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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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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十九

孟婕說的時候,晨星僅小心翼翼地聽著,她明白她需要將積壓在心裏多年的負面情緒發洩出來,所以便不敢打斷她。孟婕緩了緩情緒,再揉了揉微微酸脹的眼睛,聲音帶著絲絲的鼻音:“對不起,盡讓你聽我抱怨了。”

“沒事。”晨星語氣溫柔,“後來呢?”

“其實春暉的癥狀在很早之前就體現出來了,包括他的言行、喜好,無不顯示著一股幼稚勁。這也是我漸漸不想和他說話的原因,但他還是會死皮賴臉地纏著我,問我這個、問我那個,所以有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可當我親眼看到他的診斷書,知道他永遠不能長大後,我抱著他,哭了很久。

“春暉當然無法理解我為什麽哭,他只是用手擦掉我的眼淚,和當年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樣,拿出他最喜歡吃的零食,說吃了後立馬就不想哭了。那時,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守護好我這個永遠十歲的弟弟。好在媽還有點積蓄,幾年過去,命案的影響淡下後,爸爸留下來的另一間房子也租出去了。然後我這邊再勤工儉學,最痛苦的四年,也終是熬下來了。現在想想,當時的辛苦真是沒有白費。讓春暉住進這麽舒服的療養院,是我目前為止,所做的最自豪的一件事。”

“真好。”晨星感動地說:“春暉能有你和劉阿姨,真是他三生修來的福分。”

“但在外人看來,我和媽只是為了擺脫這個包袱才把他送到這裏吧。”

“只要春暉知道你們愛他就夠了。”

“是啊,”孟婕擡起眼,看向搭好航空母艦後,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湯春暉,眼中恢覆了原先的寵愛,“只要春暉知道就夠了。”

“姐姐!我搭好了!”湯春暉風風火火地跑出病房,將手中舉著的航空母艦如聖旨般呈給孟婕,撒嬌道:“姐姐,你看我搭得好不好?”

“嗯,”孟婕看了看,“很好。”

“那我棒不棒?”

“棒,”她摸摸他的腦袋,“我家春暉最棒了。”

湯春暉似乎很享受被姐姐摸頭的感覺,笑得雙眼只剩下一條縫。接著,他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問:“姐姐,媽媽最近怎麽都沒來看我?”

“我不是已經和你說了嗎?媽媽上次不小心摔傷了腿,走不了路。”

“可是我想媽媽了……”

“昨天不是才剛通過視頻嗎?”

“我想見她真人。”湯春暉拉住孟婕的衣角,以懇求似的的語氣道:“姐姐,我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孟婕欲言又止,她抱住湯春暉,拍拍他的背,說:“等過陣子你的情況完全穩定下來後,姐姐就和媽媽一起來接你回家。”

湯春暉耷拉了會兒腦袋,然後笑著點點頭,邊舉著航空母艦邊跑進病房裏。盧那問眼眶微紅孟婕道:“我想采集些湯春暉的血回去,可以嗎?”

“當然。”孟婕毫不在意采血的原因,正色道,“不過專員,你們為什麽突然要找湯阿姨和春暉?是當年的案子有進展了嗎?”

回去後,盧那和晨星大致講了一下他從湯春暉那邊了解到的情況:“湯春暉承認他讓孟婕畫了那張素描圖,但說那只是出於突發奇想。我再問幾句,他就發脾氣了。不過他知道他是被收養的,而且有關他的智力水平,他亦有所察覺。”

“可孟婕她們好像並不知情。”

“我和他搭航空母艦的時候聊了幾句。他說,盡管孟母和孟婕沒有在他面前提起,但他偶爾偷聽到過幾句,再加上鄰居們也知道一些,所以……”

“原來如此。”晨星禁不住感慨,“十歲的年齡,說幼稚也幼稚,但相較於真正幼稚的五六歲,其實已經懂得許多了。”

“姐姐和媽媽都對我很好,”湯春暉曾對盧那如此說道,“關於我的事,她們從來都是在背地裏悄悄地說,我的親生媽媽,她們也只問過我一次,之後就再也不提了。”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你的親生母親了?”

湯春暉搖了搖頭,“印象中,是有那麽個看不清的臉的女人在喊我‘暉暉’,但我不想想起她是誰。”

“為什麽?”

