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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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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十八

若以“上興市”和“怪獸”作為搜索詞條,回車鍵一按,當即能跳出上千條記錄。當然,網上的東西大多是作為都市傳說被添油加醋過的,半個字都信不得。然而人們之所以喜歡讀三流寫手寫的三流文章,是因為其通篇下來沒一句真話,隨便掃幾眼就過去了,順便還能挑個錯別字、找處成語誤用樂呵樂呵。可當擺在眼前的是官方文件時,就不堪卒讀了。因為裏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一個段落的背後,都是一段血淋淋的殘忍現實。

2000年的4月至9月,上興市一共發生了十七起怪獸襲人事件。其罪魁禍首是一個名為湯苓芫、彼時年齡為十歲的孩子。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前後導致三十四人喪命(其中就包括石田的父母);被部門帶走後,他忽然喪失了能力,隨後被收監進了上興收容所。五年前,他的能力毫無預兆地再次顯現,被相關工作人員送到了位於燕川市的設施總部。去年八月,塞勒涅發動襲擊,把設施炸出了一個大洞,他便隨著大部隊投靠了塞勒涅,至今下落不明。盧那拿起案卷中的一張照片,看著上面的怪獸,說:“一模一樣。”

“是呀。”晨星難以立時消化一次性擠入大腦的海量信息,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由於為逝者感到傷痛,聲音也有些變了。

“當時網絡並不發達,消息封鎖起來比較容易。如今網上流傳的上興怪獸圖,都是後人根據想象畫的,與原版有不少出入。換句話說,只有湯苓芫自己才知道那怪獸的真實模樣。”

“所以你認為此番游蕩於清河路的怪獸,是湯苓芫變的?”

盧那搖了搖頭:“這兩者間存在明顯差別。”

“十五年前的怪獸能夠傷人,十五年後的卻不行。”晨星想了想,“有沒有可能,是湯苓芫刻意不讓怪獸傷人的?或者因為某些原因,他變出的怪獸不具備原先的攻擊性了呢?再或者,他把怪獸的樣子告訴了別人呢?”

盧那擔憂地看了眼晨星,在她身邊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晨星,為什麽不告訴我你能刪除記憶?”

晨星不料對方忽然轉移話題,不由得楞了一下,“這種事,就算說了也沒什麽用,還不如不說。”

“你先前說過,你沒有過去的記憶……”

“……”

“你的記憶,是你自己刪除的嗎?”

“我不知道。”晨星如實回答,“但是,我不只會刪除記憶。”

盧那的雙眼霍然瞪大:“難道……”

“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恢覆記憶。”

“那你為什麽……”

晨星垂著頭,沈默了許久,“盧那,你當初為何接受了我?”

盧那直直地看著她。

“人家說感情是被一個人引起興趣後,在了解他的過程中慢慢培養出來的。我明明沒有任何能讓你了解的東西,可你為何還是接受了我?”

“你覺得你沒有過去記憶,所以我就不能接受你?”

“沒有過去的人,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難道不是嗎?”

盧那輕輕笑了一聲,“可是我感興趣的,不是過去的你,而是現在的你。”

晨星倏地擡起頭。

“我不會說漂亮話,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安慰你,但既然你不願想起來的話,就說明那些多半是不太好的記憶,那麽還不如不想起來。”

看著盧那的溫厚眼神,晨星感動地眼波撩動,忽然鉆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了他:“盧那,我發現你最近越來越可靠了。”

這時,盧那的手機響了一下。他拿出來看了眼,說:“晨星,我還有更可靠的一件事要告訴你。”

“什麽事?”

“‘子疌’回我消息了。”

上傳素描圖的網友“子疌”真名為孟婕,在電視臺工作。得知了二人的來意後,她解釋道:“那幅畫是我前不久和我弟弟一起畫的。”

晨星:“你弟弟?”

“我以前學過一段時間的素描,春暉……也就是我弟弟,很喜歡讓我給他畫畫。這幅畫是我聽了他的描述後畫下來的。”

“什麽時候?”

“一個月前。”

“你聽說清河路最近有怪獸出沒的傳聞嗎?”

“聽說過。正因為網上鬧得沸沸揚揚,各網友的描述又和這張畫相差無幾,我才把它發出來問的。”

盧那:“能帶我們去看看你弟弟嗎?”

