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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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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er,ego me Duis congue sem feci tibi hodie.”

舒克亞一手將小桌板上的書本碼好,筆收進筆盒中,一手揉了揉蜷在自己大腿上睡著的貓,鳶尾被他撓得迷迷瞪瞪地打著舒服的呼嚕聲。

他擡頭看向杜衡,逐詞逐詞緩緩地用新學的拉丁語對他說著,意思大致是:父親,我今天的功課做完了。

數年光陰,於成年人而言如白駒過隙,大概都來不及將鬢邊青絲變成白發。

但於孩子來講,卻足夠自內而外雕琢出仿佛雲泥之異的改變。

那年舒克亞在帕米河畔被杜衡撿到時,還是個因為在無情戰火中飄渺無依的小不點,說話時有些奶聲奶氣,不知愁緒幾何,不知何謂死亡,亦不知家人何在,迷迷糊糊跟了杜衡,也不知將要去向何方。

這些年來,杜衡教他讀書寫字,讓他知曉了許多事理,他從一個懵懂稚子,逐漸就長成了如今這個模樣端正的小小少年。

他明白了自己從何而來,也認識到了這個世界有多少美好與殘酷交織的矛盾,又在一貫泰山崩於前而而色不變的杜衡的影響下,也養成了一副有些超脫凡俗之外的豁達氣。

雖然杜衡從來沒有這麽要求過,但舒克亞一直稱呼他為“父親”。

以示敬重,以表感恩。

……

說來也奇怪,幾乎所有人,包括杜衡手底下的大小毒販和雇傭兵,幾乎都以為他養這麽個小孩是要將來做他的接班人的,就像當年寨卡養著西貢的那樣。

誰知這些年來他竟將這孩子保護得很好,從來不讓他在涉毒領域內拋頭露面,只是簡單地養在家裏讀書寫字畫畫……甚至一度有私下傳言,認為他是養了個面首義子,以便滿足自己某些獨特的癖好雲雲。

不過這些傳言都無法飄到杜衡這兒臟耳朵,只敢在晦暗腌臜的角落裏低聲嘀咕,沒人敢冒犯杜衡——與塔吉馬合作密切的東南亞毒網二號“蛛王”,性情陰晴不定,為人冷血無情,手中血債累累,腳下枯骨萬千。

曾有無數人想要他的命,但最終大多被他親手送去見了閻王,還剩下少數,在最後關頭雙腿打了顫,連他一根汗毛都沒碰著就先自己打了退堂鼓。

也有無數人臣服癡迷於他的實力,但似乎這世上並不存在能打動他的東西,真心也好,金銀也罷,所有捧到他面前的東西他都只是淡淡地瞟一眼,然後便再懶得多費目光了。

……

“很好……書看完了?還有沒有什麽不懂的地方?”杜衡翻了翻舒克亞放在最上面的那本書,問道。

舒克亞點點頭:“看完了,目前基本都掌握了。”

近半年來,舒克亞一直在啃一本拉丁文書籍——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也就是舉世聞名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

之前杜衡偶然路過一家破敗不堪、幾乎難以為繼的老書店時,隨手給舒克亞帶了本書回來,由於當時趕時間,他自己都沒有仔細看看是啥書,反正薅了本最厚的就匆匆買了下來,後來才發現居然是本拉丁語原著。

杜衡本以為這本書難度不適合舒克亞,這本書買回來估計是要當擺設了,誰知這孩子別看他長得大眼睛長睫毛,一副乖巧聽話易拿捏的模樣,做起事來倒是很有毅力和魄力,他硬生生啃下了一門語言,又在杜衡的指導下理解了書中那些覆雜玄妙的數學和物理知識。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杜衡也不得不跟著一起學了一門目前只有梵蒂岡教皇還有少數資深學者才能張口就來的語言。

嘖,教學相長,莫過於此。

杜衡在外常年冰封不動的神色在此時此刻變得有些溫柔,嘴角好像勾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將書本放回原位,伸手將蜷在舒克亞腿上的鳶尾攬過放到自己的臂彎裏,他說:“接下來想學什麽?你自己想好了跟我說,我給你買書買資料,現在你長大了,該有一些對未來的想法和規劃了,明白了嗎?”

舒克亞思索片刻後點了點頭,神色十分認真地答道:“Deinde, volo discere Lingua Latina Medica. Medicinae studiis cupio. Futurae, volo fieri medicus est.”

杜衡聽罷楞了楞,然後揉了揉舒克亞的腦袋,笑道:“行啊,那我去給你弄些醫學拉丁語的書看,如果你確實想學醫,那就好好備考、參加自主招生,爭取讀個好點的醫學院……”

……

在杜衡的臂彎中,當年那只在鳳棲山的小木屋裏瑟瑟發抖的小奶貓,如今已經是一只實打實的老貓了。

灰短的毛已經開始有些暗淡無光了,雖然摸起來手感依舊是很柔軟的。它越來越愛睡覺,從前一天最多睡12個小時,現在確是除了偶爾被杜衡或者舒克亞薅起來吃飯的時候才能精神一陣兒,過後就又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了,要麽找沙發,要麽找人,總之要蜷起來打瞌睡。

它可能時間不多了,杜衡心想。

那……小狼呢?

上次見面太過倉促,很多事都未經細聊,而且如今的孟夏已經十分擅長悲歡不形於色,杜衡很難估摸他平靜無波的面具下,到底暗藏多少辛酸苦辣。

孟夏家的小狼應當是比鳶尾年齡稍大的,而德牧的壽命大概十幾年,如果精心照顧的話,頂破天也就二十年吧……如果小狼沒了,那孟夏該有多難過?

