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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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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十九

這一天,對於被囚禁起來的異類們而言,註定是不平凡的日子——明明早就到點了,卻始終沒人來使喚他們出去幹活,好像把他們的存在徹底遺忘了一般——若是真被遺忘了反倒更好,因為如此一來,他們就不必背負被自以為是之徒強加的“低等”標簽,不必委曲求全咽下各種歧視與侮辱。然而事情絕不可能這麽單純。畢竟欺壓者的尿性就是見不得被欺壓者有一絲喘息的機會。更何況,就算幹的活是奴隸幹的活,受到的待遇像畜生一樣,但只要生活在同一個巢穴中,所謂的風聲,即使是不想聽也必須聽的。於是大夥都心照不宣地這宛若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不聞不問。過了一陣,一人忽然站起來,攀上墻壁一摸通風口,然後撚了撚幹凈的手指,跳下來說:“他們停止下藥了。”

自從被關進這個不見天日的房間後,暫且不論身體本就抱恙的,就連平時不眠不休若幹天也絲毫不在話下的異類們也陸續覺得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與勞累過度造成的肌肉酸痛完全不同的怪異感,嚴重時甚至根本喘不上氣,喉嚨和肺更是像幹得裂開了一一年疼。一開始,他們還懷疑是某種傳染病在自己等人中傳播了開來,直到後來有人在通風口裏發現了一些像是藥粉的細小顆粒,於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須臾的沈默後,一位年紀稍長的“怪物”自言自語似的道:“為什麽是今天?”

“今天怎麽了?今天不正好嗎?”一名“怪胎”少年不解地反問,“反正那群該死的混蛋肯定忙著對付狗部門,沒空管我們。我們要不趁機逃出去吧!”

“小潮,”那位年長者回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少年不服氣地問:“哪裏簡單了?”

“往通風管道裏撒點藥粉,你覺得這事需要花多大功夫?但他們卻不在昨天,或是更早之前停手,而是偏偏選在今天。你以為他們料不到我們可能會想著趁亂逃跑嗎?”

少年仍是堅持:“那也不能說明他們一定就是故意的啊。”

“確實不能。可問題是,一旦我們這麽做了,就相當於主動置身於危險之中。到時,很難保證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能平安無事到達地面。”

少年聽了,低頭看了看虛弱的婦人,不吭聲了。他明白帶著病人逃亡絕非明智的選擇,但縱使老老實實地留下來,不管外面哪一方勝出,對於他們而言,都是死路一條。婦人註視了他頃刻,輕輕握住他的手,篤定平靜地說:“沒關系。你們走吧。”

少年頓時一楞。

“原本,我以為只要投靠了塞勒涅,這孩子就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只可惜,我錯了。我已是一個將死之人,不管死在哪兒都一樣,但我不能為了讓自己多茍延殘喘片刻,而犧牲掉他的整個未來。”她擡起眼,看著少年那緊咬著嘴唇的樣子,微微笑起來,“小潮,雖然我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但謝謝你讓我體會到了做母親的感覺。出去之後,要聽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的話,千萬不能擅作主張擅自行動,明白了嗎?”

其實狀況比婦人還差的“怪物”,大有人在。他們作為克勒庇實驗的“失敗品”,每晚入睡前都會擔心第二天醒不過來,故而早在被囚禁起來的那一天,就做好了被拋棄的準備。現在婦人作為代表,說出了他們集體的心聲,於是不約而同地向周圍的同伴眼神示意,或致以淺笑,告訴他們:放心去吧,不用擔心我們。

“不!”少年突然反握住婦人的手,“要走一起走!”

婦人勸道:“我這副模樣,只會拖你們後腿。”

“我才不管!大不了和他們拼了!”

“小潮……”

那位長者忽然有感而發:“要是把你們丟在這兒,那我們就是比外面那幫該死的混蛋,還要豬狗不如了。”

這一番話,令原本就沈重的氣氛更加壓抑了——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經歷過同樣的痛苦、同樣的血淚、同樣的離別。因此就算各自是獨立的個體,靈魂深處,也像是緊緊地聯系在一起——大概,這就是弱者比強者更能同情弱者的原因吧。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情感共鳴,而非由“上”及“下”、慶幸自己居於“上”的憐憫。

