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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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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六

意料之中,蘇醒的金梧洲遺失了所有記憶。為了方便他理解來龍去脈,在進入正題前,易弦先說明了一下如今的情況。金梧洲聽了,不僅不感到震驚,反而還平心靜氣地說:“其實你們不用解釋。我相信你們,也會盡力配合的。”

註意到他的大腿上放著日記本,甯安驚奇地問:“你把它看完了?”

“沒有。”金梧洲答道,“因為內容實在太多了,我就只看了最新的那篇。既然上面寫著我應該配合你們,那我會乖乖遵守的。”

甯安黯然地低下頭,若有所思。

“昨夜,我們對你的生理狀況進行了實時監測,並將相關數據記錄了下來。”易弦將金梧洲的註意力轉移到正事上來,“結果顯示,你是‘缺陷者’。”

“……缺陷者?”

“異類是在純自然條件下或受後天因素影響,通過基因變異,進化成具備特異能力的新人種。但變異總是伴隨著難以預料的風險,而進化失敗或進化不完全的異類,就被稱為‘缺陷者’。他們有的無法控制自身的異能,有的身患奇病絕癥,總之就是帶有精神上或生理上的缺陷。雖然有時可通過積極治療好轉,但徹底治愈的例子卻少之又少。至於你的情況,確實算得上特例了。”

易弦說著,將手中的平板遞給金梧洲,按下視頻播放鍵,“你體內的成熟細胞會每天準時在零點雕亡溶解,唯獨成體幹細胞依舊保持完整性和活性,並且以驚人的速度分化,最終構建出一個新的個體。簡而言之,‘你’會在每天零點死亡,而新的‘你’則會以‘你’的身體為養分‘覆活’,自主度過剩餘的十六個小時。”

視頻做了加速處理,由原來的六小時被壓縮成短短十分鐘。看著自己變成“蛋”,又從“蛋”裏“被孵出來”的全過程,金梧洲依舊不為所動——由於記憶的缺失,他體會不到這有什麽異常。不過,對方的措辭讓他隱隱有了一股這不是正常的感覺。

“治不好嗎?”

“細胞雕亡受基因控制,並且反而是機體適應生存環境的一種手段。若控制細胞雕亡的基因出了問題,那就絕不是一個能在短期內解決的問題,而且你的身體已經給出了一個解決方案——你體內的成體幹細胞含量和異肽素水平遠高於一般異類,所以才能像毛毛蟲那樣發育成蝴蝶。但區別是,盡管DNA相同,‘你’和昨天的‘你’,也可能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

金梧洲:“……”

“非常遺憾,在這裏,你得不到你期望的結果。”易弦絲毫未摻雜其他情感,平鋪直敘地說,“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盡量搜尋幫你維持記憶的方法。因為從嚴格意義上講,你的記憶並未完全消失,否則你應該無法讀懂文字,或是和我們無障礙交流。”

話音一落,晨星從他背後上前一步。她把手輕輕放在金梧洲的頭頂上,閉眼感受片刻,收手退了回去。隨後,易弦留下一句“如果有進展,我們會通知你的”,和另二人出去了。

“怎麽樣?有讀取到什麽嗎?”

面對易弦的疑問,晨星搖了搖頭,“只要大腦沒有損傷,即使是本人已經遺忘的記憶,我也能一一讀取到。然而金梧洲的大腦完好無損,最早的記憶也只是他睜開眼,看到觀察室天花板的那一刻。”

易弦皺了一下眉頭,“果然要想解開金梧洲身上的謎題,研究院才是最理想的場所嗎?”

“接下去怎麽辦?”

“先盡可能探清哪些記憶不會隨著他的‘新生’消失吧。之後,應該也會需要你的協助。”

“我知道了。”

這時,歐陽堯旭從對面大馬金刀地走了過來。看到他來了,晨星連忙迎了上去。

“好了?”

