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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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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二

雖然在某有些人眼裏,在當今的社會形勢下,還有心思做慈善的家夥不是腦子秀逗了,就是想秀想瘋了,但這並不妨礙歐陽集團按部就班地推進預定的基金會策劃案——沒錯,經過半年的籌備,聯動燕川市大小畫廊的慈善書畫展項目——美佑計劃,終於要正式啟動了。

雖然像歐陽集團這種屈指可數的大企業舉辦項目啟動儀式,不愁無人前來捧場,但不管你影響力有多大、市值達多少個萬億,只要和別人吃同一碗飯,就必須遵守行業內的潛規則。因此即使宣傳部門已通過多種渠道做足了宣傳,徐英還是帶著史佩均,以美佑計劃執行代表的身份,拜訪了“博聞網”。

博聞網,或稱博聞網絡新媒體公司,是國內主流媒體之一。史佩均平時不怎麽關註時事,偶爾上網時刷到感興趣的內容,才會點進去看看,要不是來訪之前做了一番功課,他當真連博聞網是啥都不清楚。

招待他們的,是博聞網新聞資訊頻道主管嚴書楷。其人略微謝頂,小肚腩圓潤凸出,穿著平淡無奇,乍一看是一位在發福路上一去不覆返的中年大叔,但不知為何,史佩均卻從他身上感受到了與歐陽凱極為相似的氣息——是因為他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深邃目光嗎?

大抵商人和新聞工作者,在本質上沒什麽不同:一個步步為營、明爭暗鬥,只為抓住商機,賺得盆滿缽滿;一個耳聽八方、眼觀四面,只求寫出一篇獨家報道,換得名利雙收。在被對方從頭到腳一掃而過的剎那,史佩均只覺一股射線實質性地穿透了身軀,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可以明碼標價的器具。不得不說,在大人物雲集的圈子裏,臉皮不厚真是活不下去。

正事全由徐英負責,史佩均僅是端正地坐在一旁,默默充當著背景板。洽談完後,嚴書楷放松了一下身體,往後靠住沙發背,將目光轉向史佩均:“史佩均,是史俊忠的兒子嗎?”

史佩均楞了一下,如實答道:“是的。”

嚴書楷稍稍一頓,帶著典型的官場微笑,口吻諷刺地說:“你們一家,養活了我們公司半數的職員呢。”

盡管這是略帶誇張成分的事實,但史氏家族的醜聞,確實像個無底洞一樣越挖越深,至今仍有把史佩均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堂兄妹表兄弟拎出來說事的文章。而在史家那長比老太太的裹腳布的黑歷史中,史佩均自己就“獨占鰲頭”,他十二歲那年手刃父母的血案,在史氏集團破產的那段時間,被很多網友翻出來“炒冷飯”,喜歡研究犯罪心理的up主給他無中生有了一連串一廂情願的內心獨白,偏愛真實事件改編的懸疑小說作家則將他的家庭、經歷、性格像零件一樣隨意拆分,捏泥人般地把他塑造成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反派,讓他贏得了一片同情的淚水,捧紅了在網劇中飾演他的演員。這些“史佩均”的身上,不可置否有他的影子,但又不是原原本本、最真實最純粹的他,故而他十分感謝制造出他們的作者們。因為他們,他體會到了這個世界對自己的寬容,認識到了人間的種種美好;因為自己是受眷顧的人,所以必須不辜負這份眷顧,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坦蕩地直視嚴書楷,一字一頓地道:“我們史家能為社會做的貢獻,也只有這點了。謝謝您告知此事。”

徐英雙目微瞇,笑而不語,看樣子,是頗為滿意史佩均的回擊——放低姿態卻不失尊嚴,即使是在職場打滾了數年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到——這小子,當真是長本事了。嚴書楷尷尬得無言以對,隨後像是憋不住笑意般一嘆,緩了緩面色道:“服了。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可怕的嗎?徐主任,你該不會是故意帶他來看我笑話的吧?”

徐英笑一臉自家孩子長大成人了的自豪:“你自己要被看笑話,我又有什麽辦法?這次也算是給你上一課,所謂活到老學到老嘛。”

嚴書楷笑著接茬:“若是這方面的活到老學到老,還容我敬謝不敏。孫子還沒抱上,老臉可不能丟。”

聽出自己不是被有意非難,史佩均不禁如釋重負。畢竟,憑嚴書楷所處的地位與手握的資源,若他真的不喜歡自己,便很有可能會對歐陽集團的形象造成不好的影響。

“怎麽,知道我不是有意針對你後就松懈了?”嚴書楷一改先前的咄咄逼人態度,甚是和藹可親地說,“那萬一我真要把你的身份公之於眾,你可怎麽辦?”

