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豆燃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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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豆燃萁（四）
“這事,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薛虹的語氣很傲，是一種不加掩飾的盛氣淩人。
從青楊的視角，對面的人剛好被假山旁垂蕩下來的柳枝遮了個嚴實, 壓根看不清楚模樣。
薛虹老成地抱著手臂，有些煩躁點著腳尖。
他的耐心看起來十分的有限, 不過是幾息的沈默, 語氣便已經開始變得不耐煩了起來。
“這事你做也得做, 不做也得做。你現在不願意, 到時候等到閱卷的時再想要去偷顧青楊的卷子，可就沒那麽容易了啊。”
將身形隱藏在假山石後的青楊一楞，他原本只是想要看一看薛虹在和誰說話。怎麽也沒想到會聽到自己的名字。
偷卷子？
怎麽, 薛虹是想要對他下手了嗎？
比王瑛放在明面上的不屑和針對，青楊更加防備的, 一直都是薛虹。
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才不只是簡單的爭第一第二那麽簡單。
大概也是因為聽見了青楊的名字, 面對薛虹的咄咄逼人但一直沈默著的那人, 終於是忍不住了。
“你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
熟悉的聲音之中，難掩憤怒，但是只是剛開口，那股氣便是已經洩了。
即使看不見他的神情, 青楊也能明顯感覺到, 在氣勢上, 已經弱了薛虹一大截了。
這個聲音, 熟悉到叫青楊忍不住挑了挑眉。
是吳洋。
有些一直以來都想不明白的東西, 突然在這一瞬間就通了。
為什麽雨桑那麽篤定得說吳洋很心虛, 為什麽吳洋那麽勤快地和他借文章看，但不參與討論。
若是吳洋參與進他們的溫書隊伍, 從一開始就是薛虹指示的呢？
這樣的話，薛虹能夠將文風模仿倒像他的程度，也完全可以說得通了。
吳洋每次放學後和他們一起溫書，看起來在奮筆疾書，實際上是在謄抄他的文章，然後帶回去給薛虹看。
這實在是……叫人覺得荒唐又離譜！
居然使用這種方式拿到的他的文章。
腦海裏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來，青楊並沒有因為窺見真相而感到松一口氣。
相反的，他的心再一次緊繃了起來。
薛虹的心機，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深沈。
同時，薛虹的這份惡意，也終於是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全都裸露在了青楊面前。
他甚至，想要對他的卷子下手？要用這種方式阻攔他進國子監嗎？
只是，令青楊沒想到的是，他和吳洋只能算是點頭之交、
但吳洋這話裏話外的，居然是有在維護他的意思。
吳洋用一種近乎央求的語氣，朝著薛虹道：“你想要我做什麽都可以，不要牽扯上其他人好嗎？”
這一個月，被壓抑氛圍打壓的喘不過氣來的不止青楊一個。
吳洋打心底裏，是感謝青楊的。
他雖被是被迫為薛虹做事，加入青楊他們的放學溫書隊伍。
但是那種你來我往，愉快交流的氛圍，卻是叫他格外的艷羨。
他也想這樣和薛虹相處，但薛虹只是輕蔑瞥了他一眼，然後冷冷撂下一句“別浪費時間”，就不再搭理他了。
許是內心有愧，吳洋甚至在放學後也不敢向青楊詢問什麽。
如今被薛虹逼到這份上，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但是要他去偷青楊的卷子，他做不到。
吳洋的示弱求饒並沒有換來薛虹的寬容，相反的薛虹眼中閃過一絲戾氣，他有些不耐地嘖了一聲。
“我有不得這麽做的苦衷，而且，不是已經把選擇的機會交給你了嗎？”
“可是……可是這都是違反院規的啊，若是被發現，我肯定要被趕出書院的啊！”
