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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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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一

對於施楊而言,沒什麽比用閉目養神來打發時間更愜意了——眼瞼一合,就能將外界種種隔絕在思緒外,沈浸於唯我的清靜之中。可如此一來,大腦難免由於過度放空而遺忘了真正重要之事……不,最重要的人,不是早就被自己親手殺死了嗎?察覺到有氣息靠近,他倏地睜開雙眼,看向緩步走來的甯安。大抵是打盹兒打過頭的緣故,他並未在第一時間認出對方,反而顯露出本能的戒備,仿佛剛破殼而出、對這危機四伏卻又無比美好的世界一無所知的幼蛇。隨後,他那常年目光渙散死魚眼迅速聚焦,見來者是甯安,忙不疊收斂了銳利的視線。對此,甯安視若無睹,來到他身旁,輕輕地道:“出來一下。”

他說完,率先轉身出了辦公室。施楊略一垂眸,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走廊盡頭,日光透過玻璃窗,為潔白的地磚鋪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澤。甯安沈默片刻,隨即猝不及防地拋出一個名字:“任衛。”

施楊驚詫一楞,立馬恢覆成了往常那副事不關己的散漫樣子——他這個人,盡管素來不會把情緒表現在臉上,但一旦被說中了,眼神就會微微閃爍,仿佛一陣微風拂過平靜的湖面,雖水紋略起,大體上卻仍是波瀾不驚。然而甯安獨具專門針對施楊的“放大鏡”,能將他最細微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無需言語,他已然知曉了答案。

“我本來還對他有所懷疑。如今看來,卻句句屬實啊。”

施楊神色黯淡:“他說了什麽?”

“應月對晨星懷有某種非常不好的企圖,希望我能保護好她。”

施楊一頓,聲音低沈地說:“不是危急性命的企圖。”

“不是危急性命的企圖,就可以置之不理了?”甯安不自覺提高音調,“你曾經說,是晨星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清空過往記憶。但她這麽做,不可能毫無理由,也不太可能是自願的。人不是工具,更不該僅僅只是作為洗腦工具而活!身為組長,我絕對不會坐視不理的!”說到這兒,他忽然停頓了一下,冷靜下來,側過頭,捂著額道,“對不起,最近積攢了很多壓力,一時沒控制住自己。我明白你肯定是有什麽苦衷,才一直默不作聲的。但是,這種不把人當人看的行徑,本就不能被允許!我不想,再有人離開了……”

其實,真正令甯安氣憤的,不是施楊一直以來的默不作聲,而是在經歷了風逸才的事情後,他開始害怕相信他人了。不是害怕他人陽奉陰違,而是害怕自己再一次被私情蒙蔽雙眼,從而釀成無法挽回的後果……不信任的種子,早在吳仔沃暴露真面目時,就已經埋在他心裏了,只是他後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才沒馬上破土而出。然而小心得了一朝一夕,卻小心不了長年累月。甯安知道,自己並不如看起來那般理性,很多時候,他都在感情用事。

他垂下手,周圍陰郁之氣加重,簡直要把他整個人吞噬了似的。施楊默默看著他,即使深知自己應該在此時說些什麽,卻始終擠不出半個字。

——因為,他根本沒屁點苦衷。

“對不起,忘了我剛才說的吧。”甯安疲憊地揉了揉眉心,“晨星那邊,我已經提醒過她了。她應該也有所準備。後勤科那邊,由我一個人去就好了。”

“晨星!晨星!”為了讓晨星的註意力從辛辰身上移開,甯安一邊大聲呼喚,一邊大步沖了過去。晨星卻置若罔聞,一個勁兒地盯著眼前的辛辰。

甯安趕緊介入二者中間,將辛辰擋在身後,“晨星,你怎麽來了?”

晨星楞了一下,回答道:“是師父叫我來的。”

“施楊?”甯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麽?”

“他沒說。不過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鐵定是自己想偷懶了,就讓我來替他唄。”晨星不以為意,一副對這種事早就習以為常的樣子,“組長,那位是誰啊?”

