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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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九
由於最近糟心事太多，甯安眼下的兩道黑眼圈就像畫了煙熏妝一般濃厚，整個人亦無精打采的，仿佛從陰曹地府爬出來的無常。為了彰顯自己高人一等的嘲諷功底，歐陽少爺特地買了一個熊貓款式的毛絨帽子給他戴上，隨後笑瞇瞇地彎下腰，一手摟住甯安的肩膀，另一手掏出手機點開攝像頭：“來，紀念性的照片一枚～”
甯安：“……”
看來筆頭懲罰已經滿足不了這臭小子了。要不直接上手吧？
雖然腹誹到位，甯安卻完全沒心情教訓得寸進尺的歐陽堯旭。他默默打量自娛自樂得簡直要上天的後者，悶悶地問：“你上次和薛琴任聊了什麽？”
“薛四眼？我和他有什麽好聊的？”歐陽堯旭眼皮也不擡地盯著“新鮮出爐”的合影，感覺自己下巴上的棉片實在影響美觀，便立刻把它P掉了，然後還不忘刪掉原照，再將其驅逐出“最近刪除”。看著這幅驚世駭俗的傑作，歐陽少爺一邊微微搖頭，一邊連著“嘖”了好幾聲，似乎難以相信它居然出於自己之手。
甯安一臉無聊地摘掉毛絨帽子，繼而隨手擺弄了幾番：“是你告訴他施楊受傷住院的？”
歐陽堯旭還沈浸於對自己五體投地的膜拜和敬佩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原來你是說那次啊。嗯，是我說的。因為是秘密任務，我就沒指出是老煙鬼。不過即使我不說，他過兩天也會知道了。畢竟都在一個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應付甯安，一邊忽然產生了將這張照片設為手機壁紙的沖動——一解開鎖屏就能看到甯安的醜態，沒有比這更能令人心情愉悅的事了。然而待他點下“設為壁紙”，系統跳出確認界面後，他又猶豫了——一般來說，人只會把和自己關系比較親密或者喜歡的人的照片設為壁紙吧？自己和他又沒好到哪兒去，把和他的合影設為壁紙是鬧哪樣？他慌忙拼命地甩了甩頭，力度之大似要把這個荒唐的突發奇想和腦漿一起晃出腦袋。見他突發羊癲瘋，甯安毫不緊張擔憂，因為他已經司空見慣了。
“怎麽了？”他不緊不慢地問。
“沒……沒什麽！”歐陽堯旭當即一個心虛的挺身站直，隨即胡亂地擺擺手，忙不疊將手機塞進口袋。
知道歐陽少爺的腦回路比常人蜿蜒曲折許多，甯安也懶得深究。他轉手將毛絨帽子往他頭上一扣，颯爽地留給他一個背影。
“餵，現在還是工作時間呢。你去哪兒啊？”
“只有五分鐘就午休了。要是有人來了，你就說我去上廁所了。”
進了電梯，甯安按下負一層的按鈕，隨後驅車出了車庫。他的目的地，是設施。
甯安承認自己有點在逃避現實。雖然深知逃不了多久，但就是想逃避一會兒。更何況，他是真心擔心韋小輝的狀況。
——“至少在我離開之前，韋小輝對沈承信，就像孩子對父親一樣依賴哦。”
耳畔不由自主地響起風逸才的聲音。甯安猛地一打方向盤，把車駛入彎道。
沈承信因為有別的事，連午飯都顧不上吃，遑論出來見甯安一面了。取而代之，他的助手宋唯招待了他。
“自從院長在背後指導我們之後，韋小輝的總體情況就穩定了很多。現在的他，雖然還不能自如地控制他的能力，但比起剛來會兒的慘劇，已經有不小的進步了。真不愧是院長，一眼就看出韋小輝是非常合適的實驗體。多虧了他，‘新藥’的試驗進行得相當順利……”
“……等等，”聽見“實驗體”三字，甯安的腦子登時“嗡”一聲炸開了，身體亦忽然像被凍住了般僵硬冰涼，“新藥是……什麽意思？”
