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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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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那天只有她和陸辭一起單獨吃的飯, 陸辭問她這段時間的打工,問她大學後的計劃,問她以前初中是怎麽堅持下來。

一字一句, 聽著她在浮萍般飄搖不定的過往中走到今天。

聽她在寄人籬下、吃穿都短缺的困苦下,中考一鳴驚人, 成績優異, 因此學費減免。

陸辭說她很厲害。

她卻很淡地笑著說, “因為沒有退路,如果不能爭取到學費減免的名額,我連在這座城市留下來都沒辦法。我爸爸的老家鄉下, 只有一所中學,師資有限,每年能出幾個考上一本的學生就已經是最拿得出手的成就。”

陸辭還問她, 錢要到了,怎麽還在打工。

“窮怕了。”

她很淡地笑著回答, “你知道嗎, 像我這樣的成長經歷,最可怕的不是物質的貧窮, 而是精神的貧窮, 我很沒安全感, 極度匱乏, 所有東西即使握在手心裏也會擔心失去, 所以哪怕我現在要到的錢已經足夠我大學幾年的花銷,可我還是連條新裙子都舍不得買,只有賺到了才敢支出。”

“說出來可能覺得好笑, 我爸給我生活費,哪怕是五塊錢、十塊錢, 也總像給我五十萬一樣,千叮嚀萬囑咐這幾塊錢來得多麽不容易,反覆叮囑我要多麽懂事,多麽省著花,讓我即使花著貧困的生活費也心懷愧疚和罪惡感,自覺地把這幾塊錢節省下來,嘴上說著這五塊錢你拿去吃飯吧,如果我真的把這幾塊錢花光了,反而會得到一頓責罵,指責我的不懂事,我的不體諒,我多麽不知道給大人省心,可那只是五塊錢而已,比不上他一根煙錢,也比不上我後媽一支口紅,甚至比不上我後媽養的貴賓犬的一盒罐頭。”

“所以我說,我家不窮,窮的只有我。物質上的貧窮,今後我可以慢慢賺,而精神上的貧窮,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

她說完,從玻璃窗俯瞰下去,頂層的餐廳居高臨下。

這裏望下去,條條寬闊橫亙的公路密密麻麻交錯,這座困住她整個人生的城市,小到仿佛只是一塊一目了然的棋盤。

而她坐在這裏,從一顆只能被擺布的棋子,到可以看著這局棋的所有走勢。

她的目光沒收回,笑著輕描淡寫地說:“我真的很感激你,你給我的錢不只是解決了我物質上的困難,也讓我第一次感覺到安全感,拿在手上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是可以支配的,而不是即使拿在手裏也不屬於自己。我會記住你帶給我的這種感覺,為了這種感覺而努力,以後想要的東西都要握在手中。”

那天吃完飯,她又跟著陸辭回到了歌廳,包廂裏光線昏暗,沒人註意到她。

她不會唱,只坐在長椅上看著包廂裏的熱鬧。像是高考前的那個夜晚,站在熱鬧的走廊裏,只鼓掌打節拍湊著氣氛。

她沒有待太久,因為第二天還要打工。

她要走的時候跟陸辭說了一聲,陸辭叫了司機過來送她,他送她下了樓,送她離開就回了包廂。

那天陸辭說過什麽,他說,“我也會記住你今天帶給我的感覺。”

她問他是什麽感覺。

他只是剝著蝦殼,好看的眉眼輕飄飄笑著,鮮活又好看,帶著三分敷衍頑劣,“不告訴你。”

她和陸辭從這一天分別。暑假僅有的兩次見面,這就是最後一次。

她打工到了開學的前幾天,而陸辭已經早早去了北城,他們的人生道路不同,大抵上,不能算是同路人。

他的大學很忙碌,即使同在一所大學,也沒有什麽機會見過。

院系不同,校區也不同,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像赤道相隔著南北半球,彼此見不到各自的夏與冬。

可是即使這樣,他的名字也依然在耳邊頻繁被提起。

在北城大學這樣臥虎藏龍、人才濟濟的地方,他依然天生耀眼,無論走到哪裏,都離不開那個隔著半個院校的名字。

他長相優越,背景卻成迷,有人說他媽媽在美國開著上市公司,爸爸是名校博導,手下一個項目就是上百萬。

不過沒人印證,他低調得像毫無背景,早八上著課,住著宿舍,靠著成績爭取導師和項目。

學生會校團委這些組織他都沒參加,只加入了學校的攝影社,聽說是攝影社的社長親自去請的人。

從那天起,實驗大樓和攝影社成了許多人頻頻駐足的必經地點。

她在走上去攝影社的臺階時,正聽到裏面攝影社的人高聲調侃著,“我們攝影社真是很久沒有出現過這種盛況了,也不知道打哪兒聽說的師弟今天回學校,一大早就有不少人來我們這路過,來我們攝影社的人都要把門檻踏破了。”

