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 他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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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他後悔了
◎患得患失的人，由他來做就好。◎
沈塵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將麻布搭在燒得暖熱的陶壺手柄，給她慢條斯理倒了一杯茶，“先坐, 我與你細說。”
小藥童收到沈塵眼色，退出小廳，闔上了門。
阮阮捧著白霧蒸騰的茶甌，聽沈塵說清楚了所謂引蠱的來龍始末，“我曾勸說謝公子，此事有風險, 但他執意如此。”
阮阮沈默良久：“沈大夫, 我才是身中蠱毒的病人, 引蠱治療實際上如何施為, 不應欺騙我。”
沈塵咳了一聲：“我只說設法把痛癥轉移到左手。”
“謝明瑞教你這麽說得嗎？只說左手，沒說誰的左手？”阮阮看沈塵默認, 將桂圓紅棗茶喝完, 仍覺心口憋悶。
沈塵很怕她氣得成為醫館今日的第三個病人：“從醫者角度看, 謝公子正是身強力壯的年紀, 將蠱毒引至他身上, 手臂經脈完全受損的期限或可延長十天半月。”
“我知道, ”阮阮盯著見底的茶甌, “但就是一天, 我也不想他痛。”
若不是昨夜被謝明瑞的冷淡弄得心神大亂，她也不至於到今晨才回味過來，她手臂痛癥一夜都沒有發作，反而謝明瑞一現身就刻意滅了燈, 還控制著不讓她觸碰。
燈火亮起後, 她隱約瞥見他左臂泛起不規律的紅點, 想再看清楚時，他已然披上中衣。那些紅點的位置，細細想來，分明與她的痛癥發作時，謝明瑞為她按掐止痛的穴位對應。
阮阮有一種下意識的直覺。
謝明瑞不是來找她好聚好散的，他是來同她訣別的，所謂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任務，是不知有沒有一線生機的任務。
呼嘯的北風漸弱，空中紛紛揚揚，飄起密集飛雪。
阮阮走出沈塵醫館，去了最近的驛站，租一匹紅鬃馬。
驛站夥計為她拉開馬廄柵欄，見她凍得鼻頭通紅，一張臉圍在兜帽下弱不禁風，忍不住發問：“小娘子，天寒地凍的是要上哪兒啊？不如租馬車更方便些。”
“我去鳳凰山，趕時間。”
阮阮掏出半點碎銀，“勞煩你給馬蹄鐵片換上防滑刺釘，再備些輕便幹糧，要是有鳳凰山地圖，最好也給我找一份。”
店小二咋舌，“下雪天去鳳凰山，不是自找苦吃嗎？”
一刻鐘後，他將所有東西備齊，看著女子披著緋色披風，翻身上馬，在漫天飛雪中漸行漸遠。
疾馳之中，細雪撲面。
阮阮將兜帽系繩咬在嘴裏，盡可能遮掩風雪，朝著記憶中往鳳凰山，往那片鳳尾竹林的屋舍方向，揚鞭趕去。
她細細看過謝明瑞寫的《聽風監日錄》的每一頁。
雖然寫得粗略，不難看出，聽風監在保護某種重要東西，而鳳凰山裏的人，與這件東西有緊要聯系，那裏必然還有知道謝明瑞去向的聽風監同僚在守護。
就算是訣別，也要面對面好好說。
她不接受謝明瑞這樣模棱兩可的潦草告別。
阮阮踩著馬鐙，夾緊馬腹，調轉馬頭拐入了曾經來過的林地，馬蹄踩入蓬松濕軟的地面，撞到了地面隆起的樹根。
紅鬃馬厲聲嘶鳴，馬蹄高高揚起，半身傾斜。
阮阮被風雪凍僵的手，在失衡中握住了韁繩，但韁繩無所依托，她頃刻間翻身墜馬，滾落濕冷地面，昨日才磕過的後腦再度重重撞上了地面石塊。
滿目所及，是筆直向天空延伸的細長竹竿。