宋唯靜默地凝視甯安片刻，接著頗為無奈，又略微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甯專員，我們研究院和醫院，始終是不同的。如此顯而易見的事，難道還需要我專門解釋給你聽嗎？”
“這我明白。但是……”
“異肽素對動物和人類的作用之間存在著絕大的差異，因此我們無法用小白鼠來代替。況且無論什麽實驗，只要和人相關，即使前期依靠小白鼠，後期也都要回歸人體，在人的身上試驗。而我們進行的研究和實驗，只不過比其他項目稍微偏離常識、稍微危險那麽一點罷了。從本質上而言，我們根本不必被你們的偏見抹黑。”
甯安據理力爭：“就算在本質上和其他研究機構沒有區別，你們傷害了數條鮮活的生命這點，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被關押在收容所裏的異類，至少有一半是你們的責任。”
“既然如此，你還把韋小輝送來作甚？”宋唯的目光倏地鋒利起來，“既然我們的努力和心血活該被你們鄙視，那你們以後生病受傷，就別去附二醫了。畢竟那裏的藥，有相當一部分是我們用數條鮮活的生命換來的。”
話音落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從心臟順著血管蔓延出去，幾乎令甯安不堪重負。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麽樣；他明白現在的自己十分令人厭惡，也明白自己只是在向宋唯發洩對焉然和沈承信的隱瞞，對自己被信任的人蒙在鼓裏卻毫無察覺，以及對這一切無能為力的火氣罷了。
“對不起。”
他站起來，朝宋唯鞠躬道歉。宋唯也不知接受沒，一言不發地走了。
“真是差勁啊。”
他無力地癱坐下來，呆呆地望著設施大廳的天花板，自嘲地笑了笑。
……原來自己也有如此惡心的一面。這大概就是對自己妄圖逃避的懲罰吧。
他閉上眼，揚起的嘴角遲遲無法放松。他就像被世界拋棄了一般煢煢獨坐著，周圍人來人往，至始至終都沒誰上前關心。不知過了多久，他隱約聽到有人叫喚自己。睜開眼一看，是韋小舟。
“韋小舟？”因為韋小舟的表情不太好，甯安即刻正襟危坐，擔心地問，“怎麽了？”
“……專員，”韋小舟垂頭耷腦，目光閃爍，“我們換、換個地方說吧。”
以為他要怪罪自己讓他弟弟重新淪為了設施的實驗體，來到一個偏辟的角落後，甯安正欲開口道歉，卻見其冷不防彎腰成“7”形，同時鄭重其事地說：“甯專員，對不起！”
甯安楞了楞，不懂對方此舉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麽向我……”
“沈院長接收小輝是……是為了試驗新藥，他、他一早就告訴我了。”韋小舟深深地低下腦袋，愧疚道，“但我……我卻瞞了你……對、對不起……”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把你弟弟的命放在刀尖上？”甯安不自覺拔高音調。然而他此刻已經心累得身體搖搖欲墜，完全沒有訓斥他人的力氣，故而說了這麽一句後就往後一退，靠住了堅硬的墻壁，扶額強忍猝然襲來的眩暈感。韋小舟深知自己的行為踐踏了甯安的好意，遂不敢祈求他的原諒，而是低聲下氣又不失倔強地說：“這是小輝唯、唯一活下來的方法，就算有風險，我……我也必須試一試！如果真的，出現意外的話，我不會讓他，孤單一人的！”
良久，甯安方才無力地出聲：“韋小輝知道嗎？”
