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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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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五

早上八點,悄然無聲的房間內,金梧洲仿佛被突然按下了蘇醒的開關似的,倏地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直望著天花板。而後,他那空洞無神的雙目漸漸染上生氣,隨即整個人一骨碌坐起來,眼珠緩緩帶動著視線從左移向右、再從右移向左,微微皺起的眉頭顯露出深深的茫然與不安。這時,一個淡漠的聲音忽然隔空傳過來:“金梧洲。”

金梧洲被嚇得心臟漏跳一拍。他如履薄冰般走上前,擡頭看了監控攝像頭一會兒,謹慎地問:“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那聲音停頓了一下,“你不記得你的名字了?”

“……名字?”金梧洲恍然大悟,“……我是誰?叫什麽?為什麽在這裏?你知道嗎?”

面對著他那渴求的目光,廣播“嗞啦”一聲,似乎是被關閉了。金梧洲落寞地垂下頭,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會兒後,室門從外面被打開,兩個男人走了進來。左邊那位身穿深色的長風衣,室內分明平靜無風,但他的衣角卻並不順著步伐前後搖擺,而是向兩邊微微飄動,仿佛有兩只隱形的小精靈在牽著一般。右邊那位身著一襲白大褂,眼神冷淡,一看就是醫生或研究人員。本能地,金梧洲往後退了一步。

見他對自己二人帶著幾分戒備,左邊那人問:“你還記得我嗎?我們昨天見過。”

金梧洲楞了一下,想了想,腦袋一片空白。

看出他依舊處於不知所措的慌亂之中,左邊那位溫聲地介紹道:“我叫甯安,這位是易弦。我們是異類管控局的人。你現在,在管控局的觀察室裏。”

“異類……管控局?”

因為詳細說明起來比較費時間,甯安便采取了更加直觀的方式——他手指一勾,一股微風拂過金梧洲頭頂,令他頓時一個激靈,“像我這種擁有異常能力的人,被稱為‘異類’。而異類管控局,就是專門管理這類人的機構。昨天,我采集了你血液送去化驗,確定了你也是異類,之後由於你受到敵方的襲擊,就把你帶了過來。”

金梧洲大概能理解這段話的意思,但仍舊滿臉困惑,“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關於你的異能,我們現在正在調查中。”易弦突然開口,“至於你失憶的原因,恐怕和你的異能有關。”

“……我的異能?”金梧洲自言自語般地呢喃,“我什麽都不知道……”

“別擔心,你在這裏是安全的,可以慢慢想。”甯安把一本厚厚的筆記本遞給他,“這是我在你家裏找到的,似乎是日記,看了之後,說不定有助於恢覆記憶。”

金梧洲遲疑了一下,緩緩伸出雙手接過來。

“我們先不打擾你了。有事的話,直接對攝像頭說就行。”

“……謝謝。”

待二人離開,金梧洲緊緊握著手中的日記本,遲遲不敢有進一步動作。經過一番內心爭鬥,他深吸進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接著,他慢慢打開第一頁,只見上面赫然寫著——

“你只有一天的記憶,所以必須在晚上十二點前,把每天發生的事情全部記錄下來。”

這宛若小說開頭般的句子,占據了滿滿一頁紙。整整三十三個字,字形歪歪扭扭,東倒西歪,不在一條水平線上,而且下筆力度很大,仿佛出自低年級學生之手。看著發黃的紙張與被鉛筆痕跡抹黑的橫線,金梧洲即刻明白這本日記本被人翻看了無數遍,並且每次都是從頭開始。於是再一次做好心理準備,翻開第二頁。

“2005年3月5日。我不記得前一天的事情,不記得爸爸媽媽,不記得自己是誰,所以媽媽說,我必須養成每天寫日記的習慣,把一天中所有的事情都記下來,這樣第二天的我就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麽。我叫金梧洲,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爸爸叫金鵬,在工地上班。媽媽叫林慶,開一家小賣鋪。媽媽說,當初教我寫字的時候,因為我總是忘,費了很大的功夫,所以我要多寫一點,讓明天的我也能看懂這篇日記。