細雪從交錯縱橫的破碎天幕漏下，變成閃爍光點，起初微微發灰，爾後蔓延擴大，連成一片黑霧，昏厥剝奪了她視覺。
一瞬間，許多遙遠而模糊的聲音湧入腦海。
“你在樊國無依無靠，不如跟著我混，起碼這手易容換裝的技藝還能發揚光大。”
“認我做義兄，保你這輩子平安無恙！”
“只是給梁國人做點事情賣點消息，就有錢財，你就這樣不樂意嗎？這杯酒，就當是義兄給你賠罪了。”
……
“小娘子？哎，你沒事吧？快醒醒！”
略微耳熟的雄渾男子聲量如雷，在她耳際炸響，仿佛一只大手，將她從紛紜重疊的記憶中抽離，拉回當下。
阮阮數度睜眼，視野終於恢覆，望見一張皺巴巴的黝黑方臉，中年男人用木簪紮著隨性潦草的高髻，一臉焦急看著她，想伸手扶，又不知道從哪裏下手合適。
她記得，她在鳳凰山居舍見過這個人。
阮阮翻身坐起，兜帽跌落，露出完完整整的一張臉。
老邵楞住：“謝明瑞的娘子？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阮阮茫然地坐在濕冷林地上。
她全都想起來了，原身是誰，為何會被梁國人利用，都替梁國人做了些什麽。她哽了數息，千頭萬緒，找不到出口。
老邵擔心她摔壞腦子，“這裏不是說話的地，你還走得動嗎？先去屋裏，我找個郎中給你看看傷勢。”
老邵嘗試扶了她一下，阮阮沒動，抓著他手臂，“謝明瑞呢？他在何處？還有薛厲？他還活著嗎？”
“薛厲還活著……至於謝明瑞……”老邵眸光閃爍，尾音吞回去，這就不太好說了。
麒麟衛出了內鬼，坐收漁翁之利，把聽風監千辛萬苦找回再解鎖的改良圖紙，原樣摹了一份往外洩。等層層追查發現時，圖紙摹本已經快要被送出樊國邊境了。
若能在樊國內截獲，自然最好。
若不能，落到敵眾我寡的梁國邊陲，謝明瑞就是有手眼通天的本領，能夠把圖紙摹本銷毀，也得有兩條命才能回來。
湖城初雪轉大雪，一連下了三四天。
不止湖城，整片樊國境域的北疆，都覆蓋著厚如棉花的積雪，天地萬物，銀裝素裹，在肅殺中透著寂然之美。
北疆往外，跨過樊國與梁國交界，在梁國邊陲，也是這番白雪皚皚的景象，而鶴三無心欣賞。
他喬裝成馬廄的養馬人，用音調生澀的梁語，同三三兩兩路過的梁國商旅講話，餘光時不時註視著，五丈開外的驛站。
驛站還是那個驛站，陳舊，簡陋。
鶴三耳朵一動，瞇眼望向窗邊閃動的人影，於呼呼風雪中聽見了刀刃碰撞的清冷相擊聲，緊接著是一聲震天巨響。
驛站一番震晃，破舊招牌與旗幟應聲跌下。
窗邊爆出橘色火光，烈烈沖天，霎時間屋頂啄食的鳥雀，門口吃的駿馬，靠近驛站的商旅，四散奔逃，湧向外塗。
鶴三駕馬，逆著人群往驛站去，眼疾手快撈出了一道打扮成驛站小廝的熟悉身影，再急轉方向，朝著最靠近兩國邊界的關口奔去，那裏有接應他們的人。
鶴三：“有沒有受傷？”
謝明瑞哂笑：“你不應該先問問，摹本銷毀了沒有？”
“驛站都炸成那樣，摹本要還在，你提著腦袋回去見聖人吧。”鶴三想拿馬鞭抽他，“別磨磨唧唧，到底受傷沒？”
“中了一刀。”謝明瑞感受顛簸得更厲害的馬背，暗抽了一口氣，越痛越想說點什麽，轉移註意力，“你的禦馬術再出神入化一點，就可以把我五臟六腑顛出來，拿去燉湯。”
“你可閉嘴吧，沒聽見後邊綴著跟猴子一樣亂叫的人？”
謝明瑞捂著不斷滲血的肋下，回頭看了一眼，驛站有幾個梁國暗探躲過一劫，反應過來，已經策馬在追趕他們。
那種出離憤怒的狀態確實很像猴子，謝明瑞殷殷提醒：“我看到有只猴子放了煙彈，前面關口可能有敵方接應。”
鶴三罵罵咧咧，拐了個方向，跑進一片積霜堆雪的密林裏，梁國人也跟了進來。
“你這路選得，密林盡頭就是一片懸崖。”