薛虹攤了攤手，笑道：“那你試試什麽都別做啊，我也不攔你。你到時候等著看看你娘還能不能在成衣鋪待下去，整個京城還有沒有人敢治你爹的病。哦我記得你還有有個姐姐吧，多大年紀了，是不是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他的語氣輕佻隨意，像是在說什麽很無所謂的小事。
雖然青楊看不清楚吳洋的神情，但是可以清楚看見，他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攥著。
薛虹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吳洋了。
這是青楊第一次在書院裏，見薛虹亮出自己身後的家世和背景來。
別的不說，倒是把薛承道那神態學了個有七八成的像。
青楊曾經有聽他們議論過，吳洋家的條件一般，全靠他娘和姐姐在做衣服掙錢撐起這個家。
而他爹臥病在床，藥就沒斷過，只能勉強在家做些小手工補貼家用。
也因此，薛虹一將他的雙親和姐姐搬出來，瞬間就鎮壓住了吳洋所有的不情願。
“我……”
他話才剛起了個頭，就被薛虹強勢地打斷了。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哦，你不是很在乎顧青楊嗎？那你最好一開始就能把題目拿到手，這樣我能考進國子監，也不會耽誤他。若是你拿不到題目，那到時候你就要去把顧青楊的卷偷出來毀掉，動靜可就大了。你若真當他是朋友，應該也不會想要看到他落榜的吧。”
青楊的掌心貼著假山石，濕漉漉的，將這一小片區域的石頭都打濕變色了。
他的心在胸膛裏不安地跳動著，目光之中不安和驚愕晃動在了一起。
甚至，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將薛虹話中的信息消化透徹。
薛虹！竟膽大到這種地步！！！
許是兩次改變自己的行文風格無果，他居然把心思動到了歪門邪道上！
薛虹看似給吳洋兩次選擇的機會，可實際上，完全沒有給他留任何的餘地，一點也不在意他的死活。
不答應薛虹，吳洋的雙親會被威脅。
所以吳洋必然會冒著自己因為觸犯院規而被逐出書院的風險，答應去幫薛虹。
而薛虹給出的第二個選擇，是在考前偷題，還是考後毀掉青楊的試卷。
對吳洋來說，偷試卷是九死一生，可若是毀掉了青楊的試卷，那就真的會被書院追究到底的。
能說出這樣的話，薛虹壓根沒給他留任何的活路。
這樣的心機城府，叫青楊覺得脊背一陣寒涼。
跟在薛承道身邊長大的小孩，會長成這個樣子？！
對比一下那和薛虹年紀相仿，每天滿眼都只有吃，樂呵樂呵的小榆。
青楊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真的是無比幸運的，能被顧沛撿回家，又遇到了雨桑、姜禾和小榆。
吳洋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他有些頹然地松開了攥緊的拳頭，語氣中滿是疲倦。
“你……你為什麽一定要針對青楊啊。”
這個問題，叫在暗處心神不寧的青楊一下子也提起了心。
在他心中，薛虹到底是跟他同父異母，留著相同血脈的“弟弟”。
他恨的是當初算計又拋棄他的薛承道，但稚子無辜。
平時都還能算是小打小鬧，平心而論，青楊對薛虹還不至於上升到“恨”這個詞。
若是將來真的和薛承道撕破臉，那麽青楊如何對待薛虹，很可能要取決於薛虹是如何看待他的。
可叫青楊覺得意外的是，在聽到這個問題後，薛虹的面色卻是瞬間就猙獰了起來。
“我恨他！”
這話一出口，倒是有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厲勁在裏面。
青楊怔了一瞬，照理說，薛虹若是不知道那段往事的話，這恨意就有點沒由來了。
可不等他細想，薛虹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他憑什麽這般輕松就能回回拿第一，為什麽他多管閑事都不會影響到他？為什麽大家都喜歡顧青楊，都樂意圍著他轉？宋庭提到我文章的時候，只會敷衍的糊弄我，說我能做到這樣很不容易了。我那般苦心積慮的改變自己行文風格，都沒有換來宋庭對我多看一眼，但偏偏他們對顧青楊卻又有特別的偏愛！”
大概是因為吳洋松口答應去偷題的緣故，薛虹這會情緒上來，一點也不拿他當外人，想到什麽便都說了。