“答應沈院長，是我擅自做主的。我知道他在這裏有……有不好的記憶，就沒敢瞞他。不過關於新藥試驗，和收治他的人是沈院長……我沒告訴他。如果我……”韋小舟頓了頓，拿不定自己若事先知曉韋小輝如此害怕沈承信的話，是否會放棄向他求助，於是就此打住了，“後來，我問他為什麽怕沈院長。他說，他會殺了他……”
“‘殺了他’？”甯安頓時一個激靈，“沈院長嗎？為什麽？”
“因為他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什麽事？”
“……”
韋小舟突如其來的沈默使甯安霎時煩躁難耐起來。他一把抓起他的手，剛想叫他把話說清楚，卻在看見他的表情的瞬間怔然失語——
韋小舟微笑著面對甯安，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在他的領口留下了一塊塊深色的痕跡：“我什麽都做不到。我雖然是‘怪胎’，能力卻至今也沒有覺醒。我雖然無時無刻不守在小輝身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往管子裏註入各種藥水，擔心他會就這麽永遠睡著……甯專員，”他笑得更深了，淚也更加猶如泉湧，整張臉也因此而更加扭曲起來，“會不會比起小輝，我才更需要治療？我好像已經瘋了。瘋到就算小輝說沈院長會殺了他，也還是叫他乖乖聽宋助手的話，乖乖幫忙試驗新藥……”
剎那間，韋小舟的小臂從甯安手中脫落，膝蓋狠狠撞在了地上。他一面用力敲打自己的腦袋，一面泣不成聲地說：“因為……因為小輝的情況真的有好轉……怎麽辦？小輝的能力不會再像一樣失控了，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傷到他人了，他不是必須被處理掉的‘垃圾’了……怎麽辦？我究竟該怎麽辦？我是個壞哥哥，我是個壞哥哥！我對不起小輝，我對不起小輝……”
恍惚間，甯安將四個月前在審訊室，一邊哭著捶頭、一邊懊悔地重覆“我是個沒用的哥哥”的韋小舟重疊在了現在的韋小舟身上。他彼時就該明白，韋小舟對韋小輝的愧疚已然接近走火入魔；他對他的援助，盡管一時緩解了他的心病，卻無疑把他逼上了絕路，再一步，底下就是萬丈深淵，永世不得超生。
……這，又是一場令人痛心的悲劇。
甯安跪下來，伸出的手猶豫了一下，安慰般地拍了拍韋小舟的背。韋小舟扯住他的衣服，哭得稀裏嘩啦、撕心裂肺。而在樓上窺視著這一幕的沈承信則冷漠地拿起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我忙完了……不，咱們還是在外面見吧。”
傍晚，甯安一回到家就沒骨頭似的栽在了沙發上，連瘸子爬到他胸膛上，把他舔得滿臉口水都毫無察覺。感到不對勁的尹娜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禁被他的滾燙體溫嚇了一大跳。
“甯哥哥，你發燒了！我……我去打電話給顧華哥哥，讓他帶你去醫……”
話音未落，尹娜就被甯安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手腕。他什麽都沒說，也沒讓她覷見自己的表情。然而於他心中不斷糾結的混亂思緒和洶湧澎湃的強烈情感卻通過灼熱的皮膚，毫無保留傳達給了她。尹娜頓了頓，安靜地坐到地上，默默陪著他。
半晌後，甯安抓著尹娜的手稍稍松了一些。尹娜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見他沒反應，便去取來了退燒貼。
她撕開退燒貼的包裝，輕輕給甯安貼上。舒適的清涼感如春雨滋潤土地一樣漸漸滲入大腦，稍稍驅散了火燒般的鈍痛。他皺了皺眉，昏昏沈沈地擡起了眼瞼。