“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把你拋下，自己逃命。”
“哈……我就等著。”
“……”
鶴三沈默，感受身後衣衫濕了一片，弄不清是謝明瑞的血，還是他自己的汗，只得咬牙往前趕。
謝明瑞聲音很冷靜：
“鶴三，你這馬再好，駝著兩個人，遲早要被追上。摹本都銷毀了，梁國人就是想捉一個回去好交差，你放我下來。”
謝明瑞不管他有沒有回應，自顧自說下去：
“這趟出發前，我拜托你的事情，還記得嗎？”
“要是我回不去，你拿我這條命，跟聖上換個恩典，將來要是我娘子跟梁國暗探的牽扯被翻出來，你得保她周全。”
“我猜……她也沒做過什麽太過分的事情，頂多就是幫著易容改裝，再傳遞點消息什麽的。”
“她不願意做這些的，否則也不會被梁國人下蠱要挾。”
“鶴三，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鶴三聲音沈悶：“你擱這兒跟我交待什麽遺言？你自己的娘子，自己說去，要我一個人逃回去，我沒臉見她。”
“我娘子心軟，還善解人意通情達理溫柔如水……”謝明瑞一頓，微微嘆道：“反正，她肯定不會怪你的。”
他回看，原本遠遠追趕的梁國人，拉近了些距離。
密林盡頭原來是個三岔口，再遠一些，才是懸崖。
謝明瑞看準時機，想攀著沿途一根樹枝，借力翻身下馬，但鶴三與他共事三年，早知曉他那點心思。
鶴三繞過岔口，借一棵巨樹遮掩，自己滾下馬，一掌拍向馬屁股，將半掛在馬背上的謝明瑞送走。
謝明瑞嘴上不牢靠，但有句話很對，對方只想拿人交差。
負傷徒步的人與騎馬的人，當然先追前者。鶴三劃破自己的手臂，沿著另一個方向跑去，用滴血痕跡將人引開。
鶴三走了，沒人聽自己叭叭叭講話。
謝明瑞用僅剩的力氣趴在馬背上，覺得眼皮異常沈重，至於馬要跑去哪裏，他累得不太想管。
馬失了人為控制，沿著開闊林道，撒開蹄子跑了一陣，就往有水的地方慢慢踱步去。謝明瑞在疼痛中醒來，不是肋下的傷口，是左臂蠱毒發作的疼痛。
他撩起眼皮，看一眼天色，原來該晚膳了。
自從他出發去攔截圖紙摹本以來，蠱毒發作跟一日三餐似的，規律得不可思議，每次大約一刻鐘，定時定準不誤事。
謝明瑞將馬套在樹下，用溪水勉強清洗傷口，草率地包紮一番。摹本銷毀了，他心頭一樁大事落下，一靜下來想到的，除了剛才的鶴三，就是阮阮。
生辰那夜，好像是對她太兇了。
他獨自回味，伸手攪散了自己在溪水邊的倒影。
彼時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命回來，只想把禮物留下就走，還是忍不住想再看她幾眼，才躲上了房梁。
她一句好聚好散，反而把他惹火。
冷漠一點也好，這樣他客死異鄉，她就不會那麽傷心了。
謝明瑞總覺得，他與她之間，她永遠是能夠率先抽離的那一個。他沈浸在金風玉露一相逢的繾綣裏，她還有心神縝密地規劃白鷺橋頭的金蟬脫殼。
他忍著蠱毒發作的痛楚，壓住生死渺茫的躊躇，希冀任務成功，求一個庇護她周全的恩典，她卻在短短的三言兩語裏，接受了與他的分離，要同他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謝明瑞一點都不想同她好聚好散。
要是真的身死異國，魂魄也要再飄回去，纏著她才好。
謝明瑞想到自己成了阿飄，應當也是俊朗的討人喜歡的阿飄，不禁好笑，低頭卻在溪水映照裏，看見了幻象。
他望見阮阮穿一襲緋紅色披風，風塵仆仆，發髻蓬亂，連臉頰都消瘦了一圈，手裏捏著個小竹筒，朝他大步跑來。
謝明瑞目不轉睛地看著。