“最可恨的是，顧青楊的家裏為什麽對他一點要求都沒有？就這樣叫他學得開心就行了，憑什麽？我就是恨他有聰明的腦子，有關心照顧他的親人！我恨他，我恨死他的！我若是沒辦法進國子監，一定想辦法叫他也沒辦法順遂得繼續安心讀書！”
他有太多的“憑什麽”想要問出口了。
這段時間，薛虹得排名一而再再而三的下跌，叫他每天一想到要回府上都感覺到腿軟。就生怕碰到薛承道，被他三兩句就套出來成績，然後又是一番叫他徹夜難眠的敲打。
薛承道說的爭氣，是要他考第一。
但是事實上，薛虹連進入國子監的機會都很渺茫。
現實和目標的差距擺在眼前，折磨的薛虹近乎要瘋魔掉了。
他頂著薛家少爺的頭銜，連國子監都考不進去。
傳出去成了笑話，薛承道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尤其是，薛承道知道有青楊這樣一個，比他優秀的“同齡人”存在後。
他會死掉的！他會被薛承道殺掉的！！！
像他的兔子一樣！
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薛虹劍走偏鋒，想到要去偷題目出來看一眼的。
只要看上一眼，多給他一點時間構思，他哪怕拿不到第一，也一定能進入前三甲的。
這樣，應該能夠讓薛承道感到滿意的吧！
薛虹到底尚存了一些理智，他深知偷題的風險有多大，便絕不可能以身涉險親自去偷。
可是到了這要用人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壓根找不到合適的、能夠去宋庭那把題偷出來的人。
也因此，看著青楊和書生們融洽的打招呼，他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思來想去，薛虹還是找到了吳洋。
雖然年紀小點，但是家世簡單，好拿捏。
雖然薛虹現在在府裏的地位已經有些尷尬起來了，但只要薛承道能夠維持體面，認他薛虹做兒子一天，他就可以仗著自己薛家獨子的身份，在暗地裏仗著勢頭打壓人。
至於告密檢舉，薛虹篤定吳洋不會有這樣的膽量的。
大抵是偷題的事情有了著落，又把心裏那對堆積發酵的陰暗情緒全都傾倒而成。
薛虹覺得一直積郁在心口的東西有些輕微松動了。
他瞥了一眼目瞪口呆到說不出話的吳洋。
“你盡快想辦法把題弄出來給我，這事若是成了，自然少不了你好處的。”
說罷，他便不再搭理吳洋，轉身離開了。
這般狠厲的話從一個孩子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叫人心驚膽寒。
被震驚到回不過神的，不止吳洋一個。
青楊扶著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燙的假山石，那被薛虹滔天的恨意迎面撲來的沖擊感，叫他有些發暈，只覺得周身一片混沌荒蕪。
他想過薛虹不喜歡他，但沒想到，薛虹對他恨到了這種程度。
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恨他有幸福家庭的人，就是薛虹了。
他的生活如今可以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但之前呢？
他青楊半死不活，為了生計奔波的時候。
在薛承道懷裏享受著父愛的人，難道不是薛虹嗎？
為什麽人對自己手裏能攥得住的東西，總是那樣的不珍惜呢？
為什麽光盯著別人展露出來的光亮，為什麽要去羨慕別人呢？
青楊不理解。
但是他知道，薛虹這樣的恨意，他再小心的去防備，都很難防的住的。
青楊倚著假山石，思緒翻飛，又逐漸匯聚凝結，變得尖銳，閃著森冷光芒。
薛虹想要將他置於死地，那他也根本用不著對他手下留情。
倒不如，直接將主動權，從薛虹手裏奪過來好了！
……
吳洋在原地怔了很久，良久，才僵硬地想要邁開步子。
他的腦子裏亂糟糟的，完全沒想好要怎麽辦。
薛虹輕描淡寫丟下一句話，卻一點有沒有為他考慮過要怎麽去實施那壓根沒有的計劃。
他連宋庭辦公的地方在哪都不知道，又怎麽能夠悄無聲息去把題偷出來？
簡直是天方夜譚！！！
一個月前，當知道自己考了一個第二的時候，那日歡喜的場景已經宛若隔世了。
他興高采烈踏進書院的時候，以為這是一個開始。
可如今看來，卻是一開始就馬上要結束了。