“因為每次只要一想起她,腦子裏就會自動響起一個聲音。”

“什麽聲音?”

湯春暉那組裝積木的雙手停下了動作,他低下頭,囁嚅了片刻,沈著聲音答道:“壞女人。”

“……壞女人?”晨星驚訝,“湯麗可是他親媽,他為什麽說她是壞女人?”

“不清楚,在這之後,湯春暉就再沒說話了。”盧那覺得這其中必定有不少隱情,“一些家庭看上去光鮮亮麗,但實際上卻猶如一團爛泥,相互之間的矛盾糾葛剪不斷、理還亂。”

“那你覺得,湯春暉為何認為他媽媽是一個壞女人?”

“孩子和家長相處的時間更長,對對方言行舉止的感受更為直觀,並且大人容易在孩子面前放松警惕,不為人知之面也更容易暴露出來。”

“你的意思是……”晨星的雙眼不由自主地瞪大,“虐童?”

“湯春暉在見到孟婕的第一面就誇她漂亮、送她零食,哪怕占有了孟母的愛,也沒有讓她討厭他,還甘願為他付出。況且他明明知道自己有親生母親,也知道自己的心智水平滯後不前,卻沒有表現出來。這難道不表明,他實則是個很有心機的人嗎?能培養出這種孩子的家庭往往都不健康,而湯麗剛好是單親母親……”

“天下有哪個母親會對自己的孩子做這種事!”晨星拍案而起,“我不允許你用惡意去揣測一位母親!”

看著晨星那怒睜的圓眼,盧那頓了下,不再言語。晨星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連忙道歉道:“對不起盧那,我不是故意的!我……”

“沒關系。”盧那擠出一道苦笑,“你說的不錯,我的確不該以惡意去揣測一位單親母親,也不該把自己的經歷強加在別人身上,畢竟並非所有母親都是一個樣。”

晨星緘口不言,怯怯地端詳著他。

盧那兀自思考了會兒,問:“晨星,你覺得湯苓芫、湯春暉和湯麗,只是單純的恰好都姓湯嗎?”

晨星立刻會意:“難道……”

盧那瞟了一眼窗外的漆黑天空,“今天已經晚了,明天再拜托聯絡科的同事調查一下湯麗的過去吧。”

翌日早上,晨星收到了湯麗的個人檔案。

湯麗,1975年生,高中畢業沒多久後由於懷孕一事被趕出家門,之後輾轉多座城市,於上興市住了五年。

“湯麗因為春暉而被掃地出門,”晨星悄悄瞟了眼盧那,不動聲色地說,“那麽對她來說,春暉的確是個不小的負擔。她虐待春暉的可能性,也無法完全否定……”

盧那不為所動:“盜竊殺人案的案卷呢?”

“這裏。怎麽了?”

“這個案子有點問題。”他分析道:“若犯人的企圖只在盜竊,且先不說湯麗家並不富有,他為何要殺了湯麗?從現場的照片可以看出,湯麗是在客廳裏被殺死的,兇器是圓頭鈍器。湯麗家在五樓,當時正是白天,犯人不可能爬樓翻窗入室,所以他應該是從正門進去的。可問題是,湯麗的家門並沒被撬過,那麽他是如何進的屋?”

“湯麗是……主動為他開的門?”

“根據法醫的鑒定報告,湯麗先是後腦中了一擊,然後身前被砸了九下。換句話說,湯麗為他開了門後,回到客廳,毫無防備地背對著他,而他也立刻抓住這個機會,抄起武器進行偷襲。其實第一擊後,湯麗就已經死了,但犯人硬是再砸了她九下,仿若在出氣發洩。”

“也就是說,入室盜竊只是偽裝,殺害湯麗才是真實目的嗎?”

“由於現場混亂得像遭到了入室搶劫,所以警方第一時間以為是強盜作案,但他們後來似乎也往仇殺的方向調查了,可無奈現場沒有外人的痕跡,湯麗又是初來乍到,都還未來得及與周圍人熟悉,再加上當年的監控也不如現今這般完備,就沒找到什麽線索。”

“會不會是湯麗在來燕川市之前惹上的仇人幹的?”

