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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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棍棒

從記事起,母親給我的印象特征之一,就是——暴力。

說到此處,我才意識到母親沒有孩子時和暴力根本扯不上關系,甚至讓我對她的悲慘遭遇產生了憐憫之心。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斤斤計較,太記仇,太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看的過於嚴重了。甚至想看在她吃了不少苦頭的份上,加在我們身上的諸多不公正傷害,要不就算了。可一想到我們姐妹三的遭遇,又瞬間同情不起來。

母親的一生似乎都在爭吵。沒結婚之前和外婆吵,結婚後和奶奶父親吵,奶奶去世後和二媽吵,搬家以後和我們吵……

和我們之間暫時還不能稱之為爭吵。我們不敢和母親吵,只有母親罵我們的份。

自從母親有了我們姐妹三,棍棒就變成了她的標配。

住在老屋的那段時光,大概是我人生中相對幸福的時光。父母忙於工作,沒時間管我們,我每天和村子裏的小夥伴玩,有很多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只是母親回家之後,通常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姐暴揍一頓。這個場景出現過無數次,以至於我印象中母親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人。

打大姐的原因我記不太清了。

有時候是家務沒做好,有時候是姐妹三拌嘴,甚至有時候我和二姐拌嘴,大姐護著我,也會招來母親的一頓毒打。

那時候我也挺混蛋的,大姐作為姐姐維護最小的妹妹,讓二姐讓著我點,不說有多正確,最起碼無可厚非,母親冤枉她,以為大姐欺負二姐,不聽大姐分辨就狠狠揍了大姐。我躲在旁邊不敢分辨,還慶幸母親打得不是我。

這段時間可以說是大姐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光。家務全部她做,混棒挨的最多。直到小學畢業,得到城裏一個當老師的遠親點撥,父親將她送到城裏讀初中,大姐才卸掉了身上的家務重擔。

當時,暑假結束,臨近開學。父親還沒有安排大姐去哪裏上學,這個親戚無意間得知,怒斥父親鉆錢眼子裏去了,整天就知道幹活,孩子的學業都被耽誤了。

在這個親戚的幫助下,大姐上了城裏排名第二的初中——一中。

從那之後,家裏就偏執地重視大姐的學業,將所有的家務放在了二姐的肩上。挨打最多的人也從大姐變成了二姐。

以前農村的家務可不像現在這麽簡單。衣服有洗衣機,掃地有掃地機,煮飯還有電飯鍋……農村所有的家務都沒有機器替代,全部依靠雙手。

二姐每天早晨五六點就被母親叫醒,要把家裏的地掃一遍,家具擦一遍。

晚上放學回家要給雞鴨鵝準備飼料。飼料不是家禽廠裏那樣買來就可以直接投食的,而是把田裏不要的青菜切碎和糠攪拌在一起。這是一個大工程,有時候還會切傷自己。最嚴重的一次,我看到二姐的半個指甲蓋都被切掉,她哭的稀裏嘩啦,隨便包紮一下又繼續做這些家務。

餵完雞鴨鵝之後要準備一大家子日常用的熱水。那時,農村是沒有自來水的,水要從手壓井裏面一下一下打出來,再經過砂石過濾,才能拿來使用。每天她要打滿整整一缸水以供家庭日常所需。

之後再在鍋竈上生火,一邊燒水,一邊做晚飯,一家人吃完後刷鍋洗碗的也是她。

這是繁瑣而又辛苦的大工程。並且多做就會多錯,有時候打碎一個碗啦,有時候晚飯做的遲啦,有時候家務做的不合母親心意啦……

挨打就成了她的家常便飯,手腕粗的木棍被打斷都是常有的事。

母親的棍棒和斥責是無常的,沒有一個可以遵循的準則,有時候我和二姐玩鬧,笑的很開心,母親一句呵斥:笑得跟癡呆一樣幹什麽?