如今，被逐出書院，居然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吳洋仰頭看來一眼碧藍的天空，眼眶有些發熱。
眼淚滾落而下，恍惚之間，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喊他。
“吳洋！”
像是幻覺，但那聲音又好像離得很近。
吳洋下意識回頭看去，在看見倚著假山，站在柳樹的枝蔭下的青楊時，嚇得幾乎魂飛魄散。
他腳下不穩，一連往後跌了幾步，堪堪站穩後。他扶著胸口，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面無表情的青楊。
他小心翼翼喊道：“青楊？”
青楊朝著他點了點頭，語氣平緩地開口：“我基本上都聽見了。”
他這話，叫吳洋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他顫抖著嘴唇，想要解釋什麽，卻又半天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剛剛他和薛虹都說了什麽東西？
說了要去偷題！要去把青楊的卷子偷出來毀掉！還聽了薛虹說自己有多麽多麽恨青楊！！
吳洋這一口氣差點沒有喘上來，他扶著胸口，只覺得眼前一白。
根本用不著等到一周之後，他偷的到偷不到卷子都已經無所謂了。
青楊本來就很招學正、助教們的喜歡，他又聽到了這麽東西，完全可以現在就把他扭送到學正面前。
吳洋咽了口唾沫，悲傷難以言喻地翻湧了上來。
他的求學之路，結束得實在是太快了！
“我會和學正解釋的。”
“我可以幫你。”
吳洋滿臉不可思議地看向青楊，他完全不敢想象自己聽到了什麽。
“哈？”
青楊面色如常地又重覆了一遍：“我說，我可以幫你。”
熾熱的空氣中沈默了一瞬，時間像是停滯住了一般。
“青楊……”吳洋苦著臉開口：“你何必淌這趟渾水呢？你明明已經知道了薛虹他有多恨你……”
偷偷摸摸謄抄青楊的文章，拿去給薛虹，他本就已經覺得很對不起青楊了。
吳洋慶幸自己剛剛沒有說任何青楊的壞話，也沒有附和過薛虹的歹毒的咒罵。
要不然，他連站在這裏的和青楊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
青楊沒搭理他，自顧自說著：“你偷不出來的，考試的題目被扣在了一個匣子裏，鎖住匣子的，是一個機關鎖。尋常人根本解不開。”
“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薛虹不是說了嗎？宋大人他確實對我有所偏愛。”
青楊直截了當的承認道：“我能暢通無阻的去找宋大人，也只有我有機會能把題偷出來，你若是信我，就讓我來做這件事情。”
在幾近崩潰的吳洋面前，青楊的情緒顯得是那樣的穩定又可靠。
就像是從天而降，來拯救他的天神一般。將他那破碎求學之路，又重新地拼接在一起，叫本已經絕望的吳洋又看到了幾分希望。
吳洋眼中蓄滿了淚水，朝著青楊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刻，他恨不得給青楊跪下，像他彎下頭顱和脊柱。
向他表示自己由衷的感激和欣喜。
見吳洋已經完全信任他，青楊稍稍頷首，壓低聲音道：“我需要幾日的時間，你先別叫薛虹看出異常來。”
在這裏耽誤了太久，他得去找雨桑了，要不然叫她等急了可不好。
青楊剛轉身想走，卻聽見吳洋站在原地，怯生生地問。
“青楊……你為什麽要幫我？”
“大概是，不想看你家破人亡吧。”青楊頓住腳步，他目光向上，看向天空中悠哉悠哉飄過的一縷白雲。
他們的家庭結構，還挺像的。青楊多少能感到共情。
“也可能是，你被薛虹逼到這地步的時候，也沒有想過要出賣我的利益，甚至都沒有說過我一句不好的話。”
可能，一開始初見的時候，他們之間的確實是不太坦誠。
但是在吳洋在薛虹面前的反應做不得假，他也算是有天分的，若是能順利參加科舉，將應該來也能有所成就。
青楊想要結交屬於他的，完全能信任的朋友。
……
“你幹什麽去了，這麽慢？”
青楊尋了一圈，最後在國子監門口找到了手持小木劍的雨桑。
青楊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有些事耽誤了一下。”
這種情況下，雨桑是從不會追問。
她只是隨口應了一句，然後便將這件事情拋到腦後了。