“聽媽媽說,之前一直都是她在教我讀書寫字。雖然也去看了好幾次醫生,但醫生們也不知道我這病是怎麽回事,所以後來就不去了。今天來小賣部買東西的大伯勸媽媽送我去學校讀書,說現在不讀書,以後沒出路。媽媽說,沒出路也沒關系,只要我能像正常人那樣活下去就行。我不明白,如果正常人是讀書找出路的話,那不能去學校的我,還能算正常人嗎?可問出來的話,感覺媽媽一定會很傷心,所以我就沒問了。”

“2005年5月4日。媽媽叫我來寫日記。我看了昨天的日記,知道原來不上學是不正常的。但是,還有一件不正常的事。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被窩裏有一片片的黑色東西。然後,媽媽急急忙忙跑過來,叫我不要管。她看上去很累,眼睛腫腫的,好像哭過。可昨天的日記裏沒寫媽媽哭,我也就不知道媽媽為什麽哭。”

……

“2005年7月13日。爸爸送了我一個游戲機。他說,他平常早出晚歸,一直讓媽媽管我,覺得很對不起我們。他聽工友們說,這款游戲機在同齡孩子中很火,就加班加點給我買的。我知道爸爸是為了讓我以後不用工作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才拼命賺錢的。不是他對不起我們,而是我對不起他和媽媽。”

“2005年7月14日。今天很熱。我想吃兩條冰棍,但媽媽不允許,說吃多了會拉肚子。下午,聽說是爸爸工友的一個叔叔跑過來,說爸爸忽然暈倒了,然後媽媽就帶我去了醫院。醫生說,爸爸得了熱射病,最後也沒救過來。媽媽哭得很傷心。我想,我也應該傷心的,但我哭不出來。因為今天爸爸早上很早就出門了,看到他的屍體時,是我見到他的第一面。我不認識他。”

……

“2005年7月21日。陪了爸爸七天後,爸爸被火化,埋進了土裏。因為不開店,我就有時間看之前的日記了。我是一個不孝順的兒子。爸爸死的那天,竟然一滴眼淚都沒有流。爸爸是個好爸爸。我對不起他。”

……

“2007年12月20日。媽媽病了。醫生說是癌癥,很不樂觀,需要一大筆錢。我沒有那麽多錢。但我想救媽媽。經常來我家小賣部的大伯說,他可以幫我一點。但是不夠。我看到網上說可以抵押房子借錢。我想試一試。”

“2007年12月21日。媽媽吵著要出院。她不想治。我跪下來求她聽醫生的話,她答應了。作為交換,我晚上不能留在醫院。”

……

“2008年1月20日。媽媽的病情惡化了。我很擔心。”

“2008年2月6日。我和媽媽約好一起看春晚。但她沒撐到春晚結束。”

“2008年2月7日。新年到了,媽媽不在了。”

……

“2008年2月12日。房子沒了。”

“2008年2月20日。大伯說我可以住他家。但我不想麻煩他。我知道自己不正常。他給我買了手機,說現在有很多人送外賣,讓我也去試試。”

……

六年的過往,金梧洲花了一個白天,終於閱讀完畢。他不知道過去的自己是如何看待日記裏的內容,但如果可以的話,他真心不想以這種方式得知自身的過往。他顫顫巍巍地拿起筆,把“今天”記錄下來:

“我被異類管控局的人關了起來。他們說,會嘗試弄清我的異能力到底是什麽。我想,我應該配合他們。因為我再也不想忘記了。”

畫上最後一個句號,觀察室的門再次開啟,易弦獨自入內。不等他道明來意,金梧洲率先問道:“你們能幫我恢覆記憶嗎?”

“這個我們無法保證。”易弦幹脆地答道,“但要是什麽都不做的話,恐怕你永遠都離不開日記。”

雖然得到的回覆是不確定,但在如今這種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的情況下,也不失為一絲希望。金梧洲問:“我該怎麽做?”