我們瞬間就收住了笑容。

有母親在的地方,我們永遠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事,時常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至於打我們的理由,大多不是因為我們犯了什麽錯,需要被糾正,常常只是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打碎一個茶杯,打碎一個雞蛋,或者只要出現在她面前就會被各種找茬,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換來一頓罰不當罪的斥責和毒打。

記得十歲左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見到母親就躲起來,只要她出現,我就躲到別的地方。不過我猜想她也不會反思自己的孩子為什麽總是躲著她,甚至都不會註意到自己的孩子在躲著她。

我甚至還將母親的‘罪行’寫在日記裏。

不過後來沒有堅持。

但即使沒有記錄,從小到大讓我印象深刻的暴力還是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數不勝數。

父親也會和母親經常吵架,只是忙於工作,不常出現在母親對子女的暴力交涉中。

家裏有母親在的地方,就總是充斥著暴力、斥責和辱罵。

只不過前面有兩個姐姐替我擋了大部分,所以我從小到大挨打的次數最少。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估計我早就承受不住了。

當然我也有被打過很多回。

學前班的時候,不記得因為什麽,母親用鐵質晾衣架打我的屁股。我感覺整個屁股火燒燒的,還凹凸不平。事後,我脫下褲子給發小看尋求安慰。

發小說:腫了,像一個個張開的小嘴。

對於母親的暴力,我們三姐妹表現出來的性格也截然不同。

大姐是倔強且清醒的,二姐是善良卻懦弱的,而我是最擰巴的。

小時候,二姐偶有反抗。

一次,母親一個悶棍將二姐頭上玻璃材質的蘋果裝飾打碎了,那是她的好朋友送給她的頭繩,對我們來說,是個稀罕物。二姐拿著頭繩邊哭邊罵,但也只敢小聲地罵給我聽見。

當時的我在旁邊看的是觸目驚心,心道:要是沒有裝飾物的緩沖,一棍子悶在頭上得有多疼啊!

但是我也只敢在旁邊看著,那時候的我太懦弱了。

我曾經也不是沒有勇敢的時候,一次我和二姐在剝豆子,不記得發生了什麽,母親開始暴打二姐。我用身體維護二姐。

母親說:你再敢攔著,我連你一塊打。

於是,我讓開了。

這種感覺真不好受,就像有人在你面前傷害你愛的人,而你迫於權威,不敢反抗,懦弱地選擇了袖手旁觀。屈辱感像生生被折斷的翠竹,在我心裏斷裂了。

二姐的高光時刻,大概是一次母親當著親戚的面打罵她,她痛哭著回擊母親,被二姑攔下。

母親暴跳如雷:怎麽?你還敢來打我?反了你了!

後來,我就再沒見過這樣的二姐。被打的時候,她不敢逃,也不敢反抗,也不會在嘴裏罵,就好像是一個很好欺負的草包,安靜地受著。

大姐則不同,印象最深刻的是在老屋,母親將房門關上,打到她抱緊雙臂,跪趴在地。

她不逃,也不反抗,嘴裏還倔強地說著激怒母親的話。

作為旁觀者,這樣的場景,無數次在我面前上演,至於是因為什麽,大多不記得。

有一年夏天,大姐收集了一籃西紅柿,從青番茄慢慢煨熟成紅番茄。等我發現的時候,那一籃西紅柿已經變成了紅彤彤誘人的美味了。

她看著日漸成熟的果實喜不自勝,一個也舍不得吃。

我對那一籃誘人可口的番茄垂涎欲滴。可是姐姐不給,這是她的心血。

母親得知後,雷霆震怒,破口大罵,抄起木棍就打大姐。大姐不從,於是母親親手將那這一籃西紅柿倒在地上,一腳一腳踩的稀爛。

我站在一旁,看著紅艷艷的西紅柿被踩成爛泥,汁水在門口流成了一條河,又心疼又震驚又後悔。

心疼的是姐姐的一筐心血化為烏有。

震驚的是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怎麽就鬧到現在這樣難以挽回的地步。

後悔的是我不該吵著要吃西紅柿,不然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想而知大姐是怎樣的心情。但我太懦弱了,不敢維護不敢阻止,也不敢把罪過攬到自己身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姐的心血在母親的雙腳下化為碎渣。

她一邊踩還一邊念叨著:我讓你護食,我讓你護食……

她像一個發瘋的惡魔,說著咒語。

我心裏默念著:我不想吃番茄了,我真的不想吃番茄了。求求了,能不能不要這樣?