兄妹二人隨意聊著，走到奶茶鋪子的時候，卻意外發現姜禾並不在店裏。
阿棗給他們端來微涼的茶水，笑道：“姜姑娘啊，她一早就回村子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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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薛虹的語氣很傲，是一種不加掩飾的盛氣淩人。
從青楊的視角，對面的人剛好被假山旁垂蕩下來的柳枝遮了個嚴實, 壓根看不清楚模樣。
薛虹老成地抱著手臂，有些煩躁點著腳尖。
他的耐心看起來十分的有限, 不過是幾息的沈默, 語氣便已經開始變得不耐煩了起來。
“這事你做也得做, 不做也得做。你現在不願意, 到時候等到閱卷的時再想要去偷顧青楊的卷子，可就沒那麽容易了啊。”
將身形隱藏在假山石後的青楊一楞，他原本只是想要看一看薛虹在和誰說話。怎麽也沒想到會聽到自己的名字。
偷卷子？
怎麽, 薛虹是想要對他下手了嗎？
比王瑛放在明面上的不屑和針對，青楊更加防備的, 一直都是薛虹。
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 才不只是簡單的爭第一第二那麽簡單。
大概也是因為聽見了青楊的名字, 面對薛虹的咄咄逼人但一直沈默著的那人, 終於是忍不住了。
“你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
熟悉的聲音之中，難掩憤怒，但是只是剛開口，那股氣便是已經洩了。
即使看不見他的神情, 青楊也能明顯感覺到, 在氣勢上, 已經弱了薛虹一大截了。
這個聲音, 熟悉到叫青楊忍不住挑了挑眉。
是吳洋。
有些一直以來都想不明白的東西, 突然在這一瞬間就通了。
為什麽雨桑那麽篤定得說吳洋很心虛, 為什麽吳洋那麽勤快地和他借文章看，但不參與討論。
若是吳洋參與進他們的溫書隊伍, 從一開始就是薛虹指示的呢？
這樣的話，薛虹能夠將文風模仿倒像他的程度，也完全可以說得通了。
吳洋每次放學後和他們一起溫書，看起來在奮筆疾書，實際上是在謄抄他的文章，然後帶回去給薛虹看。
這實在是……叫人覺得荒唐又離譜！
居然使用這種方式拿到的他的文章。
腦海裏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來，青楊並沒有因為窺見真相而感到松一口氣。
相反的，他的心再一次緊繃了起來。
薛虹的心機，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深沈。
同時，薛虹的這份惡意，也終於是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全都裸露在了青楊面前。
他甚至，想要對他的卷子下手？要用這種方式阻攔他進國子監嗎？
只是，令青楊沒想到的是，他和吳洋只能算是點頭之交、
但吳洋這話裏話外的，居然是有在維護他的意思。
吳洋用一種近乎央求的語氣，朝著薛虹道：“你想要我做什麽都可以，不要牽扯上其他人好嗎？”
這一個月，被壓抑氛圍打壓的喘不過氣來的不止青楊一個。
吳洋打心底裏，是感謝青楊的。
他雖被是被迫為薛虹做事，加入青楊他們的放學溫書隊伍。
但是那種你來我往，愉快交流的氛圍，卻是叫他格外的艷羨。
他也想這樣和薛虹相處，但薛虹只是輕蔑瞥了他一眼，然後冷冷撂下一句“別浪費時間”，就不再搭理他了。
許是內心有愧，吳洋甚至在放學後也不敢向青楊詢問什麽。
如今被薛虹逼到這份上，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但是要他去偷青楊的卷子，他做不到。
吳洋的示弱求饒並沒有換來薛虹的寬容，相反的薛虹眼中閃過一絲戾氣，他有些不耐地嘖了一聲。
“我有不得這麽做的苦衷，而且，不是已經把選擇的機會交給你了嗎？”
“可是……可是這都是違反院規的啊，若是被發現，我肯定要被趕出書院的啊！”
