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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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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十六

部門部長辦公室,在來者輕微的腳步聲中,萬佳晟擡起頭,問:“情況怎麽樣了?”

一個多小時前,於睿撞破窗戶,跳下了六樓。緊急之際,甯安直接飛出樓外,救下了他。

“兩名人質和在隔壁房找到的朱笠均平安無事,但因為服用了安眠藥,如今還在昏睡當中。於睿除了玻璃碎片造成的輕傷外,並無大礙,到達醫院後馬上就醒了。”甯安匯報道,“另外,安置在房內的炸彈,鑒定科已安全回收。炸彈旁邊的三個人均已救下,其中一個正是朱笠。”

“假朱笠呢?”

“他是人偶師申姜制造的傀儡,就在剛才變回普通的人偶了。”

萬佳晟雙手支起下巴,蹙著眉頭思考起來。甯安問:“部長,你打算如何處置於睿?”

“……”

“部長,朱笠在跳樓前,將炸彈的引爆器留在了房裏。他並不想牽連其他人。”

“嗯。”

萬佳晟這聲應得極度敷衍且漫不經心,不禁讓甯安懷疑起他是否有抓住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

“部長,希望你下次不要再拿殘缺的案卷糊弄我們。”

萬佳晟神色微變,擡眼直楞楞地盯向甯安。甯安鎮定自若,斯文爾雅的內斂首次顯露出決不退讓的強硬,“此番若非沈連寂的正確推理,我們根本不可能阻止這場悲劇。請你銘記這點。”

說完,他欠身示禮,轉身準備離開。萬佳晟嘴角一動,問:“如果全部給你看的話,你能保證你不會動搖嗎?”

甯安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堅定:“我的信念與張廣森不同,所以我不會動搖。”

出了辦公室,甯安略顯心累地嘆了口氣,才剛擡起頭,就見沈連寂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眼前。沈連寂一瞥於漸窄的門縫中迅速消失的萬佳晟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瞬間的兇戾,“辛苦了。”

甯安不想沈連寂還會打這種形式上的官腔,忍俊不禁道:“對了。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道謝?”

“是的。正如我向部長說的那樣,如果沒有你,我們根本解決不了這次的綁架案。”

“我只是在展示我的生存價值罷了。”沈連寂的淡漠目光從戴著白色手環的左手腕上一掠而過。

看著若有所思的沈連寂,甯安想了想,道:“說實話,我很吃驚。”

“吃驚什麽?”

甯安斟酌了下用詞:“我並沒有對你抱有任何偏見,我只是覺得,你似乎不像是那種會說出‘於睿仍愛著他妻女’這種話的人。”

不,對於沈連寂這種人來說,恐怕連最基本的七情六欲都不曾擁有吧?

“這是客觀事實。”

“是客觀事實不錯。但你之所以對組長說這句話,還特別提及錢婉車裏的蛋糕,就是為了讓他勸於睿回心轉意,以免釀成不可挽救的悲劇吧?”

“只是為了以防萬一而已。”沈連寂否認道,“畢竟對於敵人,弱點知道得越多越好。”

“這樣嗎。”盡管這般應了,但甯安有自己的看法。

口袋裏的手機一陣振動,甯安拿起來一接,臉色隨即變得難看起來:“好,我知道了,我馬上趕過去。”

“怎麽了?”

“於睿逃走了。”

大約半小時前,附二醫住院大樓某病房外,於睿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註視昏睡於病床上的錢婉和於婉睿,表情悲傷,眼神覆雜。帶著身煙味的施楊走來說:“她們沒事,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

“剛才為什麽尋死?”

於睿吐了口沈重且無奈的嘆息,“我連誰都不是,繼續活著也沒意思。”

“你不是誰都不是。”施楊的視線移向病房裏的兩位病人,“你是嫂子的丈夫,婉睿的父親。”

由於是第一次安慰人,施楊說的時候嘴角略微緊繃,語氣也十分別扭。於睿聽了後忍不住一笑,看向妻女的眼神柔和不少,“事到如今,你真覺得我們還是家人嗎?”

“家人不就是這樣的存在麽?不管犯了多大的錯,不管吵得多麽兇,最後還是會相互包容,相互原諒。”

“或許吧。”於睿緩緩將手搭上玻璃,從施楊的角度看去,他仿佛就在觸摸錢婉與於婉睿的臉。而後,他像是看清了現實,不再奢望渴求般地垂下手,低落道:“就算她能原諒我,我也原諒不了我自己。更何況,我們的日子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施楊無法否認,便默默地陪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於哥,其實還有件事,我沒和你說。”

“什麽事?”

“發生在記憶消除實驗中的那場意外,可能是我導致的。”

“……你?”