另一個人笑著說,“還能從哪打聽的,我們社裏隨便揪一個人出來,平均每個人每天都要被幾個人問好幾遍有關師弟的事。”

她站在門前,聽著裏面的調侃,有些遲疑著沒有敲門。

手機裏,陸辭給她發的信息,問她到了沒。

她放下猶豫的手,回陸辭:“剛到門口,還沒進去。”

她回著信息,攝影社裏面的人猝不及防打開了門。

忽然地迎面撞見,裏裏外外的人都嚇了一跳。

那一瞬間,室內的人目光都投向她。

她的腳趾下意識緊了一下。

開門的人從驚魂未定回神,嗨了一聲,問她:“請問你找?”

她默默地感知著社裏的氣氛,有那麽一個瞬間,不太想回答。然後她頂著幾雙眼睛,張了下嘴唇:“陸辭。”

室內幾人立即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她一瞬間成了那些踏破門口的人之一。

開門的人露出客氣婉拒的笑,正試圖趕走她這個慕名而來的花花草草,“是這樣的同學,我們社——”

打斷話頭的是從樓梯下來的陸辭。

他手裏提著東西,一邊很快地從樓梯下來,一邊說著:“社長,這我朋友,我叫她來的,我有事找她。”

他一出現,社裏的人都回頭看他。

話說完,他已經到了她的面前,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過他了。高高的個子,硬朗的眉,輕擡的笑。放縱隨性,到哪都散漫的松弛和懶散。

“走吧,溫雪寧。”這是陸辭對她說。

旁邊的社長嘴巴張大,看看她,又看看陸辭:“你、你朋友啊?”

“對,我問她在哪,她剛好在這附近上課,就讓她下課來這兒找我。”他推開她身後的門,回頭跟社長說著:“我等會兒就回來,開會之前。”

陸辭帶著她穿過走廊,走下樓梯。

她回頭,看到攝影社的窗戶,隔著銀杏樹高大橫亙的枝椏,隱隱約約看到幾個人頭趴著往下看。

其實連她也不明白是什麽事。

她和陸辭的聯系斷斷續續,他們不是同一專業,也沒別的交集,各自有各自的事,幾乎沒什麽經常聯系的必要。

他們的聊天,只有那麽幾次,是選課的時候向他求助。

她對網絡的使用很匱乏,連手機都是到了高中才得到一個溫國川的舊手機,卡頓得幾乎只有基本的聯系功能,網絡時興的軟件都很難運行,更別論對電腦的使用。

除了學校的微機課上學的那點皮毛,根本沒有多少涉足。而學校重視應試分數,微機課也大多時候是擺設。

當要用電腦選課搶課時,那點皮毛根本沒法讓她應付,幾次卡頓,幾次空白滯停,幾次加載錯誤,她就徹底死機,比電腦死機得還徹底。

她沒有電腦,只能到學校的圖書館裏來,身邊沒別的人求助,只好去問他。

陸辭倒是幫她選上了,但是由於搶課淩晨就開了,剩下的課冷門又偏僻,她只能勉強選上一個差不多的,學得很是艱難。

不算多的聊天,也不算多的交集,他大多時候不是在實驗室就是在各種活動,連回消息都不算及時。

所以當她在教室上課,收到陸辭信息,問她在哪,讓她過來一趟時,她也處於意料之外。

她記得從同學室友那裏聽到的有關他的消息,聽說他這段時間在比賽,不在學校。

他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她跟在陸辭的身後,望著他的肩膀,入冬後白淡的日光順著樹椏不斷落下。

再往前走,有個休息的長椅,陸辭在這裏停下來,在長椅坐下。

她也在他的旁邊坐下來,正要問他是什麽事,陸辭在這時把手裏拎著的東西放到她手上,“給你的。”

“……?”

她捧著手裏巨大的盒子,一頭霧水。

她問:“是什麽?”

陸辭好笑地說:“自己看看唄。”

在陸辭的視線下,她慢慢把盒子從外包裝袋拿出來,裏面的盒子打開。

看清楚的一剎,她猛地轉頭:“電腦?——給我?”