薛虹攤了攤手，笑道：“那你試試什麽都別做啊，我也不攔你。你到時候等著看看你娘還能不能在成衣鋪待下去，整個京城還有沒有人敢治你爹的病。哦我記得你還有有個姐姐吧，多大年紀了，是不是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他的語氣輕佻隨意，像是在說什麽很無所謂的小事。
雖然青楊看不清楚吳洋的神情，但是可以清楚看見，他垂在身側的手死死攥著。
薛虹這已經是赤裸裸的威脅吳洋了。
這是青楊第一次在書院裏，見薛虹亮出自己身後的家世和背景來。
別的不說，倒是把薛承道那神態學了個有七八成的像。
青楊曾經有聽他們議論過，吳洋家的條件一般，全靠他娘和姐姐在做衣服掙錢撐起這個家。
而他爹臥病在床，藥就沒斷過，只能勉強在家做些小手工補貼家用。
也因此，薛虹一將他的雙親和姐姐搬出來，瞬間就鎮壓住了吳洋所有的不情願。
“我……”
他話才剛起了個頭，就被薛虹強勢地打斷了。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哦，你不是很在乎顧青楊嗎？那你最好一開始就能把題目拿到手，這樣我能考進國子監，也不會耽誤他。若是你拿不到題目，那到時候你就要去把顧青楊的卷偷出來毀掉，動靜可就大了。你若真當他是朋友，應該也不會想要看到他落榜的吧。”
青楊的掌心貼著假山石，濕漉漉的，將這一小片區域的石頭都打濕變色了。
他的心在胸膛裏不安地跳動著，目光之中不安和驚愕晃動在了一起。
甚至，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將薛虹話中的信息消化透徹。
薛虹！竟膽大到這種地步！！！
許是兩次改變自己的行文風格無果，他居然把心思動到了歪門邪道上！
薛虹看似給吳洋兩次選擇的機會，可實際上，完全沒有給他留任何的餘地，一點也不在意他的死活。
不答應薛虹，吳洋的雙親會被威脅。
所以吳洋必然會冒著自己因為觸犯院規而被逐出書院的風險，答應去幫薛虹。
而薛虹給出的第二個選擇，是在考前偷題，還是考後毀掉青楊的試卷。
對吳洋來說，偷試卷是九死一生，可若是毀掉了青楊的試卷，那就真的會被書院追究到底的。
能說出這樣的話，薛虹壓根沒給他留任何的活路。
這樣的心機城府，叫青楊覺得脊背一陣寒涼。
跟在薛承道身邊長大的小孩，會長成這個樣子？！
對比一下那和薛虹年紀相仿，每天滿眼都只有吃，樂呵樂呵的小榆。
青楊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真的是無比幸運的，能被顧沛撿回家，又遇到了雨桑、姜禾和小榆。
吳洋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他有些頹然地松開了攥緊的拳頭，語氣中滿是疲倦。
“你……你為什麽一定要針對青楊啊。”
這個問題，叫在暗處心神不寧的青楊一下子也提起了心。
在他心中，薛虹到底是跟他同父異母，留著相同血脈的“弟弟”。
他恨的是當初算計又拋棄他的薛承道，但稚子無辜。
平時都還能算是小打小鬧，平心而論，青楊對薛虹還不至於上升到“恨”這個詞。
若是將來真的和薛承道撕破臉，那麽青楊如何對待薛虹，很可能要取決於薛虹是如何看待他的。
可叫青楊覺得意外的是，在聽到這個問題後，薛虹的面色卻是瞬間就猙獰了起來。
“我恨他！”
這話一出口，倒是有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厲勁在裏面。
青楊怔了一瞬，照理說，薛虹若是不知道那段往事的話，這恨意就有點沒由來了。
可不等他細想，薛虹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他憑什麽這般輕松就能回回拿第一，為什麽他多管閑事都不會影響到他？為什麽大家都喜歡顧青楊，都樂意圍著他轉？宋庭提到我文章的時候，只會敷衍的糊弄我，說我能做到這樣很不容易了。我那般苦心積慮的改變自己行文風格，都沒有換來宋庭對我多看一眼，但偏偏他們對顧青楊卻又有特別的偏愛！”
大概是因為吳洋松口答應去偷題的緣故，薛虹這會情緒上來，一點也不拿他當外人，想到什麽便都說了。
“最可恨的是，顧青楊的家裏為什麽對他一點要求都沒有？就這樣叫他學得開心就行了，憑什麽？我就是恨他有聰明的腦子，有關心照顧他的親人！我恨他，我恨死他的！我若是沒辦法進國子監，一定想辦法叫他也沒辦法順遂得繼續安心讀書！”
他有太多的“憑什麽”想要問出口了。