“盡管實驗負責人沒有明說,但隱隱能從他們對我的態度裏猜到。”

“因為你的無效化能力?”

施楊沒想到對方居然能如此迅速地反應過來,又輕描淡寫地說出了他難以啟齒的話語,眼中不由得浮現出一絲驚訝。於睿輕輕笑了笑,平淡道:“這些事,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我不怪你,因此你也別再糾結了。”

自從知道自己是覆制人之後,於睿的心已經變成了片死海,一片死寂的海,一片泛不起任何波瀾的死海。如今就算有人跟他說人類是外星人制造出來的、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也能平靜接受。

靜默了半晌,施楊問:“今後打算怎麽辦?”

……今後?

於睿不知自己是否還能擁有今後。

“上面對你的處罰肯定不會少,設施也絕對不會放過你。至於塞勒涅那邊……”

“你放心吧,我不會再想加入塞勒涅了。”於睿道:“誠如你所說,那幫人行事大手大腳,部門若真想處理我,也斷不會叫街頭混混一樣的人來。”他頓了頓,自嘲一笑,“果然我這種人,還是消失的好。”

“要走就趁現在吧。”

“你呢?不和我一起走?”

“我……”施楊頓了一下,“留下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當年入隊的體檢報告顯示,你只是個普通人。”

“嗯。”

“是因為周立軍?”

施楊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所以你才選擇繼續留在部門嗎?”被自己身上異常之處所困擾的感覺,於睿深有體會,故而他也不再多加勸阻了:“總而言之,萬事小心。”

“嗯。”

於睿轉頭望向錢婉和於婉睿,苦澀的笑容帶著幾分作為一位丈夫和父親的關愛與慈祥,“幫我給她們帶幾句話:‘對不起。雖然已經遲了,但我還是決定去尋找屬於我自己的人生,或許要花很長的時間,可我一定會回來,承擔我所犯下的罪孽。到時候,希望能吃上這次沒吃到的蛋糕。’”

“嗯,記下了。”

“那麽,我走了。”

於睿最後再看了眼錢婉和於婉睿,轉過身,剛想離開,卻又聽施楊道:“對不起,於哥。”

“我也是。”

他說完,快步離去了。同一時間,一滴眼淚從錢婉的眼角滑落,擦過耳梢,掉入了發間。

“連上廁所這種蹩腳的借口都會信,你就是這樣看管犯人的?!”

世上總不乏此類人:明明身處事外,什麽都不清楚,什麽都不了解,卻硬要站在上帝視角,站在道德的至高點,對他人“指點江山”、落井下石。殊不知他們自以為的遠見卓識、金玉良言,實則全是狗屁。因此施楊也很好奇啊,這範冰身為一名典型的更年期晚期婦女,咋每天中氣都這麽足呢?照她的肺活量,一口氣吹十分鐘薩克斯豈非小菜一碟?

放眼全部門,範冰最不爽的就屬施楊了,但凡有揪住他尾巴的機會,她一定不會錯過。不過抓歸抓,罵歸罵,處罰如何定,關鍵還看焉然的意思。因此焉然讓她出去後,她不敢囂張了,可走之前,還不忘狠狠瞪他一眼,就差吐口水了。施楊心無旁騖,始終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也沒感覺怎樣。但或許是由於範冰噴口水的功力突破至了大乘期,聽得他雙耳都起了繭子,於是便靠著座椅雙腳蹺桌,伸手掏了掏耳屎。焉然認識施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平時對他的逾越違規行為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無奈本次案件背後牽扯到了決不能被牽動的那根弦,因此不給點懲罰說不過去。

“記過警告,撤銷組長職務半個月。在此期間,三組的領導人,有推薦的嗎?”

“甯安。”

“我也是這麽想的。”焉然頓了一下,問:“於睿都知道了嗎?”

“我全都告訴他了。”

“嗯,你做的對。”

“科長,”見焉然要離開,施楊補充似說,“謝謝。”

焉然微微一笑:“知道的話,就少做些會落人口實的事。”

得知施楊被從輕發落後,甯安才安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盡管早上才見過,但著手綁架案時的壓力加速了周圍時間的流逝,以至於在他眼裏,與尹娜相見,猶如已隔三秋。

雖然已經向她發了消息,說自己會晚點回家,但一想到她開門時的驚喜模樣,甯安就把摸出口袋一半的手機給放了回去。

就當是辛苦了一整天的獎勵,就不提前通知她了。

靠著車窗,甯安閉上眼,靜靜地想,見到她後,該如何向她講述這一天的經歷呢?於睿的悲憤和痛苦,她又能理解幾分呢?