史佩均不假思索地答:“不怎麽辦。紙包不住火,這事遲早都會發生。要是害怕的話,從一開始就不會選擇這條路了。”

“話不要說得太早了。很多時候,人只有到了那一刻,才開始後悔。”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會把自己打包好送上門的。到時候,望您能給一筆可觀的數目。”

“呵,要賣去別家賣,我們這兒可不收破爛。”

“嚴記者不要的話,那就賣給我吧。”徐英也加入了打趣的行列,“其實這小子比看起來的有用多了。被別人買走了,我會覺得可惜的。”

“本就沒想和你搶。要真覺得可惜,就拿出點誠意。錢到位了,心自然也會到位。”嚴書楷說罷,見史佩均不僅對徐英和自己的話無動於衷,還一副走神的樣子,問,“想什麽呢?”

史佩均一楞,轉頭看向徐英。徐英眨了眨眼,示意但說無妨。

“剛才穿過走廊的時候,我看到一間辦公室的門牌上寫著‘異類訊息部’。這個部門,是專門發布異類相關的新聞嗎?”

“不錯。”嚴書楷大方承認,“感到不舒服了?”

史佩均直言不諱:“只要不存在違反事實的報道就行。”

嚴書楷付之一笑:“雖然已有十幾年沒采訪過別人了,但我從未忘記初次拿到記者證時湧上心頭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我們是正規的新聞媒體,不是眼紅流量的營銷號。”

“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徐英緊接上他的話音,“咱們的嚴記者,當初就是因為報道領導徇私舞弊,才被踢出電視臺的。要不是我在博聞網有熟人,他老早餓死街頭了。”

嚴書楷悶悶不樂:“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徐英裝聾:“他前妻也是我介紹的。”

嚴書楷頓時炸毛:“你居然還有臉提這事?!這筆舊賬我還沒找你算呢!”

徐英不動如山:“誰教你不管理身材走形的?她移情別戀,是天經地義。”

“那你也不能綠我啊!”

“我什麽時候綠你了?是你自己出現的時機不對,還怪我咯?我發誓,我當時是真想把她推開的。”

史佩均:“……”

這走向不太對勁啊。敢情方才的談笑風生實則是在演戲麽?話說,成年人的世界果然非常覆雜啊。

“那個,”他弱弱地開口道,“你們究竟是……”

二人異口同聲:“摯友(死敵)!”

史佩均:“……”

徐英皺起“八”字眉,似是極為不滿嚴書楷將自己當成死敵:“嚴記者,你這是什麽意思?是故意要在我部下面前拆我臺嗎?”

嚴書楷不屑地啐了一口:“允許你看我笑話,就不許我拆你臺了?”他看向史佩均,怨氣沖天地說,“小史啊,你可聽好了。這家夥就是只衣冠禽獸,絕不能相信!自打我采訪過他一次後,他就成天想方設法地和我套近乎,然後又變著法子陰我損我!我之所以被電視臺辭退,有一半是他在背地裏搞的鬼!給我介紹了工作後,他又唆使我的上司盡把苦差事丟我頭上,害得我藥不能停!講真,要是他娶了我前妻,我一定會把他碎屍萬段!”

史佩均感覺自己沒法直視徐英了:“主任,您為什麽這麽對嚴記者啊?”

嚴書楷怒不可遏:“去他的嚴記者!傻孩子你別學他說話!叫我嚴叔!”

史佩均從善如流地改口:“主任,您為什麽這麽對嚴叔啊?”

徐英理直氣壯地說:“我討厭追在別人屁股後面刨根問底的傻子。”

史佩均:“……”

不行,主任這前後人設實在差太大了。自己真沒在做夢嗎?

嚴書楷青筋暴起,正要破口大罵,餘光瞥見史佩均,不想丟光老臉,遂忍了火氣說:“事情辦完了就給我滾!下次讓房一鳴來,我不想看到你!小史,你還是到我們公司來吧,千萬別被這混蛋荼毒了!”