“抱歉，弄醒你了？”
甯安意識朦朧地看了看眼前的尹娜，雖欲喚她一聲，可一張嘴，喉嚨卻像卡了一塊痰一樣難受，聲音聽起來也相當沙啞。尹娜毫不介意地笑了笑，道：“沒關系。好好休息一晚吧。明天再早點去醫院。”
“說點……什麽吧。”甯安半睜著眼，迷迷糊糊地說。
“嗯……”尹娜略微一頓，唯恐吵到甯安似的輕聲說，“最近，社會上的異類事件少了很多，教育局允許中小學重新開學了。我們學校過幾天，應該就會發下正式通知。”
“你很希望開學吧？”
“當然了。”尹娜溫和地笑道，“開學後，就能和琳琳、慧慧，還有德玲一起玩了。不過這次返校後，異類肯定會成為熱門話題。這倒是有點令人討厭呢。”
“為什麽？”
“因為那群小屁孩根本什麽都不懂。明明什麽都不懂，卻自以為是地不懂裝懂。學校的貼吧早就淪陷了，不管清了多少次都沒用。”
甯安虛弱地笑了笑：“你不也是小屁孩嗎？”
尹娜嬌嗔地撅起嘴：“我是成熟的初中生，才不是什麽小屁孩呢。”
“嗯，”甯安笑著道，“你是成熟的初中生，不是小屁孩。”說罷，他低落地垂下視線，喃喃細語道，“正因為這樣，我才……”
“怎麽了？”
甯安略一沈默，盡量集中起被過高的體溫燒得渙散模糊的目光，認真地問：“娜娜，你不怪我嗎？”
尹娜奇怪地挑起眉毛：“怪你什麽？”
“怪我冷落了你。”
甯安一本正經的回答經過尹娜的耳朵，不知怎的成了槽點無數的笑話。看她笑得捂住肚子，他不禁又郁悶又不解：“有什麽好笑的？”
“誰讓甯哥哥你太可愛了嘛。”
雖然貼著退燒貼，但甯安頓時覺得額頭又變得火辣辣起來。
“啊，甯哥哥你害羞了。”尹娜仿若發現了有趣玩意兒似的，一邊瞪大水靈靈的雙目、欣喜好奇地端視甯安，一邊美滋滋地說，“還是第一次見到呢。難道你之前從沒被人說過可愛嗎？”
甯安微微轉過頭，嘴硬道：“沒有。是燒的。”
“果然害羞了。”尹娜笑著，抱起不知何時把身體吊在茶幾上玩的瘸子，將它的腦袋轉向甯安，“瘸子快看，甯哥哥害羞啦！不僅害羞，還學顧華哥哥傲嬌了！”
甯安紅著臉，嘴上仍舊不服輸：“我沒有。”
“喵嗚～”
“看吧，瘸子也說是呢。”
“我沒害羞。”
甯安徒勞地否認著，把頭往沙發裏側蹭了蹭。尹娜松開瘸子，側身靠住沙發，頭頂和甯安的後腦勺僅有一線之隔。
“我沒怪你哦。”她柔聲說，“我從沒怪過你，甯哥哥。有顧華哥哥、風哥哥和瘸子陪著我。我一點都不孤單。”
“……”
“甯哥哥，我明白你不可能只屬於我一個人——鐘軼姐姐和鐘晴姐姐，還有我不知道的其他異類，他們都需要你的幫助；我也明白你選擇的這條路充滿荊棘，你可能會在途中悵惘崩潰，甚至徹底迷失自我。但是甯哥哥，你所背負的，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願望。還有我，以及所有希望人類和異類能和諧相處的人們的願望。我知道這很沈重，而我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在背後支持你。甯哥哥，我不會對你說‘不要走’這種話；我會說，‘我不會離開你’。就算你因為這條路上的艱難險阻變得狼狽不堪、面目全非，我也不會離開你。你的目標已經找到了，所以請朝著它勇敢飛行吧。我最喜歡，你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的樣子了。”
“……”