道路兩旁的景物如電影放映機上不斷轉動的膠片般飛快地向後退去,不知不覺中,甯安對外界的感知沈到了意識之下。醒來時,眼前正好是薊州街的一排排灰黑矮房。猛然想起什麽的他連忙讓出租車師傅靠邊停車,然後來到偵探事務所,敲了敲脆弱得宛若下一秒就會炸裂開的玻璃門。

放眼望去,事務所內空無一人。半分鐘後,裏間傳來了沖水聲。風逸才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摸著屁股,踮著內八字,步履艱難而來:“靠,哪個不長眼的小兔崽子敲的門,不知道老子正在開大嗎?本來能一整條順出來的,結果被你壞事,不小心中途夾……”

最後的“斷”字在風逸才看到來人是甯安後,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你回去繼續吧。”甯安笑瞇瞇道:“我等你。”

大概是那對濃濃的黑眼圈使然,風逸才莫名覺得對方臉上的笑意突增了幾絲難以言表的恐怖與陰森。為掩飾方才的尷尬,他立刻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假裝什麽事都不曾發生似的道:“哎呀小安安,你怎麽來了?綁架案解決了?”

“解決了。多虧了你提供的線索。”

“嗨,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又不是什麽大事。”風逸才指向沙發,“來,坐下說。”

接下去的半刻鐘,甯安向風逸才概述了綁架案的破解過程,包括於睿和張廣森是覆制人一事。風逸才聽得唏噓不已,一邊嘆息於睿是可憐之人,一邊又說部門“自作孽,不可活”,看上去十分氣憤。甯安一面觀察他的反應,一面道:“從解救人質的角度,本案已經結束了。可與塞勒涅聯系起來後,還有兩處疑點。”

“哪兩點?”

“一是我趕去支援組長的時候遇到了鬼打墻,花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出路。”

“除去真實鬼怪作祟的因素,就只有異類搗亂的可能性了。”

甯安點點頭,“不出意外,應該是塞勒涅的人。”

“鬼打墻麽?”風逸才摸了摸下巴,“能制造幻覺的異類不在少數,僅憑你所說的,無法判定對方身份。第二個疑點呢?”

“申姜雖說出現在劃龍橋的張廣森是他制造的人偶,但我們認為他是擁有變相能力的異類假扮的。”

風逸才眉毛一抖,“為啥?”

“因為秦莘野說在他身上聞到了異肽素的味道。”

“你覺得是我?”

風逸才的眼神在話音落下的瞬間變得鋒利而尖銳起來,細長的狐貍眼裏充滿了狡猾且不留情面的試探之意。甯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刻意停頓了一秒,然後才自若道:“秦莘野還說,那人的味道,她以前沒聞過。”

“……沒聞過?”風逸才嗤笑了一下,語氣放松了不少,“知道是什麽人嗎?”

“知道。部長把案卷給我了。”

“他竟然這麽大方?”風逸才難以置信,“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我老母。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

甯安看了風逸才一眼,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起身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他看著隨後也站起來的風逸才,忽然嚴肅道:“風逸才,你應該不會做些引火上身的事吧?”

風逸才倏地一楞,隨即如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般笑著說:“當然了,我又不是蠢蛋,沒事作死幹嘛?為啥突然問這個?”

“沒什麽。”甯安想了想,又說:“盡管你這人平時是欠了些,但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啊。”風逸才眨眨眼,投去了個深情的秋波。

甯安不清楚對方是否真正理解了他的意思,也沒心思繼續和他油嘴滑舌,輕輕一嘆氣後,轉身向門外走去。風逸才笑著目送他離開,等其身影完全消失於眼前後收斂起笑容,臉色頓時陰沈了下來——

張廣森的衣服,得處理了。

晚上,身著一件單薄襯衫的沈連寂站在臥室的窗邊,註視著手中從申姜處搶來的手機,眉頭緊蹙。秦莘野悄悄來到他身後,環過他的腰,靠著他的肩膀,問:“在煩惱什麽?”

“這手機是新的,根本就沒有什麽所謂的指證視頻,通訊錄裏只有一個號碼。”

“看來是要你打過去的意思呢——怎麽辦,打嗎?”

沈連寂明白,對方既準備了這部手機,就一定算準了它會落入自己手中——他的心理全被看破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按下關機鍵,說:“至少不是現在。”

“是嗎。”秦莘野解開沈連寂的襯衫,舔了舔他的肩膀,一口咬了下去。細流似的鮮血從她的嘴角漏出,滴落,在半透明的白色襯衫上綻開了一朵紅花。看著倒映在玻璃上的他兩人的身影,沈連寂雖想伸手抓住窗沿,卻又立即放棄了。他逐漸軟下身子,倒於身後之人的懷中,任由全身細胞暴露在和當年的離別之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的疼痛之中。而露出了野獸本性的秦莘野也像是感應到了什麽般,握住懷中之人那微微顫抖的右手,與其緊緊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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