“可以是可以,只是春暉他……”

原來,春暉全名叫湯春暉,其生母名為湯麗,十五年前從上興市搬來,租了孟婕家的房子。孟母因孟父英年早逝,非常同情和同是單親媽媽的湯麗,對春暉也是百般照顧。某天,她的一個朋友給送來了很多栗子,就讓孟婕給湯麗送一些去。孟婕到的時候,湯麗已經被入室強盜殺死了,而春暉就站他母親的身邊,瞪大了雙眼,盯著倒在血泊裏的她,一動不動……

孟婕說的時候雙手止不住地顫抖,那幅駭人場景帶給她的巨大沖擊可見一斑,更別說那個男孩了。聯絡科的同事效率賊快,在三人到達療養院前,就應晨星所托,發來了相關案卷。

這起案件的始末很簡單:00年10月21日下午,被害人湯麗本在客廳中打掃衛生,但不幸遭到盜賊入室搶劫,頭部遭鈍器所傷,當場喪命。其子湯春暉為命案的目擊者,報警人為隨後到達現場的孟婕。財物損失具體不明,唯一清楚的是犯人至今仍未落網。

“湯阿姨這邊沒什麽親戚,春暉父親也不知道是誰,我媽看他可憐,就把他收養過來了。”孟婕道,“但不想春暉一直走不出那天的陰影,甚至還發生了出人意料的狀況。”

盧那:“出人意料的狀況是指……”

“他擅自跑出家門,失蹤了整整一周。一周後,我們在客運中心附近的一個垃圾桶旁找到了他。只不過,他根本不記得他在這一周遭遇了什麽,甚至還把他的母親、他的過去,全部忘記了,僅緊緊攥著一張去往上興市車票,好似要去找什麽人。”孟婕惋惜地嘆了口氣,“春暉是個很可愛的孩子,一點也不認生,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不僅一口一個‘姐姐’,還說我‘好漂亮’,送了我好幾包小零食當禮物。但或許是因為他年紀還小,承受不了這麽重的打擊吧,湯阿姨死後,他的心智停留在了十歲階段,就好像他的時間永遠停滯在了那天下午,再無法繼續前行。”

“所以你們把他送去了療養院?”晨星問道。

“春暉之前一直不肯去醫院,病情拖了很久,加上媽近幾年的身體大不如以前,我也有工作要忙,就把他送去接受專業人員的照顧了。”

嘉定療養院屬於私人性質的護理機構,盡管比不上那些專為富豪打造、堪比度假公寓級別的療養院,但設施完善,有安排專科醫生定時坐診,所提供的護理服務水平和大氣優美的環境,對於中產階級來說已綽綽有餘——白色大樓窗明幾凈、四壁無塵,鋪著鵝卵石小路的庭院鮮綠蕩漾、清幽安靜,遠處依稀可見的老年活動器材也是嶄新無比。此時正是下午一點,陽光和煦輕柔,不比夏日那般灼烈。不少老人在護士的看護下出來曬曬太陽、透透氣,氣氛溫馨而和諧——與冷清沈悶的青湛山福利院形成了鮮明對比。

嘉定療養院的客人可分為兩種:經過歲月的打磨、身體零件哪裏不好使的老人和年紀輕輕卻因為各種原因而無法生活自理的人,其中不乏男人和小孩。

“原則上,這家療養院是不接收精神病科患者的,但由於春暉不具備任何潛在攻擊性,且情況特殊,院方為我們破了一次例。”

正說著,三人就來到了湯春暉的房間:四面的灰白色墻壁上東一個、西一個地貼著奧特曼、假面騎士、鎧甲勇士、金甲戰士的貼紙;鋪著防滑地磚的地面被各種遙控飛機、賽車、陀螺、悠悠球、機器人、刀槍劍弩、魔術卡片、拼圖、模型等玩具滿滿占領,難以落腳;沾著油漬、書頁翹起的《阿衰》《查理九世》等漫畫和小說則或倒扣、或正放於床頭櫃上,等待著主人的下次閱讀。一位二十五歲的男人正靠著枕頭坐在床上,手裏拿著平板電腦,邊尖叫邊打喪屍。感覺來人後,他擡起頭,在看到孟婕的瞬間丟下平板,跑下床,徑直沖入了她的懷中:“姐姐!你來看我了!”

“是啊,”孟婕摸摸他的頭,“最近過得好嗎?”

“很好很好!”男人隨意地敷衍完,一瞥孟婕那藏在身後的右手,“那是給我的禮物嗎?”

平日來看湯春暉,孟婕都會給他捎些禮物——房裏的玩具幾乎都是她送的。她也知道自己藏不住,便點了點頭。

“真的嗎?是什麽是什麽?”