看著少年那近乎哀求的眼神,婦女猶豫頃刻,點了點頭。

既然決定了大家一起走,那就絕不能白白送死,於是一場關於出逃計劃的討論由此展開,並且隨著加入討論的人越來越多,出謀劃策的聲音愈加高漲:有人說自己已經研究那道破鎖好些時日了,只要得一個幫手,就有把握將它撬開;有人說自己有順風耳,能夠靠聽覺探測周圍環境,提前告知敵方動向;還有人說自己參與過“蜂巢”的建設,熟知其內各道暗門,可以帶大夥抄近道……望著眾人那仿佛真的前路可期的模樣,女人面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後猶如聽不下去般地一咬唇,站起身,細如蚊鳴地說:“……不行。”

討論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一齊集中在了她身上。女人咽了一口唾沫,提高音量,繼續道:“首領說了,今晚,誰都不能離開這個房間一步。”

此話一出,那名為小潮的少年當即坐不住了,站起來罵道:“你腦子有病是不是?他可是背叛了我們的叛徒啊!叛徒的話你還信?!”

不等她回話,另一人又勃然斥道:“都這種關頭了還‘首領’‘首領’的,你是被他鬼迷心竅了嗎?難道你老公和孩子的死,是一句虛偽的道歉就可以抵消的?”

女人一噎,難以承受般地撇過頭,楞是沒讓眼淚掉下來。她哪裏不曉得自己對懷珺衡抱有的期待實屬荒謬,也不明白這份傻子般的堅持究竟源於何處。大抵一旦陷入無路可走的處境,大腦就會自動自我催眠,以順利熬過最後一刻吧。可即便如此,也總好過在無盡的背叛感與悔恨中死去——她決不允許自己以此等淒慘的面貌,去找她的丈夫和孩子。

於是她實話實話說了:“其實不管怎麽討論,都不可能討論出一個萬全的方法,難道不是嗎?畢竟要是真有概率逃出去的話,怎麽可能等到現在才商量?別拿毒藥的事當借口。我們吸了那毒藥多少天,要我掰指頭給你們算算嗎?那豈是區區一晚上就能恢覆的?為什麽非得強顏歡笑著自欺欺人?認清現實不好嗎?我們……逃不出去的……”

話音一落,全場一片死寂。死寂之後,又是一片死寂。女人頓了頓,平覆下脫韁的心情,轉頭對婦人道:“我懂你的感受。假如時間能倒流的話,我巴不得那天死掉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孩子。但是,我還是想去相信首領那句話:父母不必為了孩子的未來,而放棄自己的未來;父母理應與孩子,一同邁向未來。”

二人相視著,各自濕了眼眶。少年和其他異類也忍不住動容。可就在此時,一個極其煞風景的聲音冷不防於墻外響起:“……數量,還真不少嘛。”

“……是……是……”聽出了聲音主人是誰的異類絕望的大喊道,“……是單鈺玨!”

一聽見單鈺玨的名字,眾人的神色霎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有的慌張,有的憤怒,有的憎惡,有的痛恨。而推動這些變化顯露於他們面龐的,卻是同一種情緒——

由壓倒性的力量差而導致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讓“怪物”聞風喪膽的怪物。這,就是單鈺玨。

絕望瞬間像病毒一樣散播開來,侵蝕了大部分人的理智。之前那位自稱熟知“蜂巢”內各道暗門的“怪物”似乎對單鈺玨有著非常嚴重的心理陰影,他驀地跪下來,一臉崩潰地抽著嘴角,“……哈,哈哈……這就是懷珺衡不讓我們出去的理由嗎?想不到,他還有點良心嘛……哈哈,哈哈哈……”

另一個“怪胎”連忙抓住他的肩膀,使勁搖晃起來,“餵!這附近有沒有暗門?我們必須得趕快躲起來啊!”

“暗門?哈,”那“怪物”不屑地冷笑道,“你是想給自己弄一間墓室嗎?行啊,出門左轉五百米就有一扇,快去吧。人家掘墓婆,也是時候該掘一次真正的墓了。”

能勉強保持冷靜的異類聽了這話,即知眼下根本無路可退,但就算如此,他們也毫不遲疑地挺身擋在眾人前,對著雪白的墻面全力警戒。墻外,單鈺玨似乎也感受到了絲絲殺氣,把苗刀舉得更高了。如此僵持了一會兒後,由於對方遲遲沒有進一步動靜,她忽然一臉掃興地丟下一句“一群螻蟻”,收刀離開了。隨後,方才那個擁有順風耳的異類一屁股癱軟下來,心有餘悸地說:“……走……走了……”