這段時間，薛虹得排名一而再再而三的下跌，叫他每天一想到要回府上都感覺到腿軟。就生怕碰到薛承道，被他三兩句就套出來成績，然後又是一番叫他徹夜難眠的敲打。
薛承道說的爭氣，是要他考第一。
但是事實上，薛虹連進入國子監的機會都很渺茫。
現實和目標的差距擺在眼前，折磨的薛虹近乎要瘋魔掉了。
他頂著薛家少爺的頭銜，連國子監都考不進去。
傳出去成了笑話，薛承道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尤其是，薛承道知道有青楊這樣一個，比他優秀的“同齡人”存在後。
他會死掉的！他會被薛承道殺掉的！！！
像他的兔子一樣！
也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薛虹劍走偏鋒，想到要去偷題目出來看一眼的。
只要看上一眼，多給他一點時間構思，他哪怕拿不到第一，也一定能進入前三甲的。
這樣，應該能夠讓薛承道感到滿意的吧！
薛虹到底尚存了一些理智，他深知偷題的風險有多大，便絕不可能以身涉險親自去偷。
可是到了這要用人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壓根找不到合適的、能夠去宋庭那把題偷出來的人。
也因此，看著青楊和書生們融洽的打招呼，他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思來想去，薛虹還是找到了吳洋。
雖然年紀小點，但是家世簡單，好拿捏。
雖然薛虹現在在府裏的地位已經有些尷尬起來了，但只要薛承道能夠維持體面，認他薛虹做兒子一天，他就可以仗著自己薛家獨子的身份，在暗地裏仗著勢頭打壓人。
至於告密檢舉，薛虹篤定吳洋不會有這樣的膽量的。
大抵是偷題的事情有了著落，又把心裏那對堆積發酵的陰暗情緒全都傾倒而成。
薛虹覺得一直積郁在心口的東西有些輕微松動了。
他瞥了一眼目瞪口呆到說不出話的吳洋。
“你盡快想辦法把題弄出來給我，這事若是成了，自然少不了你好處的。”
說罷，他便不再搭理吳洋，轉身離開了。
這般狠厲的話從一個孩子口中說出來，實在是叫人心驚膽寒。
被震驚到回不過神的，不止吳洋一個。
青楊扶著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燙的假山石，那被薛虹滔天的恨意迎面撲來的沖擊感，叫他有些發暈，只覺得周身一片混沌荒蕪。
他想過薛虹不喜歡他，但沒想到，薛虹對他恨到了這種程度。
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恨他有幸福家庭的人，就是薛虹了。
他的生活如今可以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但之前呢？
他青楊半死不活，為了生計奔波的時候。
在薛承道懷裏享受著父愛的人，難道不是薛虹嗎？
為什麽人對自己手裏能攥得住的東西，總是那樣的不珍惜呢？
為什麽光盯著別人展露出來的光亮，為什麽要去羨慕別人呢？
青楊不理解。
但是他知道，薛虹這樣的恨意，他再小心的去防備，都很難防的住的。
青楊倚著假山石，思緒翻飛，又逐漸匯聚凝結，變得尖銳，閃著森冷光芒。
薛虹想要將他置於死地，那他也根本用不著對他手下留情。
倒不如，直接將主動權，從薛虹手裏奪過來好了！
……
吳洋在原地怔了很久，良久，才僵硬地想要邁開步子。
他的腦子裏亂糟糟的，完全沒想好要怎麽辦。
薛虹輕描淡寫丟下一句話，卻一點有沒有為他考慮過要怎麽去實施那壓根沒有的計劃。
他連宋庭辦公的地方在哪都不知道，又怎麽能夠悄無聲息去把題偷出來？
簡直是天方夜譚！！！
一個月前，當知道自己考了一個第二的時候，那日歡喜的場景已經宛若隔世了。
他興高采烈踏進書院的時候，以為這是一個開始。
可如今看來，卻是一開始就馬上要結束了。
如今，被逐出書院，居然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吳洋仰頭看來一眼碧藍的天空，眼眶有些發熱。
眼淚滾落而下，恍惚之間，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喊他。
“吳洋！”
像是幻覺，但那聲音又好像離得很近。
