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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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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夜話

有之前那一遭,眾多監生舉人見了安蘊秀都繞著走。她也樂得清閑,每日或整理藏書或認真讀書學習,兩耳不聞窗外事,只顧潛心充電,如同米蟲掉進米缸一般待在崇文閣裏不出來。

說不奉陪的時元青也在第二日回來了,安蘊秀知道他是被洪家派來繼續監視自己的。有人監視能令洪家放心些,也省得他們再派旁人來,於自己而言不算壞事。更何況時元青已經心有芥蒂,未必會將自己的動向全盤告知洪家。

退一萬步來講,一個憨拽的時元青自己還是鬥得過的。

安蘊秀毫不客氣,搬東西的重活全都交給他。三人讀書辯論,日常再你來我往地拌個嘴,也算輕松自在。會試之後約莫月餘就放榜,三人不查,時間一晃而逝。

“沒想到啊沒想到,本公子也能做成這麽一件完美差事!”崇文閣藏書已基本整理妥當,時元青正對著整潔明了的排排書嘖嘖慨嘆。

安蘊秀將最後一本藏書碼進去,把書籍名冊掛在實木書架前,環視多日來的成果亦是滿意。

首字母排序法是不管用了,她與楊新覺時元青商議,先大致歸類,再用書名字數、相同首字這樣粗略的法子重新擺放,最後記錄書名掛在書架前。雖然簡陋,可比起以往的雜亂無序已經好上很多。

“這樣找書就方便多了,確實可喜可賀。”楊新覺拍了拍手,“哎,看眼下將到晚間飯點,不然我們去酒樓吃頓好的,慶祝慶祝?”

眼下離會試放榜沒剩幾天了,到時候怕是沒心思吃喝,安蘊秀略想了想便欣然同往。時元青猶豫了下,見這二人絲毫沒有叫上自己的意思,叛逆勁兒上來還非要跟去不可了。

左右洪大人說了要跟緊安蘊林。

此次目的地依舊是醉仙樓,楊新覺一路上都在誇讚這裏菜品一絕,會試前那次宴飲沒趕上有多可惜。安蘊秀靜靜聽著,心道其實那次自己坐在角落裏也是嘗過的。

三人到了醉仙樓門前,卻被幾個威武侍從攔住了:“醉仙樓今日不接食客。”

“可我方才明明看到有人進去了啊?”楊新覺不明所以,還想請他通融,“況且酒樓這麽大,我們三個又不會占多大地方……”

話未說完,便見方才進去的那幾人被推搡出來,重重摔在地上,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呼痛告饒聲。有幾個持劍的侍從目光沈沈地踏出,刀劍出鞘的聲響極具壓迫感。

“……”楊新覺咽了咽口水,吞回了要說的話。

眾人聽到那威武侍從語氣不善道:“今日我家主子包場,醉仙樓不接外客。”

“快走!”

安蘊秀原本正在往前走,想將楊新覺拉回來,手臂卻忽然被人扯住。轉頭去看,時元青不知何時也出現在側,一手一個將他們往回拉,臉色難看道:“回來!那是洪公子在宴賓客。”

安蘊秀詫異地瞥他一眼,這人,此舉是在幫他們?

會試放榜在即,洪天成在此設宴廣交賓朋,除卻同窗學子之外還有不少官員參與宴飲,儼然是在為他日後步入官場造勢。可如此重要的場合,一直以來為他鞍前馬後的時元青卻無資格參與,安蘊秀後知後覺,時元青應當是對此心有齟齬。

已經落座的食客也接二連三地被趕了出來,眾人雖心生不滿,可在聽到包場的是誰後,無不畏懼於洪家權勢而選擇了忍氣吞聲。

安蘊秀眼睫微動,沈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擡頭,又見一華服公子站在二樓,神色不屑地俯瞰著腳下的螻蟻。

“……”

逆光的位置使她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安蘊秀瞇了瞇眼,只覺得這道陰影卻是實打實地落在了每個人的身上。

“快走!”時元青再度呵斥,強硬地拉著二人離開此地。

聚餐無功而返,又因所見所聞牽動心緒,三人歸程中心思各異,一路無話。剛好之前辯論過“不畏強權否”這個話題,楊新覺想起自己之前寫的文章,對比今日轉頭就走的懦夫行徑,更是對自己不齒,氣鼓鼓地揪了好幾撮頭發下來。

三人中唯有安蘊秀情緒調整得快,還有心思買些食材回去,似乎是要親自下廚。可眼下誰還有吃飯的心思?時元青看得萬分不屑,對此不抱期待也沒關註,一回去便不見人影,只任由安蘊秀一個人搗鼓。

不料沒過多久,挺屍的楊新覺忽然吸了吸鼻子,不見人影的時元青也傳出了一聲喊叫:“你們在吃什麽不帶我!!”

崇文閣前銀杏樹下,三人圍著一口鍋,探頭探腦地往裏面瞧。

湯汁鮮美無比,不知是用了什麽佐料,時元青嘗的第一口便覺得自己能將這一鍋全都喝完。孰料安蘊林卻說這湯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燙菜。他試了試扔塊豆腐進去,再度撈起時,吸滿了湯汁的豆腐在入口的一瞬間就點燃了他的味蕾。

“好吃好吃!”