“這就不清楚了。”

沈默了一會兒,盧那起身道:“再去找湯春暉聊聊吧。”

“你想找他談這個案子?”

“嗯。”

“可他就是因為他母親的死才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就算去問了,怕也問不出什麽吧?”晨星道:“而且這和湯苓芫有任何關系嗎?”

盧那的意見剛好相反:“晨星,我有預感。湯苓芫和湯麗母子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湯春暉想要隱藏的過往,是找到湯苓芫的關鍵。”

去往療養院前,盧那和晨星先拜訪了孟家。孟婕去工作了,只有孟母一個人在家。簡單問了個好後,晨星單刀直入:“阿姨,春暉是獨生子嗎?”

孟母頓了一下,答:“阿麗來的時候只帶著春暉,應該是吧。”

“他們有提起過一個叫湯苓芫的孩子嗎?”

孟母瞇起眼睛瞅了瞅晨星遞來的一個十歲左右孩子的照片及其成年後的半身照,搖了搖頭。

“湯苓芫涉嫌參與了一起惡性案件,我們懷疑他是湯麗的第二個兒子,”盧那道,“並且只有湯春暉才能幫我們找到他。”

孟母低眉思索了會兒,仍舊搖了搖頭。

晨星:“令媛知道嗎?”

“暉暉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比較長,我都不知道,小婕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不過,如果他真是暉暉的兄弟的話,沒準,他畫在了他的日記本裏。”

“……日記本?”

“暉暉有寫日記的習慣,但不是以文字的形式,而是圖畫。”孟母支著拐杖站起來,“阿麗走後,她家裏的家具都被我賣掉了,但其他能留下來的東西,比如貼身物品之類的,我都盡量留下來了。”

孟母腿腳不靈便,即便拄著拐杖,走起路來也顫顫巍巍的,好像隨時會摔倒在地一般。晨星看她走得太過艱難,就上前攙扶了一把。

堆放著雜物的儲藏室裏藏了兩個紙箱,一大一小。等盧那拖出大的那個後,孟母用剪刀劃開膠帶,一邊翻找一邊說:“由於暉暉已經受到了太大的傷害,我怕他回憶起那天的事二次受傷,另一方面,或許也是我自己不願面對吧,就把他以前的東西,還有阿麗的遺物全部封存了起來,一次都沒有拿出來過。”

她看著找出的幾本陳舊的素描本,躊躇片刻,收回不忍的目光,緩緩地將它們遞了給晨星。晨星接來,分了兩本給盧那後,小心翼翼地翻看起來。可還沒看幾頁,她的臉上就起了一層陰霾。她扯扯盧那的袖子,示意他來看看她手中的素描本。盧那探過頭,眼神於視線觸及紙面之際頓時一變,繼而立刻恢覆了平靜。晨星問:“阿姨,這裏面的畫,你有看過嗎?”

“翻過一本,但沒細看。怎麽了?”

晨星連忙合上素描本,若無其事地問:“湯麗是個怎樣的人?”

“她幾乎可以說是這世上最愛暉暉的人了吧。”孟母回憶著與湯麗交往中的一點一滴,慢慢地說:“阿麗她是我所見過的人中,過得最省的一個——每天精打細算,連一毛錢都不敢多花;周末還起早貪黑,同時找了好幾份工作做。可盡管如此,她還是堅持天天買肉,說暉暉正在成長期,必須吃些有營養的東西……對了,她的遺物,你們要看嗎?”

湯麗的遺物被孟母細心地保存在了另一個紙箱裏,大部分是衣服和鞋子,化妝品和首飾一件沒有。看著這些廉價的衣物,一位滄桑而節儉的單親母親形象在盧那的腦海中迅速勾勒了出來。

“湯麗對湯春暉很好?”

“當然好了。她寧願自己吃不飽、穿不暖,也一定要讓暉暉吃飽穿暖。”

“湯春暉平時是怎樣描述他媽的?”

“這種事情還需要特地說出來嗎?”孟母不理解這個問題的意義所在,“聽他叫阿麗時的語氣就知道了。”

盧那若有所思地沈思了幾秒,隨後放棄拐彎抹角:“湯春暉剛來你家那會兒,身上有沒有傷?”