甯安無語凝噎,不知該如何介紹辛辰,才不會令晨星起疑。豈料辛辰忽然走出他背後,從容淡定地說:“我叫辛辰,是後勤科的人。”

“辛辰?反過來念的話,就和我的名字重音了呢。”晨星親切地笑道,“我叫晨星,是策處科三組的專員。”

辛辰似乎並不想她多作交流,淡漠地轉頭對甯安道:“甯組長,現場已經清理完畢了。副科長讓我來喊你回去。”

“……嗯,好,我們回去吧。”甯安語氣僵硬,面部肌肉輕微痙攣,窘迫得猶如身處修羅場,“晨星,這裏有我就行了,你還是……”

“回部門吧”四字才剛到嘴邊,就被定定地端詳著辛辰的晨星打斷了:“辛辰,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辛辰毫不猶豫地答:“沒有。”

“真是奇了怪了。”晨星疑惑不解地湊近辛辰,直勾勾的目光似欲穿透她的兜帽和高領,“為什麽我總覺得你身上有一種格外特別的熟悉呢?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長相?”

“晨星!”甯安捉襟見肘,只能故技重施,再度插入她們之間,睜著眼睛說瞎話,“辛辰對陽光過敏,不能在外面露出皮膚!”

“那到室內的時候,可以給我看嗎?”

未料晨星會窮追不舍,甯安不禁焦頭爛額,拼命尋思起搪塞的借口來。奈何他不善撒謊,更不善圓謊,搜腸刮肚了半晌,也沒搜刮出一滴靈感,只得硬著頭皮僵持下去。這時,辛辰冷不防道:“如果你想看的話,也無妨。”

說著,伸出手去摘兜帽。就在其指尖觸碰到帽沿的瞬間,晨星連忙阻止道:“不……不用了!現在太陽這麽大,讓你受傷了就不好了!”

“那到了室內呢?”

“也、也不用了!一定是我的錯覺!你千萬不要在意!”

辛辰覷了她一會兒,確認她不會再次反悔之後,方才緩緩放下了手。見此,晨星不由得松了口氣,問緊盯著自己的甯安道:“怎麽了,組長?”

甯安無言地回過頭,臉色略沈——施楊必然是預料到了這幅場景,才讓晨星過來的。然而與辛辰碰面,稍有不慎就會令她產生疑心,實際上她也確實有所察覺。可他為何要這麽做?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甯安無奈一嘆,搖了搖頭。如今揪著此事也是浪費時間,還是先想辦法解決眼下的問題吧。“林副科應該等急了,先回去和他們匯合吧。”他說罷,等辛辰獨自走到前方後,忽然拉住晨星的手腕,悄悄對她耳語道:“別問理由。暫時,不要在後勤科面前,暴露你擁有刪改記憶的能力。”

望著景少驊一邊悠悠閑閑地騎著單車從對面而來,一邊樂呵呵地朝自己招手的模樣,朱笠忽然心生一股把油門踩到底,直接從這家夥身上碾過的沖動。不過,他還是很好地維持住了嚴肅剛正的氣場,等景少驊懶洋洋地坐上車後,朝他丟去了一份檔文件袋。景少驊先氣定神閑地用不知從哪兒摸出來的濕巾擦了汗,再一手拿起文件袋,另一手捏住封口處的白線,慢條斯理地一圈一圈解開,最後終於取出裏面的資料,一頁一頁地瀏覽起來。

這是一位名為婁曉凡之人的個人檔案副本:某貿易公司的外貿經理,六年前與其丈夫葉鋒——一家整形醫院的醫生——登記結婚,婚後育有一子。從履歷中可以看出,她是一名事業心很重的女性,幾次跳槽提升職級,似乎還有自立門戶的計劃。景少驊漫不經心地瞅了她的照片一眼,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不愧咱們的朱大專員,效率就是高。”

朱笠皺了皺眉頭,似是非常不喜對方那心口不一的阿諛奉承。他趕在黃燈結束前過了十字路口,又連超了三輛轎車,“看第五頁。”

“第五頁第五頁……”景少驊喃喃著照做,隨即雙眉一挑,做出大驚失色的表情,“哎呀,原來這女人四個月前失蹤了啊。”

朱笠冷峻地凝視著前方:“你認為她的失蹤,與這兩起案子有直接關聯嗎?”

景少驊聳了聳肩:“誰知道呢。或許,這女人早就已經死了,犯人只是借了她的臉而已——現在的電視劇都流行這麽演。”

“就算不是她殺的,她也一定與犯人有過交集。”

二人來到葉鋒工作的整形醫院經過一番詢問,這才得知他三個月前就已經辭職了。一位曾與其關系不錯的醫生此時恰好有空,便出面接待了他們。

“葉鋒的話,不管你們去問醫院裏的其他人,還是他的患者們,得到的肯定都是正面評價。他這個人確實無可挑剔,和他老婆也十分般配。只可惜……”

景少驊道:“婁曉凡是在某天下班後,離奇失蹤的吧?”