史佩均平和一笑:“雖然主任的人品有很大問題,但在工作方面,他有許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學成前,我是不會考慮跳槽的。”

徐英神氣十足地揚眉,又語重心長地說:“佩均,‘雖然主任的人品有很大問題’是多餘的。”

一踏出嚴書楷的辦公室,徐英立馬恢覆成了不茍言笑的樣子——大抵對於某些人來說,某些人的存在,相當於打開自身不為人知一面的開關吧。想到這兒,史佩均不禁有一下沒一下地窺視徐英,仿佛渴望品嘗小賣部櫃子裏的零食,卻又因家長不允許而一遍又一遍回頭望眼欲穿的孩子。徐英雖有察覺,卻若無其事地問:“見了嚴記者後,感覺如何?”

“出乎預料。”史佩均連忙收斂不安分的小眼神,恭恭敬敬地答道,“說實話,我還以為會受到更嚴重的責難。”

徐英眼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嚴記者雖然偶爾會犯蠢,但總體上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你以後,會需要他的幫助的。”

史佩均下意識停步。

徐英回身:“怎麽了?”

他垂著頭,咬了咬唇說:“我真不知,該如何回報您的恩情。”

“我才不需要你的回報。”徐英直截了當地拒絕,“當然,如果你真想回報我的話,就早日獨立出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嗯!”史佩均重重地點了點頭。此時,一名保潔員恰好推著裝有各種清潔用品的小推車,從前方徑直而來,與其擦肩而過。史佩均楞了楞,目光不自覺追向她的背影,一臉困惑之中摻雜著一絲警覺,似乎非常難以釋懷。

徐英走到他身邊,輕聲問:“那位保潔員怎麽了?”

“就是因為不清楚,所以才在意。”

盡管並不覺得有人敢在博聞網亂來,但徐英明白史佩均身上有數個他無權知曉的秘密,故不再細問了。他留下一句“等你半個小時”,搭乘電梯下了樓。

史佩均立刻拔腿追去,拐過彎之後放輕放慢腳步,裝出一副路人的樣子。保潔員全然未發覺自己多了一條“尾巴”,她不緊不慢地在一間辦公室外停下,環顧了一下四周,把放在小推車底層的藍色塑料桶背到身上,又從層層疊疊的毛巾下面,撈出了一個漆黑的頭盔。

史佩均在對方巡視過來的前一秒躲到了墻後,故沒被發現。他悄悄探出半個腦袋,看到對方打扮成這副可疑模樣,當即確信了自己沒多慮。就在這時,一個男人走出了辦公室,迎頭撞見保潔員,連奇怪她竟然戴著頭盔的空隙都沒有,就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電光火石之間,史佩均沖出來一把推開了保潔員,隨後又“咚”的一下關上門,朝裏面的職員們吼了一聲“別出來”。而被噴了滿臉黃水的男人此刻已是血肉模糊,五官像化了的冰淇淋一樣看不出輪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保潔員方才被猝不及防一推,重心失調,側身摔了一跤。她迅速爬起來,將噴頭對準了史佩均。他雖然及時躲了過去,但還是被噴到了西服的袖子。剎那間,一股劇痛刺中小臂,整條胳膊沒骨頭似的垂下,鮮血緩緩流淌而出,啪塔啪塔地滴落在地。

……難道那黃水溶解不了纖維嗎?

可即使明白了這點,在失去了一條手臂的情況下,史佩均也難以反擊。畢竟對方是遠程兵,而自己又不能暴露異類的身份。眼下也只能硬撐到警衛趕來了嗎?

盡管史佩均才花了兩秒鐘思考對策,但保潔員已然展開了第二波攻勢。無路可退之下,他慌忙撲到推車後面躲避黃水。下一刻,一抹鮮艷似火的紅色鉆入視角,繼而伴隨著什麽東西倒地的聲音,景少驊悠悠然獻身,看見傷勢不輕的史佩均,不由得驚訝道:“喲,這不是甯組長家的二少爺嗎?你怎麽在這兒啊?”

史佩均怔了一下,隱約記得這家夥是專替歐陽堯旭解決吃不下的點心的垃圾桶,名字忘了,不過好像是個奶茶控。恍然意識到什麽的他一扭頭,見保潔員已被數條藤蔓裹成了一條毛毛蟲,頭盔和藍桶掉在一邊,便松了口氣,摸出手機,撥打了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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