聞言,其餘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開始為劫後餘生喜極而泣,唯有寥寥幾人神情黯然,或不甘地握緊了拳頭——雖是螞蟻也能聚沙成塔,可到底螞蟻聚的塔,不過微不足道的小土包而已,一腳下去,一地散沙。

——這,就是現實。

見懷珺衡始終是一副雷打不動的耳聾模樣,約瑟夫很是從容地一瞇眼,以閑聊時無意間想起於是順便一提的語氣道:“好一個‘父母不必為了孩子的未來,而放棄自己的未來’。難道那對雙胞胎的父母,為了他們而放棄了自己的未來嗎?”

懷珺衡笑容一凝,終於剝掉了應付了事的面具,神情冷峻地問:“在你看來,無論是‘怪胎’、‘怪物’還是普通人,只要是弱者,就根本沒有活在世上的資格吧?”

約瑟夫表示冤枉,“懷先生,忽然的,何出此言啊?”

“這還需要我指出來嗎?”懷珺衡毫不掩飾自身的不快,加重了語氣道,“你不僅拿他們給姜正文當實驗品,還故意讓他們以為有可乘之機,把單鈺玨送到他們面前——他們那拼命求生的模樣,想必格外教你愉悅吧?”

“求生?”約瑟夫一臉詫異地道,“原來受一時情感沖動驅使盲目樂觀,又在絕對的恐懼面前自暴自棄、醜態百出的樣子,在懷先生眼裏,是拼命求生啊。人對於同一事物的理解,竟然可以如此天差地別。真是有趣。不過,你又是如何了解到他們此刻的狀況的?據我所知,你應該沒有任何聯絡外界的手段才對。”

懷珺衡沈著臉,緘默不語。

約瑟夫也不揪著這個話柄不放,溫聲細語地說了下去:“懷先生,有一點,你誤會了。弱者想要存活於這弱肉強食的世界,註定是艱難且無望的——我也是想給他們一個重新掌握命運的機會——一生的沈淪,換得一刻熱血與光耀,沒有比這更適合他們的橋段了。相比之下,你的所作所為才更為過分吧?你是要他們當一世的垃圾,永遠只會茍且偷生的縮頭烏龜嗎?”

這一段話,盡管前面全是冠冕堂皇的屁話,但最後一句,不得不說,當真是比殺人誅心還殘忍。懷珺衡不置可否,沈默了良久。而後,他直視著約瑟夫,一字一頓、堅定不移地說:“我要他們——活著。”

看約瑟夫從囚禁著懷珺衡的房間裏出來了,喬無艷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低頭行禮:“風逸才去接姜博士了。”

“嗯。”約瑟夫應了一聲,目光掃過站在眼前的一行人:傅綾、周末、戴素楠、陳欣怡和秦莘野。“‘那個’也準備好了嗎?”

“已經準備好了。預計十分鐘後啟動。”

“為什麽要搞得那麽麻煩?”戴素楠問道,“如果從一開始就讓我封閉‘蜂巢’奪去他們的靈魂,而不是只破壞通訊設備的話,現在都可以洗洗睡了。”

“確實。”約瑟夫面帶著微笑說,“但那樣就太無趣了。而且,也達到不了‘順從民意’的目的。”

戴素楠一擺手,表示不理解。

喬無艷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眉頭一皺,奇怪道:“谷謝呢?他剛才不是還跟在後面嗎?”

“無妨,隨他去吧。”

約瑟夫全然不在意谷謝的下落,說罷便轉身離去。喬無艷立即擡腿跟上,卻不料一股劇烈的痛楚猛然從背後襲來,隨即刀刃被毫不留情地拔出傷口,使她整個人直接趴在了地上。然而比起自身的傷勢,她更在乎約瑟夫的安全,“……約瑟夫醫生,小心!”

然而約瑟夫卻是置若罔聞,頭也不回。其他人也僅是跟在他身後,好像根本沒看見她被偷襲了。孤立無助之下,喬無艷只能忍痛爬起來,試圖召喚出西瓜刀反擊。可惜對方根本不給她這個機會,搶先一步踩住她的手,同時一手扣住她的腦袋,用她的口罩擦起刀上的血跡來。

“正是你最心愛的約瑟夫醫生,讓我捅的你哦。”

秦莘野一邊帶著孩子般的天真笑容,一邊冷酷地拋下猶如刑刀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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