湯春暉搓手頓腳,眼裏滿是難以抑制的期待,見一盒樂高拼裝積木於對方背後亮相,不由得歡呼一句“是樂高,姐姐你真好”,繼而猛然一爪子奪走積木,跳上床,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並著手搭建航空母艦來。孟婕說:“春暉,這兩位是來自特殊調查部門的專員,他們有些事想找你聊聊。”

湯春暉無暇回答,顧自忙著遵照說明書搭積木。

晨星主動上前打招呼道:“你好春暉,我叫晨星,這位大哥哥叫盧那。我們想和你聊會兒天,可以嗎?”

湯春暉:“……”

“不好意思,”孟婕無奈地說,“春暉已經被我們慣壞了,兩位專員莫要見怪。”

“沒關系。”雖然已事先打了預防針,但親眼看到湯春暉後,晨星才深刻體會到了這份明明有著成人的外表,內心卻是十歲孩童的難以名狀之詭異。她一掃《名偵探柯南》漫畫封面上伸著食指、微張的嘴巴似乎在說“真相只有一個”的柯南,忽然覺得這兩人還真是另類的般配。

“這裏,你搭錯了。”

盧那不知何時來到病床邊,指著只有一個簡單的船頭的航空母艦,說了這麽一句。湯春暉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聽若罔聞,然而沒一會兒,他就乖乖把原先那個裝錯位置的積木拆下來,換成了正確的那塊。之後,他拿起一塊方形積木,與手中的船頭比對了下,不確定地問:“這個是搭這兒嗎?”

盧那看了看說明書,輕輕“嗯”了一下。

和小孩交流,果然得先和他們打好關系麽?晨星向盧那投以一個“交給你了”的眼神,對孟婕說:“男人的世界只有男人懂,我們女人就出去吧。”

走廊上,透過半開的房門,孟婕一面望著和盧那處得不錯的湯春暉,一面和晨星聊了很多有關她這個天降系弟弟的事。晨星聽了後感慨萬分,說:“照顧這樣一個‘孩子’,你和你媽也挺不容易的。”

“或許吧。”先前的寵溺已完全從孟婕眼裏褪去,換成了更為覆雜的顏色,“春暉是個好孩子,所以我和媽一樣喜歡他,也很高興能有他這麽可愛的弟弟,但同時,盡管很不想承認,我有點……嫉妒他。”

“……嫉妒?”

“是的,嫉妒。”

“為什麽?”

孟婕的嘆息中充滿了道不盡的酸苦,“十五年前,我正好上高三。由於是寄宿式學校,差不多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以前我每次回家,媽都會為我準備一大桌吃的,說我備考辛苦了,必須得好好補補;那時候的她,全部的註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不,其實從一開始,她的世界的中心一直都是我,因為爸去世後,一直都是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可自從春暉搬進來之後,一切都變了——

“踏進家門後,再沒人出來迎接我;飯桌上的菜雖有我愛吃的,卻遠不及春暉喜歡的;特別是他失蹤找回之後,但凡和我聊天,她三句話中必有一句和春暉相關,某次若非我主動提起,她差點就忘了我一模考了全段第三的事——明明是我那麽努力考來的名次,她竟然連句表揚的話都沒有,只說了句‘加油,爭取在二模中考到第一’……”

她哽了哽,繼續道:“我知道媽媽心裏仍有我,只不過遠不如春暉那麽重要了。所以高考結束後,我才在填志願的時候特地選擇了幾所遠一點的大學,過年也沒回家。我本以為一年的空檔會讓媽稍微的重視我那麽一點點,但沒想到,她說我已經成年了,用不著她擔心了……我一氣之下,直接回了大學所在的城市,一邊做兼職一邊讀書,本想等考研考上再回去。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的事再次發生了——

“就在我初試的前一天晚上,媽打電話過來向我哭訴,說春暉和同學鬧矛盾,不小心用美工刀把對方的眼睛劃傷了——媽媽以前明明是那麽堅強,不管遇上什麽事,她從不會掉眼淚,至少在我面前絕對不會。可那晚,她居然哭了,說怕春暉同學的眼睛失明,問我該怎麽辦。我當時什麽都沒說,只說我考試考完後馬上回去。當然,春暉同學並沒有失明,只不過臉上多了塊疤。我陪著媽,代替春暉到那個同學的家登門道歉,還拎了很多東西,希望他們能原諒春暉。那天,是媽第一次在別人面前低聲下氣。當時,我只覺得我的世界要崩潰了。再後來,我去參加研究生覆試,確認被錄取後,我馬上撥通了媽的號碼。但那時的她根本沒心思替我高興——春暉的病,終於被確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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