“好了。不過後面可能還得來幾趟。”

“要是累著了,就和我說。我來接你。”

“嗯。”

歐陽堯旭笑了笑,轉過頭,冷不丁沖甯安狠狠一個白眼——要不是晨星被叫過來,他壓根兒不知道這混貨上次說有事出去,其實就是去處理案子了。接著,他哼一聲回過頭,牽起晨星的手,若無其事地走了。雖然歐陽堯旭什麽都沒說,但甯安直覺自己被罵了個狗血臨頭。

之後的三天,易弦給金梧洲做了一系列更細致的檢查,從而得到了以下結論:

一,金梧洲在白天受的外傷,會隨著夜晚的“重生”,像舊數據被新數據覆蓋一樣消失不見,即使感染了具有致病性的細菌或病毒,次日也會覆原,由此可推斷,那晚被刺了一刀之後,金梧洲沒有徹底死亡,並且傷口在“重生”的過程中被治愈了;

二,他有一部分尚未丟失的認知全靠語言觸發,比如他原先並不知道自己穿在身上的布料是衣服,但等他人明確說出那是衣服後,他就想起了什麽是衣服及其作用;

三,由上可得,語言對於金梧洲來說,不是後天習得的技能,而是“與生俱來”助他認識周圍的工具;

四,盡管喚起了他不自知的固有認知,但過往的記憶依舊沒有恢覆分毫。

對於第一點,經實驗驗證,易弦確認無誤,可第二點和第三點,作為科學工作者,他始終無法信服——既然金梧洲的腦海中並未儲存任何有關學習語言的記錄,那他又是如何掌握聽說讀寫的?要知道,人類的語言系統可不同於動物的,決不可能一生下來就會。對此,晨星有一個十分不科學的猜想:

“我之前在網上看到,如果用埋葬過屍體的土壤種植蔬菜的話,活人吃了之後,就會獲得死人的記憶。金梧洲會不會也是這樣呢?畢竟他每次‘重生’,都是依靠‘蛋’裏的營養液,也就是前一個‘他’的細胞溶解液完成的。”

易弦:“……”

晨星連忙識趣地捂嘴,“別這樣看我嘛。我讀書少,對不起!”

與易弦的不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甯安認真思考的表情,“或許,就是這樣呢?”

易弦一臉匪夷所思地看向他。

“金梧洲開始寫日記,是在他十五歲那年。”甯安解釋道,“但他絕不可能在當天記住所有文字,而且日記上也說,此前都是他母親教他讀書。因此在這十五年中,金梧洲肯定付出了非常大的努力,最終才能流暢地寫下這些文字。”

易弦微微動容,覺得此話並不無道理。

得到甯安的支持,晨星得意地翹了翹嘴角,“那他是如何學會寫字並記住的呢?”

“至少不會是你說的那樣玄乎。”甯安道,“想要解開這個謎題,只能實踐一下了。”

於是易弦立馬安排。他選了一個日常生活中不怎麽用到,並且無法從字形猜出意思的生僻詞,讓金梧洲學習念法和寫法。第二天,由於金梧洲的大腦被清空,他又讓他重新學習了一遍。第三天重覆第二天的過程。第四天同第三天。第五天,看著白板上的詞語,金梧洲皺了皺眉,表示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第六天,他嘗試讀了一下這個生僻詞,雖然發音錯誤,但起碼聲母念對了。

“這是這些天,我們給金梧洲做的腦部掃描的片子,以及腦電波的監測圖。”易弦將平板上圖像投影到屏幕上,給晨星和甯安解釋道,“人類的語言體系,需要經過長期的訓練和鞏固,才能靠記憶掌握,而長期記憶又與突觸相關,所以新生兒的突觸會比較少,後面才會在外界環境刺激不斷形成。你們看,金梧洲‘重生’之後,突觸數量並沒有比原來有顯著減少。也就是說,一些保存在他大腦中的信息,並沒有隨著他的‘重生’被完全抹去。”

晨星恍然大悟:“那這些信息,是不是就和語言相關呢?”

“有這個可能。”易弦道,“而且在認識生僻字的過程中,他的腦電波一直出於較為活躍的狀態,就算期間經歷了‘重生’,也能慢慢循序漸進地記下來。所以我想,金梧洲每晚化繭破殼,或許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死亡與覆活,而是使肉/體恢覆到一定時間前的狀態,而且這個時間跨度應該小於二十四小時。”

甯安點點頭表示讚同。

“如果是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的話,那總有那麽點時間的記憶是可以保存下來的吧?”晨星提問道,“可我為什麽沒法從他的腦子裏讀取到呢?這不是又退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了嘛。”

易弦一時語塞。他不是腦神經方面的專家,所以回答不出來。

“不管怎麽說,我們起碼明確了一點。”甯安總結道,“金梧洲可以記憶事情,並且他花了整整十年,才勉勉強強像三年級學生那樣,在紙張上一筆一畫地記錄下自己的生活。”

——而這十年,他的母親,又是在怎樣的心情中熬過的?