“確實不錯,這像是寧州那一帶的吃法。”楊新覺正鼓著腮幫子咀嚼,忽然道,“我想起來了,寧州綏川,江抒懷的家鄉。”

“江才子家鄉的吃法啊。”

安蘊秀攪著湯底,有心調動氣氛,便隨口接道:“話說,江家世代書香,為什麽現在才開始入世?”

“因為之前入不了啊。”

說起這些,生長在皇城腳下的時元青便靈通得多:“據說江家先祖是一位能人,足智多謀,為咱們大晉建國立下不世之功。可後來論功行賞的時候……嘶,怎麽說呢,年代久遠,真真假假不得而知,總之那位江軍師撂下狠話,此生都不會入朝堂做晉臣。”

“他知曉百姓離散之苦,也不忍心看著剛剛平定下來的天下再出什麽亂子,所以投敵啊造反啊什麽都沒有,就歸隱了。此後著書立說桃李滿天下,綏川江綿延至今,江氏子弟不入世已經成了默認的條例。”

楊新覺好奇道:“那江抒懷此番進京趕考豈非壞了先祖的規矩?”

“是有看不慣他的人拿這事戳他脊梁骨。”時元青點頭,“不過這都過去多久了,要不是江家人自己抱著那麽點規矩叨叨叨說個沒完,誰知道?”

“我估計著江家這一代是腦筋轉過來了,才讓江抒懷來趕考。別的不說,我看過他的文章,確實擔得起才子之名。有這才氣不科舉入仕豈不可惜?往小了說能名利雙收,往大了說那就是扶危濟世啊,何苦抱著一些沒影兒的規矩把自己困在山溝溝裏?”

“江抒懷頂著壓力來考科舉,肯定對功名志在必得,坊間都在押他會是這一屆的狀元呢。不過這些對我們影響不大啦……”

時元青說得口幹舌燥,一轉頭看見安蘊秀老神在在地吃飯,忽然就想起了在洪家的那些見聞。

“餵,安蘊林。”他裝作不經意道,“你這回進京趕考可有什麽目標?”

安蘊秀咽下口中飯菜,聲線平穩:“金榜題名,封侯拜相。”

對面兩人皆是一楞,時元青許久才做出反應:“口氣不小。”

“哪個讀書人心裏不這麽想?我只不過是說出來了而已。”她渾不在意,聲音卻忽然低了下去,“就如同人人都知道洪家勢大欺人,但無人敢說。”

“我想,這世上或許該出現一個敢說之人了。”

“……”

安蘊秀原以為洪繼隆在臨州做的那些事,是因為偏僻隱蔽從而有恃無恐,可今日的見聞卻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洪家在京城也未曾收斂,世人雖知,卻都畏懼進而莫敢與之抗衡。

發現這個事實其實是件悲哀的事情,好似自己的努力都是無用功般幼稚可笑。

“說的不錯!”楊新覺忽然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安兄你不同凡響!走到會試這一關的讀書人,誰還沒點野心抱負?怎就不敢說了?”

他當初在貢院門前被攔截,心中對洪家早有芥蒂,今日見聞更是平添慨意:“我等若有幸登上天子堂,自然也是盼著做些好事的,安兄你說是不是?”

安蘊秀點頭:“氏族興衰不過百餘年,總會有新的風雲人物誕生的。”

“是啊,江抒懷都出山了。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準,我等布衣高升也不無可能……”

楊新覺咀嚼著鮮美的菌菇,含混不清道:“哎,這麽說咱們與江抒懷也算是同年了,說不定將來還有機會去江家論道!去綏川吃真正的熱鍋子!”

時元青目瞪口呆地聽著二人交談,初來時便被識破了目的,他不信安蘊林不知道自己跟在他身邊是為了什麽。而面對一個心懷鬼胎之人,這世上又有誰能做到毫無芥蒂?

他又感激又別扭,幹巴巴道:“你們幹嘛在我面前說這些?”

“不是你問起的嗎?”

今日見聞令安蘊秀心生感慨,確實多說了幾句。她盯著時元青擰巴的表情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同窗把酒,圍爐夜話。這種事情還需要防備或較真嘛?哈……”

月光傾瀉而下,一墻之隔的地方,江抒懷抱著一摞書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這種行徑並非君子所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停下了腳步。或許是來時剛好聽他們在說綏川的吃法,亦或許是上次難尋的書因擺放清晰明了而輕松找到,便對那個名叫安蘊林之人留意幾分。

少年人的抱負麽,金榜題名是讀書人的至高榮耀,他自然也是想要的。可在這之前,他背負的是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

他因先祖風骨而壓下了與天下讀書人一決高下的心思,如今天子年幼,世道不平,盛世中為人稱道的書香世家在混亂中根本沒有自保的能力,家族需要一個人來護佑並打破枷鎖。

再過三日,會試便要放榜了。

安蘊林說的不錯,自己的抱負也只是……金榜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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