如果活潑善良的小狼沒了,那他回家的時候還有誰會迎接他呢?

那位外柔內剛、大公無私的餘部長嗎?

孟夏真的還能找到家的感覺嗎?

杜衡一想到這兒,心裏就不由得一陣酸軟的疼痛,恨不得天打五雷轟把所有大小毒梟都給炸成渣渣,然後他就可以甩掉這一身累贅沈重的行頭,去好好的抱抱那個人。

……

杜衡輕輕地將鳶尾放到沙發上團著的毛毯上,轉身便進了自己房間,反手將門鎖上了。

他坐在桌前,對著鏡子像摘隱形眼鏡那樣取下一枚薄薄的鏡片,從抽屜裏取出一個玻璃皿用來盛放。

又從衣兜裏摸出一部外形酷似老人機的小手機,扣開背殼,用細螺絲刀依次擰下數個零件,取出一枚大拇指甲蓋大小的芯片,放在桌面上的玻璃皿中。

他打開桌子左側的抽屜,取出一個裝有液體的玻璃瓶和一支微量移液器,取出1微升液體,精準的點在芯片中央處的小凹內。

接著,他用一把尖端非常細的鑷子,將方才取下的“隱形鏡片”找了個合適的角度搭在芯片上。

在相觸的一瞬間,芯片內部發出了一絲微弱的藍光,從中央的小凹處漏散了些許光線出來,又通過液體的傳導,折射入“隱形鏡片”中,產生一種剔透涼薄的美感,像北極封存千年的藍冰,神秘而瑰麗。

這時,如果湊近了仔細看,會在“隱形鏡片”上看到隱約有極度細小的文字和微縮的圖像信息,一排排的像滾動屏幕一樣滑動著。

這部老人機,以及這枚芯片,都是那次去緬寧的時候交接得來的,小而薄的芯片中其實暗自運行著一臺微型計算機,與軍方對應的聯絡點之間形成軍事最高級別加密通訊網,可以將情報實時加密傳輸,極大程度保障了一線情報人員的隱蔽性和人身安全。

而隨著近年來科技的不斷革新和飛躍,他們又研發出了一種可穿戴“隱形眼鏡”,也就是上次回長林的時候杜衡從領導那兒要來的,據說用材是青玶大學材料科學院研發了近十年的產品,通體非金屬,但具有比金屬更優良的性能,而且不傷眼……不過在杜衡看來,這就是個事無巨細的信息記錄儀,通俗點說,可以看作是個圖文並茂的“流水賬賬本”吧。

不過在杜衡的稍加改良下,這個“流水帳帳本”搖身一變就成了非常高效的集記錄、分析、加密功能為一體的隱形裝置,通過特殊電導液的連接,與芯片中的微型計算機形成信息交互,將有用的圖文情報進行加密傳輸,比以往的單純文字加密信息更能三維立體的展現金三角乃至整個東南亞地區的一線情況。

細碎成星子的藍光最後閃了閃,然後逐漸熄滅下去,又一次情報傳遞成功了,就像過去七年裏的無數次一樣,毫無閃失。

……

篤篤。

當舒克亞敲響杜衡的房門時,杜衡已經將所有裝置全部收拾好了,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回房小憩了片刻。

“爸,來吃飯吧,我做了你愛吃的菜。”

舒克亞才剛從廚房出來,身上系著的粉色圍裙還沒來得及解下來,他仰頭看著杜衡,滴溜圓的大眼睛和圍裙上的米妮相得益彰……原本這副模樣應當是有些呆萌好笑的,但奈何他出口一句“爸”,硬是把分明才剛滿二十三歲的杜衡叫得滿心滄桑,笑反正是笑不出來了。

杜衡兀自心梗了一會兒,才出聲:“好……好孩子,你還知道我愛吃什麽菜?”

舒克亞睜大了眼,認真道:“雖然你沒明確說過喜歡吃什麽,但是我發現,甜口和鹹口放一起你會先吃甜口,爽脆和軟爛的放一起你會先吃爽脆的,瓜果類和根莖類的放一起你會選根莖類的,葷菜和素菜你偏好素菜,肉禽和海鮮你偏好海鮮……”

杜衡有些哭笑不得了,這可真是天賜我一個體貼暖胃的孝子賢孫呢。

杜衡笑道:“所以你做了什麽菜?”

舒克亞:“我查了一些資料,發現你的口味其實比較適合江南菜系,比如桂花糯米藕,但是這邊沒有桂花醬,所以我用玫瑰醬代替的……”

後面舒克亞還說了些什麽希望不要嫌棄之類的話,但杜衡聽得不太真切了,因為他的思緒在聽到桂花糯米藕這麽一道菜的時候,就已經飛到了十萬八千裏外了。

……

那年,爺爺驟然發病去世,杜衡整個人的狀態都不太對勁,窩在醫院的角落裏不吃不喝好幾天,孟夏將他帶回家之後,親自下廚做了幾道菜,其中就有桂花糯米藕。

那天的桂花嘗起來並不怎麽香甜,反倒有種淡淡的清澀之感,但是杜衡很喜歡這種感覺。

入口時是藕片的脆嫩和糯米的黏彈,細品後則有些熟悉的回甘,並不濃烈,像鳳棲山的穿林晚風。

後來孟夏告訴他,他在那個桂花醬裏揉了些梨花海棠的花瓣,就是從小木屋前院的樹上摘下來的。

當時已入秋,花瓣早就零落得寥寥無幾,還有些發黃打卷,而且大多在枝頭最難采的地方……但他還是取了一小捧,洗凈後細細研碎了,揉進桂花醬中。

調出一種……故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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