金梧洲的日記沒提及,故無人知曉。

看著對此一無所知的金梧洲,甯安心中產生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他憤懣為何他不能正常人那樣回憶起過往的一點一滴,卻又不得不向現實低頭。聽完最終結論,金梧洲按照自己的理解總結道:“也就是說,我若想記住一樣東西,必須每天反覆溫習才可能實現。但正常情況下,發生的事情一次就過去了,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回憶,所以第二天就沒了印象,反而寫日記是最方便的方法,對嗎?”

“差不多。”易弦給予肯定回覆,“你的記憶,一定以某種特殊的方式保留了下來,只不過以目前的條件,暫時沒法破解而已。”

“我知道了。”金梧洲反應平平,似乎一點都不失落,“對不起,讓你們麻煩了那麽久。”

“我們才是。”晨星慚愧地說,“一點都沒幫上忙,真是抱歉。”

“哪裏。能知道我的異能力不會影響到他人,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明天,我們會放你回家的。”易弦補充道。

“好。”

跟著易弦和晨星離開觀察室,甯安突然腳步一頓,又折返了回去。金梧洲擡起停留在書本上的目光,奇怪地問:“還有什麽事嗎?”

看他拿著手上的,是易弦給他打發時間的書籍,甯安略一垂眸,帶著幾分夷猶問:“不打算看看那日記上寫了什麽嗎?”

自從那天表示願意配合測試之後,金梧洲就再也沒碰過那本日記,所以甯安十分在意他是否真不在乎自身的過往了。金梧洲轉頭看了一眼擱在床頭櫃上的筆記本,冷冷地說:“既然看了也無法記住,那還不如不看。”

甯安沈默了一會兒,“……抱歉。給了你希望,卻又無能為力。”

“你們也只是在履行自身的職責,我明白。”金梧洲頓了一下,“像我這樣的人,你們應該見過許多吧?你是怎麽想的?”

甯安怔了怔,一本正經地答道:“不能放棄。”

金梧洲仔細回味了一番這四個字背後的意味,“不能放棄……變正常嗎?”

甯安懵然。

“這本書上說,蠅類的生命只有一兩個月。短短幾十天內,就要從蟲卵孵化成幼蟲,成熟交/配、產卵,死去。它們的一生,純粹是為了延續種族。而我,比它們還不如。”

“……”

“雖然不想否定他們為我付出的心血,但他們錯了。讓我學會語言,是他們最大的錯誤。”

“……”

“能在晚上送我回家嗎?我,已經厭倦了。”

於是甯安遵照金梧洲的要求,等他陷入沈睡之後,把他送了回去。看著殘留著年歲痕跡的日記本,甯安默然片刻,聲音低沈地問:“我該把它留下來嗎?”

易弦答道:“這就要看你是站在他父母這邊,還是今天的‘他’這邊了。”

“你覺得我應該站在哪邊?”

“哪邊都不選,讓他自己選擇。”

易弦說完,從甯安手中抽走日記本,把它和近天來所做測試的分析報告放在了床頭櫃上。甯安呆呆地看著這一幕,不知是在向誰辯解:“我之所以把日記本給他,不是為了誘導他配合我們。我只是認為……不該瞞著他。”

“我知道,所以這樣就好。”

“但這會不會反而剝奪了他的選擇權?”

“你想太多了。”易弦毫不猶豫地否定,“孩子沒有選擇的能力。金梧洲的父母已經把他們能給的最好都給了他。無論金梧洲怎麽想,你都不能說他們錯了。”

甯安:“……”

他突然感覺有些累了——應月說的不錯,自己確實不適合這個世界。

次日清晨,金梧洲忽如觸電般睜開眼睛,視線直射向脫了一層漆的天花板。雖然他已經醒了,但大腦還在緩慢開機的過程中,所以他僅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仿佛一具栩栩如生的人俑。而後,意識逐漸清醒,他坐起來,環視著這個陌生的環境,內心被焦躁的不安所籠罩。他無意間一回頭,餘光瞥見放在床頭櫃上的一本筆記本和一袋文件袋,於是猶豫頃刻,緩緩伸出手,先拿起筆記本翻閱起來。讀著讀著,他沈下臉,轉手從文件袋中取出報告,從頭至尾瀏覽完畢。

他垂下頭,像個木頭人似的默不作聲。良久,他掀開被子,下床洗漱,換好衣服,帶上手機和充電寶。

——去送外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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