吳洋下意識回頭看去，在看見倚著假山，站在柳樹的枝蔭下的青楊時，嚇得幾乎魂飛魄散。
他腳下不穩，一連往後跌了幾步，堪堪站穩後。他扶著胸口，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面無表情的青楊。
他小心翼翼喊道：“青楊？”
青楊朝著他點了點頭，語氣平緩地開口：“我基本上都聽見了。”
他這話，叫吳洋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他顫抖著嘴唇，想要解釋什麽，卻又半天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剛剛他和薛虹都說了什麽東西？
說了要去偷題！要去把青楊的卷子偷出來毀掉！還聽了薛虹說自己有多麽多麽恨青楊！！
吳洋這一口氣差點沒有喘上來，他扶著胸口，只覺得眼前一白。
根本用不著等到一周之後，他偷的到偷不到卷子都已經無所謂了。
青楊本來就很招學正、助教們的喜歡，他又聽到了這麽東西，完全可以現在就把他扭送到學正面前。
吳洋咽了口唾沫，悲傷難以言喻地翻湧了上來。
他的求學之路，結束得實在是太快了！
“我會和學正解釋的。”
“我可以幫你。”
吳洋滿臉不可思議地看向青楊，他完全不敢想象自己聽到了什麽。
“哈？”
青楊面色如常地又重覆了一遍：“我說，我可以幫你。”
熾熱的空氣中沈默了一瞬，時間像是停滯住了一般。
“青楊……”吳洋苦著臉開口：“你何必淌這趟渾水呢？你明明已經知道了薛虹他有多恨你……”
偷偷摸摸謄抄青楊的文章，拿去給薛虹，他本就已經覺得很對不起青楊了。
吳洋慶幸自己剛剛沒有說任何青楊的壞話，也沒有附和過薛虹的歹毒的咒罵。
要不然，他連站在這裏的和青楊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
青楊沒搭理他，自顧自說著：“你偷不出來的，考試的題目被扣在了一個匣子裏，鎖住匣子的，是一個機關鎖。尋常人根本解不開。”
“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薛虹不是說了嗎？宋大人他確實對我有所偏愛。”
青楊直截了當的承認道：“我能暢通無阻的去找宋大人，也只有我有機會能把題偷出來，你若是信我，就讓我來做這件事情。”
在幾近崩潰的吳洋面前，青楊的情緒顯得是那樣的穩定又可靠。
就像是從天而降，來拯救他的天神一般。將他那破碎求學之路，又重新地拼接在一起，叫本已經絕望的吳洋又看到了幾分希望。
吳洋眼中蓄滿了淚水，朝著青楊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刻，他恨不得給青楊跪下，像他彎下頭顱和脊柱。
向他表示自己由衷的感激和欣喜。
見吳洋已經完全信任他，青楊稍稍頷首，壓低聲音道：“我需要幾日的時間，你先別叫薛虹看出異常來。”
在這裏耽誤了太久，他得去找雨桑了，要不然叫她等急了可不好。
青楊剛轉身想走，卻聽見吳洋站在原地，怯生生地問。
“青楊……你為什麽要幫我？”
“大概是，不想看你家破人亡吧。”青楊頓住腳步，他目光向上，看向天空中悠哉悠哉飄過的一縷白雲。
他們的家庭結構，還挺像的。青楊多少能感到共情。
“也可能是，你被薛虹逼到這地步的時候，也沒有想過要出賣我的利益，甚至都沒有說過我一句不好的話。”
可能，一開始初見的時候，他們之間的確實是不太坦誠。
但是在吳洋在薛虹面前的反應做不得假，他也算是有天分的，若是能順利參加科舉，將應該來也能有所成就。
青楊想要結交屬於他的，完全能信任的朋友。
……
“你幹什麽去了，這麽慢？”
青楊尋了一圈，最後在國子監門口找到了手持小木劍的雨桑。
青楊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有些事耽誤了一下。”
這種情況下，雨桑是從不會追問。
她只是隨口應了一句，然後便將這件事情拋到腦後了。
兄妹二人隨意聊著，走到奶茶鋪子的時候，卻意外發現姜禾並不在店裏。
阿棗給他們端來微涼的茶水，笑道：“姜姑娘啊，她一早就回村子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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