醫生點了點頭。

“公寓的電梯監控明確拍攝到了她走出電梯的畫面。因此準確來說,她是在走出電梯之後、來到家門口之前的這段時間內失蹤的。”

“嗯。當時葉鋒和小果都在家。如果她回來了,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根據葉鋒的證詞,警方將當時住在那一樓層的居民列為了主要調查對象——說難聽點,其實就是犯罪嫌疑人。然而隨著居民們的嫌疑逐漸被排除,此案也就不了了之了。”

“是的。警方還確定了那段時間,沒有修理工、外賣員之類的人上樓。就好像婁曉凡是在過道裏行走的過程中,憑空人間蒸發了一樣。”

毋庸置疑,犯人必是看準了公寓過道裏沒安裝監控攝像頭,才等婁曉凡離開電梯後動手的——當然,前提是真有人惡意擄走了她。四個月前的“記錄”,固然需要一些時間,但對於羅琦而言,應該不是難事。

醫生看了看不自覺勾起唇角、仿佛在湊什麽熱鬧的景少驊與至始至終沈著一張臉的朱笠,躊躇頃刻,難以啟齒地說:“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所有人。婁曉凡失蹤後,葉鋒遲遲沒能從悲傷中走出來。辭職後,他忽然要我幫他整形。”

景少驊雙目一亮,一臉對接下去的發展了然於胸的自信,“他該不會,叫你把他整成婁曉凡的樣子吧?”

醫生慚愧地垂下頭,過了好久才說:“手術是在別家醫院進行的。除了臉,他還私下矯正了形體,留了長發,學了化妝。盡管仍有一絲細微的差別,但最後一次見到他時,有那麽一瞬間,我真以為婁曉凡平安回來了。”

“那次見面是什麽時候的事?”

“大概一個禮拜前吧。”

“這之後,你們還有聯系嗎?”

“沒了。他當時就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景少驊略微擡起頭,若有所思地轉了轉眼珠,大概是沒什麽想問了,便轉頭看向朱笠。朱笠略微一頓,面沈似水地開口:“婁曉凡和葉鋒,應該沒多少時間管孩子吧?”

醫生楞了楞,不懂對方為何忽然拋出這麽一個問題,“小果上小學前,一直由保姆照顧。後來,那位保姆起了歹心,偷了東西,就被辭退了。”

離開了醫院後,景少驊悄咪咪地睨著朱笠把婁曉凡的住址輸入導航,忍不住笑了一下,感慨道:“原來你連孩子都不會放過啊。”

朱笠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沒說話——幹這行的,即使對象是嬰兒,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疏漏。

婁曉凡和葉鋒所住的公寓,是意料之內的高級。若讓景少驊買一間的話,哪怕不吃不喝,房貸也得還到下下輩子。然而按了半天門鈴,始終無人回應。向公寓管理員說明了來意後,他面露難色地說:“雖然葉先生將自己整形成妻子的行為,的確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但結合他的經歷,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二位真有什麽案子需要葉先生配合調查的話,還請等他在家的時候前來拜訪。我們這邊,只有在確認了搜查令的情況下,才會提供幫助。”他說著,聲音忽然低沈了幾分,“這一點,無論是對普通警察,還是對身為特殊專員的你們,都是一樣的。”

看著管理員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景少驊仿佛覺得十分有趣地雙眼一瞇——能把幾十戶有錢人家伺候得舒舒服服,想來也是一名厲害人物,“不能讓我們進他家的話,那回答我們一個問題總沒關系了吧?”

“請說。”

“葉鋒出去的時候,身上沒有沒帶什麽東西?”

管理員面帶著微妙的笑意答道:“他背了一個旅行包。”

“他經常背包出門嗎?”

“據我所知,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朱笠突然問:“葉果呢?”

管理員表情一凝,旋即若無其事地道:“婁女士失蹤以後,我就很少看到他了。想必是一直待在家裏吧。畢竟最近也不怎麽太平。”

“你說的非常有道理。”景少驊笑著揶揄了一句,後退一步,不慎與一位路過的住戶撞了一下。他趕緊轉身致歉,然後和朱笠回到了車裏。

“507室。別搞錯了。”

“哎呀,原來暴露了啊。”景少驊狡猾一笑,將插在兜裏的左手抽了出來,晶瑩的血滴順著指尖落下,被一朵盛開的玫瑰花接住了。他雖把目光停留在鮮紅欲滴的花瓣上,卻好似在打量著別處的光景。片刻的靜默之後,他道:“葉鋒沒假裝不在家,而且咱們的小果,確實不是一顆普通的‘蘋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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