法再在這一塊城區做人,往後多少年都會被戳脊梁骨。

她無法忘掉溫國川在那天面紅耳赤,看她時卻咬牙切齒的怨恨。她隱忍沈默才能相安無事的父女親情,終於在這一刻徹底撕破了臉。

錢要到了,她卻仍然沒法真正的開心起來。一行人和和氣氣笑著離開了,拍著她的肩膀讓她安心入學,有困難再來,然後帶著拍好的照片和宣傳材料離開了,回去又是一樁可以宣傳的正面事跡。

她回頭看著這個其實從來就不是她的家的地方,鼻尖卻仍然難以抑制的酸。

父母天生就愛孩子嗎。

她覺得不是,不是所有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但是每個孩子天生就愛自己的父母。

從出生就在尋找自己被父母愛的證據,希望得到父母的認可,然後要一次又一次頭破血流,斬斷筋骨,痛到無法麻痹下去,才接受自己不被父母愛的事實。

然後再花半生,孤獨地去愛自己。

她沒辭掉奶茶店的打工,用忙碌讓自己的痛苦沒有縫隙,有時候看到自己細瘦的胳膊,回頭想想,原來今年才剛滿十八歲。

好像苦難終於到頭,也像是剛剛開始。

陸辭在手機裏說可以給她所有大學費用的那天,她靜了很久,最後說的是拒絕。她說,我先自己試試看吧。

陸辭沒多問,只是說有事再找他。

她用的,就是這樣,斬斷筋骨的辦法。大鬧一場,兩敗俱傷。

電梯裏靜了好一會兒,她有想過,陸辭可能沒法理解,她不會怪他。他的出身富裕有愛,對什麽都是善意的,這樣相逼的辦法,不只是陸辭,或許很多人都不能理解。

——再怎麽說,那也是你爸爸,哪有這樣對自己爸爸的。

這是所有勸和的人最喜歡的說辭。可是她的退讓和隱忍,苦難又由誰來承擔呢。陸辭嗎?

即使這再怎麽是他力所能及、輕而易舉的事,但撫養自己不是他的責任,撫養她的人也不是沒有能力,該由真正承擔的人付出這個代價。

從前總覺得,溫國川怎麽也是她的爸爸,那些勸和的說辭,她也是這樣一遍一遍說給自己聽。

雖然待她不算好,但總算是給口飯吃沒有餓死她,雖然不太想讓女孩子上學,但是她考上了,因為成績優異而學費減免,還是讓她讀下去,總歸沒有讓她恨到遷就不下去的地步。

可是悶在高溫潮濕裏的淤青紅腫很痛,北城大學她也真的很想去。

所以,如果以後再也不聯系了,她該得到的最後一塊肉,她一定要啃下來。

姑姑知道了這件事,打給她的電話破口大罵她是討債鬼,她平靜地聽,然後平靜地說,“誰讓他要把我生下,生了我就是欠我的,養我是他該做的。”

她一向溫吞懂事,在所有親戚眼裏,她軟弱又好糊弄。這冷血無情的話,姑姑呆滯了很久,連句反駁都忘了說。

她平靜掛掉了電話,然後平靜地拉黑。

到此為止,好像真的再也沒有退路了。

她尖銳又冷漠地生活著,一身都是冷硬的刺,背脊堅硬地挺過這個烈日毒痛的仲夏。

然而在看到陸辭的那一瞬,眼眶卻露出沒出息的軟弱。

明明,這些所有跟她骨血相連的人裏,陸辭反而是萍水相逢的那一個,他甚至是她遙不可及只能仰望的那一個。

他的一雙球鞋就是她幾年的生活費,家裏有司機車接車送,每年假期都在國外,他出身優渥,一顆心都是友善,他的視角裏,甚至可能無法共情她的處境。

可是她輕描淡寫的難堪戲碼,她的冷血、尖銳,被姑姑痛罵是討債鬼般的行徑。

陸辭安靜地聽,安靜的目光。

沒有不解,沒有不讚同,也沒有憐憫,那雙漆黑明亮的眼仍然安靜地看著她,像某一個冬天的便利店下,也像某一個夜晚的玉蘭花開,他們不懂彼此的傷痛,但仍然做了彼此的傾聽者。

玻璃外的燈光無聲閃爍,俯瞰下去,整座城市都流淌在了星河中。

只有兩個人的電梯中,他的聲音因此顯得很輕,帶著幾分笑,“挺會想辦法的,溫雪寧。”

然後,他的目光望向她,漂亮的眼瞳裏映著俯瞰的星河。

他說:“好好生活吧,以後,會有人愛你,全心地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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