“配合我們完成檢查和測試就行。除此之外的時間,你可以自由安排,但不能離開這裏。”

“好。”

易弦戴上手套,將一個特制的金屬貼片貼在了金梧洲的腦門上。感覺被刺痛了一下,金梧洲皺了皺眉,忍著不用手去碰。

“今晚先好好休息吧。睡前記得把病號服脫了。我們會時刻確認你的狀態的。”

“……麻煩了。”

回到監測室,見甯安還在看著屏幕中的金梧洲,易弦坐下來道:“這邊由我盯著就行,你可以先回去。”

“沒事。”

“按照日記中的說法和你昨天看到的,異變應該會在零點開始。現在才九點,不用那麽緊張。”

甯安微微垂眸,欲言又止。

昨夜,等易弦趕到現場時,整個租房內只有甯安的身影,到處都不見金梧洲的蹤跡。取而代之,一個巨大的不明物體正躺在地上,時不時還會抽動一下。它表皮柔軟,形狀似蛋,呈現半透明色,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充滿了流動性液體。而在把它運送到管控局的過程中,其表面迅速變黑變硬,以至於完全看不清內部的情況。安全起見,易弦決定先觀察它在自然狀態下的變化,所以沒有用任何儀器去掃描或幹擾。半夜三點,黑色表皮忽然出現裂痕,緊接著化成數塊碎片,金梧洲的身姿從中顯現了出來。

趁其仍在沈睡之際,易弦帶人對他進行了一系列檢查。結果顯示,破殼而出的金梧洲從頭至尾毫無異常,各項指標非常良好,簡直就是一個可以拿來作為醫學教材的模範健康樣本——除卻大腦記憶被清空這點。

“如果你的推論沒錯,”半晌,甯安終於出聲,“那麽昨天的金梧洲和今天的金梧洲,以及明天的金梧洲,還是同一人嗎?”

“哲學思辨不在我的領域之內。”易弦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遺傳基因不變,對我來說,他就是同一個人。”

此後,二人不在言語。不知不覺間,零點來臨。隨著提示音響起,易弦在電腦上一番操作,隨即屏幕上的畫面被一分為二:左半邊是正常監控攝像頭下的景象,右半邊是貼片檢測到的金梧洲全身狀況的三維模型及相應的數據分析。通過對比可以看到,金梧洲的骨骼和內臟正在快速溶解,同時頭部和四肢不斷萎縮,體毛脫落,皮膚剝離肌肉,逐漸變成一個液體滿盈的橢球體。半小時後,最外層的皮膚顏色加深,不斷硬質化;又半小時後,球內液體的流動性變差,一個類似於胚胎的雛形浮現。而在接下去的兩小時中,胚胎急速發育成人形,最終破殼而出。

“看來,我的推測完全正確。”一整夜盯著電腦屏幕,令易弦感到眼睛發澀,他用手捏了捏眉心,命人去把金梧洲轉移到幹凈的房間。

甯安呆滯地凝視著“新版”金梧洲,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距離他醒來,應該還有五小時。快去睡會兒吧。”

“……為什麽?”

“嗯?”

“為什麽明明同身為異類,我們可以正常生活,而金梧洲卻必須經歷這種痛苦?”

發覺甯安的表情明顯不太對,易弦頓了一下,答道:“我之前也說過,所謂的異能力,只是異肽素對人體影響的一種比較常見的表現形式而已。由於個體體質存在差異,部分異類還會面臨其他影響,景少驊的妹妹以及尹娜就是最好例子。至於金梧洲的情況,確實是有些極端了。”

“那還有辦法治好他嗎?”

“怕是很難吧。畢竟,他也算是‘缺陷者’。”

“……”

見其仍無法釋懷,易弦無奈地嘆了口氣,“上班之後,讓晨星來一趟吧。如果能保持記憶的話,就算組成肉/體的細胞不是原來的了,至少,他也無需整日寫日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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