但是回不去了。

那一幕著實在我心裏留下了陰影,永遠刻在了我的腦海裏。以至於我現在看到西紅柿都會下意識地不敢吃。我永遠也忘不了母親胡亂踩著西紅柿那張暴怒猙獰的臉龐,也忘不了棍棒之下的大姐那不屈的抗訴。

踩完以後,母親還不解氣地把我趕出房間,關上門,拿著手腕粗的木棍揍我姐。

我的心揪成一團。

她一邊揍,一邊質問:你怎麽這麽混帳?你怎麽這麽混賬?

大姐說:我就這麽混賬!

母親問:混賬都是跟誰學的?

大姐說:跟你學的!

母親氣急敗壞,暴跳如雷。

站在門外的我如蛆附骨,如坐針氈,聽著越來越密集的悶棍聲,祈禱著大姐你快住嘴吧。

大姐一直如此倔強,她被母親暴揍的時候,即使不鎖房門也不跑,就站在那裏讓她打,嘴裏還硬氣地說著頂嘴的話,仿佛就要用這種倔強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

大姐的倔強只會讓她承受更多的皮肉之苦。

有時候被打的跪倒在地上起不來,也還是不服軟。

有時候吵架了還可以忍著不吃飯。

一次中午被媽訓了,她沒吃飯,下午去學校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和同學有說有笑,我遠遠看著,很擔心她的狀態,總覺得她充滿笑容的面皮之下是一顆流淚的心。而那年她還在讀小學四年級。

同樣是小學,她還做過離家出走的事情。

那是寒假期間,晚上還下了大雨,大姐帶著二姐不見了。父母找了許久,出動了村裏很多人都找不到,直到第二天才在馬河口的橋洞裏找到了他們兩。

馬河口大橋是去外婆家的必經之路,距離何家村有十幾公裏。兩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寒冬臘月,雨又下了一整晚,寧願躲在橋洞裏,也不願回家。

他們一定是鐵了心想逃離這個家,又沒有地方去,想到了外婆。這是他們的認知世界裏能去的最遠的地方。

我很佩服大姐的決心。

我也做過離家出走的事,只是沒有人知道。

十歲那年,四年級暑假,父親睡著了,母親讓我叫他吃中飯。我調皮地將碗蓋住父親的口鼻,父親受了驚嚇,伸手誤傷了我。我的右眼下方被他的手指戳出來一塊青紫,腫了起來。沒有人跟我道歉,母親見到我腫起來的眼睛還笑話我。

我委屈,一個人躲在院子裏的房間吃飯,還能聽到母親在堂屋哈哈大笑的喧嘩。我一氣之下,把辭別信寫好,放在桌子上,兩手空空就離家出走了。

我慢慢吞吞地走到隔壁的萬家村,回頭了看了好幾次,一直都沒有人來,於是我就又自己回去了。

回到家,父母和姐姐還在堂屋吃飯,沒有人發現我出走了,也沒有人發現那封信。後來我把那封信塞到鍋洞裏燒毀了。

我也佩服大姐的倔強。

母親打人很疼,我不是沒有領教過。

我常想要是在抗戰時代,大姐錚錚鐵骨一定可以受得了敵人的酷刑,成為一名烈士。而我是做不到的。每次母親打我,我都會跑。好漢不吃眼前虧。雖然我總是跑不過她,逃不過打。

那是因為我還太幼小。

直到13歲那年,人生中第一次跑過了她。

她氣喘籲籲地拿著棍子在後面追,一邊喘氣一邊說:何歡,你回來,讓我打一頓。

在我看來她是服軟了,於是小心翼翼地走回去挨了她兩下。大家各讓一步,她也沒有下死手,打完就放過了我。

小時候我是家裏的開心果,性格開朗樂觀,高中開始就變得擰巴,整日郁郁寡歡,經常在班裏以淚洗面,同學們都說我像林黛玉。

其實我的內心一直掙紮在垂死邊緣,也確實在和林黛玉差不多的年紀,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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