下午,湯春暉瞟了眼再度來訪的盧那與晨星,愛理不理地拿起平板電腦。盧那沒什麽眼色地在病床邊坐下,嚴肅道:“關於你的親生母親,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我對她幾乎沒什麽印象,”湯春暉邊玩著跑酷游戲邊道,“她死的那天,我也不記得了。”

“你怎麽知道我們要問你親生母親的死?”

“那些來看我的陌生人,包括警察,醫生,還有些自稱是記者的人,他們都問了我這個問題。”

“我們和你主治醫師談過了。”盧那說,“在他看來,你長不大的原因,似乎和你親生母親的慘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我知道。”湯春暉漫不經心地答道,“大家都這麽說。”

“那你是怎麽想的?”

湯春暉楞楞地看向盧那,“……我?”

“嗯。”盧那直視著湯春暉的雙眼,宛若欲透過那清澈的眼瞳搜尋什麽似的:“你覺得你之所以長不大,是因為你親生母親的死嗎?”

考慮到湯春暉的實際心理年齡,同時為照顧他的情緒,十三年來,沒人敢如此直白地問他湯麗被殺一事,更別提他自己的意見了。湯春暉亦被問得一時語塞,他垂眸看著屏幕上的“game  over”,認真思考了頃刻:“其實有一件事,不論是對媽媽姐姐,還是那些說想要幫助我的醫生們,我一個字都沒透露過。”

“什麽事?”

“我好像不是一個人。”

“這是什麽意思?”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總會夢見我和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男生走在一起,而且感覺上,我們好像處得還不錯。但至於他是誰、長什麽樣,醒來後,就想不起來了。”

盧那把湯苓芫幼時的照片擺在了湯春暉面前,“他叫湯苓芫。”

湯春暉奇怪地側目看向盧那。

“對他有印象麽?”

湯春暉想了想,使勁搖了搖頭。

“那這本畫本裏的東西,你怎麽解釋?”

映入眼簾的,是一本頗具年代色彩的素描本中的一頁畫紙。畫紙的邊角沾了許多油墨,本子主人在畫畫時的隨心所欲盡顯無遺。圖畫正中央是一只通體暗紅、身上長著數條觸手的獨眼怪物。怪物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句話,看字跡,像出自兩位小學一二年級學生之手:怪shòu!讓我jiǎ面qí士來打敗你!

湯春暉在看到畫中怪物的瞬間僵成了個木頭人,恍惚之間,囁嚅出了“小苓”二字。說罷,他又驚愕地瞪向兩人,好似自己說出了什麽不得了的話語。

盧那將素描本的後面幾頁展示予他。湯春暉看著一頁一頁過去的陰暗畫面,雙瞳猛然一縮,下意識一甩手將其打到地上,驚恐不已,又不知所措地喊了出來:“我不要看這個!你們給我拿開!”

——素描本的前半部分都是各種怪獸,像是打發時間的隨手塗鴉,可後面的畫風卻突然轉變了——漆黑的背景中,無一不是一位手持掃把、拖把或衣架等物品的兇惡婦女和一個流著眼淚、等待抽打的男孩。

盧那撿起素描本,翻到最具辨識度的一頁,指著上面的女人說:“她是你的親生母親吧?這件衣服,我在她的遺物中看到了。”

湯春暉兩手撐著床,嘴角抽動了幾下。

“不過挨打的應該不是你吧?畢竟你養母說你身上很幹凈,一塊疤都沒有——是你口中的小苓,或者說湯苓芫,對吧?”

湯春暉倏地一怔。

“就在剛才,你的血檢結果出來了。湯春暉,你是異……不,怪胎。用方便你理解的話來說,湯春暉,你擁有超能力。”

“……”

“這本素描本上有兩個孩子的筆跡,一個是你,另一個則是他吧?兩種筆跡交叉出現,從次數上看,你們似乎一起度過了挺長的一段時間,可他後來為什麽不在了?你為什麽要忘了他?為什麽,殺了你媽媽?”

後三個問題堪比拍案的兇浪,沖擊走了湯春暉所能拾起的所有思緒,而他的大腦亦徹徹底底地喪失了思考機能,陷入了由混亂與恐慌堆積而成的泥潭之中。他雖拼命掙紮,但卻好似中了魔咒一般,視線陰暗的畫面緊緊錮住,任憑如何反抗也逃脫不掉。於是,他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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