尹娜擡起頭，這才發現甯安已經睡著了。她笑了笑，拿來一條毯子，小心翼翼地給他蓋上，然後輕聲細語地補充道：“我喜歡你，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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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最近糟心事太多，甯安眼下的兩道黑眼圈就像畫了煙熏妝一般濃厚，整個人亦無精打采的，仿佛從陰曹地府爬出來的無常。為了彰顯自己高人一等的嘲諷功底，歐陽少爺特地買了一個熊貓款式的毛絨帽子給他戴上，隨後笑瞇瞇地彎下腰，一手摟住甯安的肩膀，另一手掏出手機點開攝像頭：“來，紀念性的照片一枚～”
甯安：“……”
看來筆頭懲罰已經滿足不了這臭小子了。要不直接上手吧？
雖然腹誹到位，甯安卻完全沒心情教訓得寸進尺的歐陽堯旭。他默默打量自娛自樂得簡直要上天的後者，悶悶地問：“你上次和薛琴任聊了什麽？”
“薛四眼？我和他有什麽好聊的？”歐陽堯旭眼皮也不擡地盯著“新鮮出爐”的合影，感覺自己下巴上的棉片實在影響美觀，便立刻把它P掉了，然後還不忘刪掉原照，再將其驅逐出“最近刪除”。看著這幅驚世駭俗的傑作，歐陽少爺一邊微微搖頭，一邊連著“嘖”了好幾聲，似乎難以相信它居然出於自己之手。
甯安一臉無聊地摘掉毛絨帽子，繼而隨手擺弄了幾番：“是你告訴他施楊受傷住院的？”
歐陽堯旭還沈浸於對自己五體投地的膜拜和敬佩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啊，原來你是說那次啊。嗯，是我說的。因為是秘密任務，我就沒指出是老煙鬼。不過即使我不說，他過兩天也會知道了。畢竟都在一個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應付甯安，一邊忽然產生了將這張照片設為手機壁紙的沖動——一解開鎖屏就能看到甯安的醜態，沒有比這更能令人心情愉悅的事了。然而待他點下“設為壁紙”，系統跳出確認界面後，他又猶豫了——一般來說，人只會把和自己關系比較親密或者喜歡的人的照片設為壁紙吧？自己和他又沒好到哪兒去，把和他的合影設為壁紙是鬧哪樣？他慌忙拼命地甩了甩頭，力度之大似要把這個荒唐的突發奇想和腦漿一起晃出腦袋。見他突發羊癲瘋，甯安毫不緊張擔憂，因為他已經司空見慣了。
“怎麽了？”他不緊不慢地問。
“沒……沒什麽！”歐陽堯旭當即一個心虛的挺身站直，隨即胡亂地擺擺手，忙不疊將手機塞進口袋。
知道歐陽少爺的腦回路比常人蜿蜒曲折許多，甯安也懶得深究。他轉手將毛絨帽子往他頭上一扣，颯爽地留給他一個背影。
“餵，現在還是工作時間呢。你去哪兒啊？”
“只有五分鐘就午休了。要是有人來了，你就說我去上廁所了。”
進了電梯，甯安按下負一層的按鈕，隨後驅車出了車庫。他的目的地，是設施。
甯安承認自己有點在逃避現實。雖然深知逃不了多久，但就是想逃避一會兒。更何況，他是真心擔心韋小輝的狀況。
——“至少在我離開之前，韋小輝對沈承信，就像孩子對父親一樣依賴哦。”
耳畔不由自主地響起風逸才的聲音。甯安猛地一打方向盤，把車駛入彎道。
沈承信因為有別的事，連午飯都顧不上吃，遑論出來見甯安一面了。取而代之，他的助手宋唯招待了他。
“自從院長在背後指導我們之後，韋小輝的總體情況就穩定了很多。現在的他，雖然還不能自如地控制他的能力，但比起剛來會兒的慘劇，已經有不小的進步了。真不愧是院長，一眼就看出韋小輝是非常合適的實驗體。多虧了他，‘新藥’的試驗進行得相當順利……”
“……等等，”聽見“實驗體”三字，甯安的腦子登時“嗡”一聲炸開了，身體亦忽然像被凍住了般僵硬冰涼，“新藥是……什麽意思？”