她要將盒子蓋上還給他,陸辭說道:“不是買的。”

她的動作放緩一秒,聽著他繼續說:“這次比賽拿了獎,這是發的獎品,我自己有電腦,多要一個電腦沒什麽意思,大學用電腦的時候多,每次都去圖書館多累,這個就給你了。”

她已經緩緩放慢的動作,還是把蓋子合上了。

想要還給他的前一秒,陸辭笑了一聲,那副熟悉的語氣,“溫雪寧。”

她的動作停在那裏,轉頭看向他,幾分不知所措。

銀杏樹葉輕輕地落下。

陸辭靠著身後的長椅,手臂懶散地搭著,銀杏葉落下時,他還是那副帶著點輕笑的語氣,“之前你搶課的時候就想送你個電腦了,但我想你一定會拒絕,聽說這次比賽獲獎會送個電腦,我想著,如果是我‘多’出來用不上的東西,你應該會沒那麽有負擔吧。”

“這個比賽,雖然不能完全說是為了你而參加,但獎品總歸是為了你拿的,你要是真不收,我換個人送也是送,我室友正好想要個本打游戲,聽說了這次獎品的電腦性能後,一直想讓我給他。”

“或者——”

陸辭的手臂放下來,接住那片朝他懷中落的銀杏葉。

落在了他的手掌,他才擡眸,笑著問:“你生日是什麽時候?”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說了:“七月二十五。”

“夏天啊。”他笑起來,“真看不出來。”

“……”

“你這麽隱忍固執,還以為你會生於凜冬。”

“你呢?”她反問。

他眼睫低下去,散漫的調子也忽然淡了些,然後用無所謂的語氣隨口一說:“二月二十。”

她脫口而出,“雙魚座。”

陸辭眉梢微擡,看她的這一眼,漆黑的眼眸凝固,隨即笑開:“這麽了解星座啊。”

“……還好。”

“那你這七月二十五是什麽星座。”

“獅子。”

陸辭想到些什麽似的,低聲笑著,“這星座還挺準的。”

他肯定是想到今年寒假在班主任家裏的時候了。

但他不知道,關於他的星座,早從初中知道他的名字開始,身邊的人就不斷有人討論,這也是她探究已久的答案。

他在填資料的時候填過生日,於是一時間立即被很多人知道,查了星座,看著跟星座有關的東西分析他的喜好,可後來又有認識他的人說,他的生日不是證件上的那個。

有關他的星座成迷,於是很多人根據他的性格去猜測星座,猜測的有很多,天蠍、射手、獅子,他耀眼又執著,帶著神秘和距離感,也有人猜過雙子,機敏而多變。

但從來沒有人猜過,他居然是水象雙魚座。

感性,柔軟,沒有安全感,浪漫卻敏感,沒有一樣看起來與他有關。

如果是從前,她一定會猜測,這是不是陸辭說來騙她的。可是眼前晃過很多與他有關的瞬間,她隱隱覺得,這反而是印證了她的答案。

陸辭卻在這短暫的幾秒裏思索著,他仰頭望著頭頂的銀杏葉,“還是算了,本來想說,你要是不好意思收,那就當做生日禮物吧,但你這生日太遠了,等你生日的時候再送,大一多少課都錯過了。”

他輕笑一聲,轉過頭來對著她攤牌似的說:“我沒辦法了溫雪寧,很盡量地考慮你的自尊了,但是想不到更多的辦法了,你自己想一下吧,怎麽樣才能收下它。”

風輕輕地吹過,頭頂金黃的銀杏燦爛。

他眼眸漆黑,映著日光,顏色變得柔亮。她忽然間就失去了跟他對視的能力,她接受著自己怦怦跳動的心臟,低下頭假裝是去合上盒子,“我……謝謝你,我收下吧。不過你總是這樣對我,會讓我不知道怎麽面對你。”

“這有什麽,你就當我是你的資助人,好好上學,畢業了給我寫封感謝信,逢年過節說句問候。”他還是那副笑著,散漫又無所謂的語氣。

這麽說,也許只是讓她好過點,他其實也不在乎。

她低斂著眼睫,把盒子重新裝好,對他說著:“好啊,你生日的時候,我會給你發問候的。”

陸辭見她收下了,沒再跟她多說,找她就只是這件事而已,事結束了就離開了,他回了攝影社。

和他道別的那個長椅,銀杏葉枯黃而燦爛,他一次也沒有回頭,沒有眷戀,幹凈又明朗。

她一直想問他,她帶給他的感覺是什麽,她很多次地妄想過那個讓她心花怒放的答案,可是這一刻在他的背影裏一目了然。

他只是每多見過一次她的苦難就多一分心軟,想做能資助她的人,這樣而已。

否則怎麽會,從夏到秋只見過他這一面而已,只是為了把電腦送給她,她好像比別人離他更近,但也和別人一樣遠。

那天並不是她和陸辭見的唯一一面。

傍晚上完課,她真的成了那些踏破門檻的花花草草一樣,故意地經過攝影社。

她見過他肩上背著好幾個包,在一旁拎著東西,等待著在忙碌的攝影社社員,旁邊的社長說著今天陸辭買單,拿了獎請大家吃飯,旁邊的社員立即歡呼。

他對別人也一樣力所能及的友好善意,但是再多一步的親近卻沒有。

校園廣播裏放的歌,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知道歌名,但從室友的耳機裏聽到過。

後來才知道,那首歌叫《水星記》。

如果不管多遠都不能進入他的心,是不是應該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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