宋唯靜默地凝視甯安片刻，接著頗為無奈，又略微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甯專員，我們研究院和醫院，始終是不同的。如此顯而易見的事，難道還需要我專門解釋給你聽嗎？”
“這我明白。但是……”
“異肽素對動物和人類的作用之間存在著絕大的差異，因此我們無法用小白鼠來代替。況且無論什麽實驗，只要和人相關，即使前期依靠小白鼠，後期也都要回歸人體，在人的身上試驗。而我們進行的研究和實驗，只不過比其他項目稍微偏離常識、稍微危險那麽一點罷了。從本質上而言，我們根本不必被你們的偏見抹黑。”
甯安據理力爭：“就算在本質上和其他研究機構沒有區別，你們傷害了數條鮮活的生命這點，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被關押在收容所裏的異類，至少有一半是你們的責任。”
“既然如此，你還把韋小輝送來作甚？”宋唯的目光倏地鋒利起來，“既然我們的努力和心血活該被你們鄙視，那你們以後生病受傷，就別去附二醫了。畢竟那裏的藥，有相當一部分是我們用數條鮮活的生命換來的。”
話音落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從心臟順著血管蔓延出去，幾乎令甯安不堪重負。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麽樣；他明白現在的自己十分令人厭惡，也明白自己只是在向宋唯發洩對焉然和沈承信的隱瞞，對自己被信任的人蒙在鼓裏卻毫無察覺，以及對這一切無能為力的火氣罷了。
“對不起。”
他站起來，朝宋唯鞠躬道歉。宋唯也不知接受沒，一言不發地走了。
“真是差勁啊。”
他無力地癱坐下來，呆呆地望著設施大廳的天花板，自嘲地笑了笑。
……原來自己也有如此惡心的一面。這大概就是對自己妄圖逃避的懲罰吧。
他閉上眼，揚起的嘴角遲遲無法放松。他就像被世界拋棄了一般煢煢獨坐著，周圍人來人往，至始至終都沒誰上前關心。不知過了多久，他隱約聽到有人叫喚自己。睜開眼一看，是韋小舟。
“韋小舟？”因為韋小舟的表情不太好，甯安即刻正襟危坐，擔心地問，“怎麽了？”
“……專員，”韋小舟垂頭耷腦，目光閃爍，“我們換、換個地方說吧。”
以為他要怪罪自己讓他弟弟重新淪為了設施的實驗體，來到一個偏辟的角落後，甯安正欲開口道歉，卻見其冷不防彎腰成“7”形，同時鄭重其事地說：“甯專員，對不起！”
甯安楞了楞，不懂對方此舉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麽向我……”
“沈院長接收小輝是……是為了試驗新藥，他、他一早就告訴我了。”韋小舟深深地低下腦袋，愧疚道，“但我……我卻瞞了你……對、對不起……”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把你弟弟的命放在刀尖上？”甯安不自覺拔高音調。然而他此刻已經心累得身體搖搖欲墜，完全沒有訓斥他人的力氣，故而說了這麽一句後就往後一退，靠住了堅硬的墻壁，扶額強忍猝然襲來的眩暈感。韋小舟深知自己的行為踐踏了甯安的好意，遂不敢祈求他的原諒，而是低聲下氣又不失倔強地說：“這是小輝唯、唯一活下來的方法，就算有風險，我……我也必須試一試！如果真的，出現意外的話，我不會讓他，孤單一人的！”
良久，甯安方才無力地出聲：“韋小輝知道嗎？”
“答應沈院長，是我擅自做主的。我知道他在這裏有……有不好的記憶，就沒敢瞞他。不過關於新藥試驗，和收治他的人是沈院長……我沒告訴他。如果我……”韋小舟頓了頓，拿不定自己若事先知曉韋小輝如此害怕沈承信的話，是否會放棄向他求助，於是就此打住了，“後來，我問他為什麽怕沈院長。他說，他會殺了他……”
“‘殺了他’？”甯安頓時一個激靈，“沈院長嗎？為什麽？”
“因為他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什麽事？”
“……”
韋小舟突如其來的沈默使甯安霎時煩躁難耐起來。他一把抓起他的手，剛想叫他把話說清楚，卻在看見他的表情的瞬間怔然失語——
韋小舟微笑著面對甯安，大顆大顆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在他的領口留下了一塊塊深色的痕跡：“我什麽都做不到。我雖然是‘怪胎’，能力卻至今也沒有覺醒。我雖然無時無刻不守在小輝身邊，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往管子裏註入各種藥水，擔心他會就這麽永遠睡著……甯專員，”他笑得更深了，淚也更加猶如泉湧，整張臉也因此而更加扭曲起來，“會不會比起小輝，我才更需要治療？我好像已經瘋了。瘋到就算小輝說沈院長會殺了他，也還是叫他乖乖聽宋助手的話，乖乖幫忙試驗新藥……”
剎那間，韋小舟的小臂從甯安手中脫落，膝蓋狠狠撞在了地上。他一面用力敲打自己的腦袋，一面泣不成聲地說：“因為……因為小輝的情況真的有好轉……怎麽辦？小輝的能力不會再像一樣失控了，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傷到他人了，他不是必須被處理掉的‘垃圾’了……怎麽辦？我究竟該怎麽辦？我是個壞哥哥，我是個壞哥哥！我對不起小輝，我對不起小輝……”
恍惚間，甯安將四個月前在審訊室，一邊哭著捶頭、一邊懊悔地重覆“我是個沒用的哥哥”的韋小舟重疊在了現在的韋小舟身上。他彼時就該明白，韋小舟對韋小輝的愧疚已然接近走火入魔；他對他的援助，盡管一時緩解了他的心病，卻無疑把他逼上了絕路，再一步，底下就是萬丈深淵，永世不得超生。
……這，又是一場令人痛心的悲劇。
甯安跪下來，伸出的手猶豫了一下，安慰般地拍了拍韋小舟的背。韋小舟扯住他的衣服，哭得稀裏嘩啦、撕心裂肺。而在樓上窺視著這一幕的沈承信則冷漠地拿起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我忙完了……不，咱們還是在外面見吧。”
傍晚，甯安一回到家就沒骨頭似的栽在了沙發上，連瘸子爬到他胸膛上，把他舔得滿臉口水都毫無察覺。感到不對勁的尹娜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禁被他的滾燙體溫嚇了一大跳。
“甯哥哥，你發燒了！我……我去打電話給顧華哥哥，讓他帶你去醫……”
話音未落，尹娜就被甯安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手腕。他什麽都沒說，也沒讓她覷見自己的表情。然而於他心中不斷糾結的混亂思緒和洶湧澎湃的強烈情感卻通過灼熱的皮膚，毫無保留傳達給了她。尹娜頓了頓，安靜地坐到地上，默默陪著他。
半晌後，甯安抓著尹娜的手稍稍松了一些。尹娜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見他沒反應，便去取來了退燒貼。
她撕開退燒貼的包裝，輕輕給甯安貼上。舒適的清涼感如春雨滋潤土地一樣漸漸滲入大腦，稍稍驅散了火燒般的鈍痛。他皺了皺眉，昏昏沈沈地擡起了眼瞼。
“抱歉，弄醒你了？”
甯安意識朦朧地看了看眼前的尹娜，雖欲喚她一聲，可一張嘴，喉嚨卻像卡了一塊痰一樣難受，聲音聽起來也相當沙啞。尹娜毫不介意地笑了笑，道：“沒關系。好好休息一晚吧。明天再早點去醫院。”
“說點……什麽吧。”甯安半睜著眼，迷迷糊糊地說。
“嗯……”尹娜略微一頓，唯恐吵到甯安似的輕聲說，“最近，社會上的異類事件少了很多，教育局允許中小學重新開學了。我們學校過幾天，應該就會發下正式通知。”
“你很希望開學吧？”
“當然了。”尹娜溫和地笑道，“開學後，就能和琳琳、慧慧，還有德玲一起玩了。不過這次返校後，異類肯定會成為熱門話題。這倒是有點令人討厭呢。”
“為什麽？”
“因為那群小屁孩根本什麽都不懂。明明什麽都不懂，卻自以為是地不懂裝懂。學校的貼吧早就淪陷了，不管清了多少次都沒用。”
甯安虛弱地笑了笑：“你不也是小屁孩嗎？”
尹娜嬌嗔地撅起嘴：“我是成熟的初中生，才不是什麽小屁孩呢。”
“嗯，”甯安笑著道，“你是成熟的初中生，不是小屁孩。”說罷，他低落地垂下視線，喃喃細語道，“正因為這樣，我才……”
“怎麽了？”
甯安略一沈默，盡量集中起被過高的體溫燒得渙散模糊的目光，認真地問：“娜娜，你不怪我嗎？”
尹娜奇怪地挑起眉毛：“怪你什麽？”
“怪我冷落了你。”
甯安一本正經的回答經過尹娜的耳朵，不知怎的成了槽點無數的笑話。看她笑得捂住肚子，他不禁又郁悶又不解：“有什麽好笑的？”
“誰讓甯哥哥你太可愛了嘛。”
雖然貼著退燒貼，但甯安頓時覺得額頭又變得火辣辣起來。
“啊，甯哥哥你害羞了。”尹娜仿若發現了有趣玩意兒似的，一邊瞪大水靈靈的雙目、欣喜好奇地端視甯安，一邊美滋滋地說，“還是第一次見到呢。難道你之前從沒被人說過可愛嗎？”
甯安微微轉過頭，嘴硬道：“沒有。是燒的。”
“果然害羞了。”尹娜笑著，抱起不知何時把身體吊在茶幾上玩的瘸子，將它的腦袋轉向甯安，“瘸子快看，甯哥哥害羞啦！不僅害羞，還學顧華哥哥傲嬌了！”
甯安紅著臉，嘴上仍舊不服輸：“我沒有。”
“喵嗚～”
“看吧，瘸子也說是呢。”
“我沒害羞。”
甯安徒勞地否認著，把頭往沙發裏側蹭了蹭。尹娜松開瘸子，側身靠住沙發，頭頂和甯安的後腦勺僅有一線之隔。
“我沒怪你哦。”她柔聲說，“我從沒怪過你，甯哥哥。有顧華哥哥、風哥哥和瘸子陪著我。我一點都不孤單。”
“……”
“甯哥哥，我明白你不可能只屬於我一個人——鐘軼姐姐和鐘晴姐姐，還有我不知道的其他異類，他們都需要你的幫助；我也明白你選擇的這條路充滿荊棘，你可能會在途中悵惘崩潰，甚至徹底迷失自我。但是甯哥哥，你所背負的，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願望。還有我，以及所有希望人類和異類能和諧相處的人們的願望。我知道這很沈重，而我能做的，也只有默默在背後支持你。甯哥哥，我不會對你說‘不要走’這種話；我會說，‘我不會離開你’。就算你因為這條路上的艱難險阻變得狼狽不堪、面目全非，我也不會離開你。你的目標已經找到了，所以請朝著它勇敢飛行吧。我最喜歡，你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的樣子了。”
“……”
尹娜擡起頭，這才發現甯安已經睡著了。她笑了笑，拿來一條毯子，小心翼翼地給他蓋上，然後輕聲細語地補充道：“我喜歡你，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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