理智上很清楚，肋下刀傷不及要害，還是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快要魂歸西天。他轉頭看向身後，幻象裏的倩影漸行漸近，愈發清晰，芙蓉美人面在消瘦後更楚楚可憐。
直到他口中心軟，善解人意通情達理溫柔如水的好娘子，站定了，板著一張臉，把小竹筒狠狠砸到他肩膀上。
肩膀會痛的，不是夢。
謝明瑞難以置信。
肩膀疼痛在她靠過來那一瞬間都消了，他聽見她顫抖著，在安靜中壓抑的啜泣，聲音從小變大，哭得愈發傷心委屈。
謝明瑞撫著她的背，嘆了一口氣：“我後悔了。”
“你後悔什麽，我才後悔！”她忿忿地擡起淚眼，指責完用袖子飛速擦幹凈眼淚，“謝明瑞，你要敢死在這裏，我就拿你的銀票去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個贅婿！”
該不該提醒她，樊國律例，獨身女戶只能招一個贅婿。
謝明瑞雙臂攏著阮阮，卻感覺自己才是依靠著她的那個。
他後悔了。
就讓她永遠游刃有餘，永遠灑脫理智，在情情愛愛裏患得患失的人，由他來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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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藥童收到沈塵眼色，退出小廳，闔上了門。
阮阮捧著白霧蒸騰的茶甌，聽沈塵說清楚了所謂引蠱的來龍始末，“我曾勸說謝公子，此事有風險, 但他執意如此。”
阮阮沈默良久：“沈大夫, 我才是身中蠱毒的病人, 引蠱治療實際上如何施為, 不應欺騙我。”
沈塵咳了一聲：“我只說設法把痛癥轉移到左手。”
“謝明瑞教你這麽說得嗎？只說左手，沒說誰的左手？”阮阮看沈塵默認, 將桂圓紅棗茶喝完, 仍覺心口憋悶。
沈塵很怕她氣得成為醫館今日的第三個病人：“從醫者角度看, 謝公子正是身強力壯的年紀, 將蠱毒引至他身上, 手臂經脈完全受損的期限或可延長十天半月。”
“我知道, ”阮阮盯著見底的茶甌, “但就是一天, 我也不想他痛。”
若不是昨夜被謝明瑞的冷淡弄得心神大亂，她也不至於到今晨才回味過來，她手臂痛癥一夜都沒有發作，反而謝明瑞一現身就刻意滅了燈, 還控制著不讓她觸碰。
燈火亮起後, 她隱約瞥見他左臂泛起不規律的紅點, 想再看清楚時，他已然披上中衣。那些紅點的位置，細細想來，分明與她的痛癥發作時，謝明瑞為她按掐止痛的穴位對應。
阮阮有一種下意識的直覺。
謝明瑞不是來找她好聚好散的，他是來同她訣別的，所謂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任務，是不知有沒有一線生機的任務。
呼嘯的北風漸弱，空中紛紛揚揚，飄起密集飛雪。
阮阮走出沈塵醫館，去了最近的驛站，租一匹紅鬃馬。
驛站夥計為她拉開馬廄柵欄，見她凍得鼻頭通紅，一張臉圍在兜帽下弱不禁風，忍不住發問：“小娘子，天寒地凍的是要上哪兒啊？不如租馬車更方便些。”
“我去鳳凰山，趕時間。”
阮阮掏出半點碎銀，“勞煩你給馬蹄鐵片換上防滑刺釘，再備些輕便幹糧，要是有鳳凰山地圖，最好也給我找一份。”
店小二咋舌，“下雪天去鳳凰山，不是自找苦吃嗎？”
一刻鐘後，他將所有東西備齊，看著女子披著緋色披風，翻身上馬，在漫天飛雪中漸行漸遠。
疾馳之中，細雪撲面。
阮阮將兜帽系繩咬在嘴裏，盡可能遮掩風雪，朝著記憶中往鳳凰山，往那片鳳尾竹林的屋舍方向，揚鞭趕去。
她細細看過謝明瑞寫的《聽風監日錄》的每一頁。
雖然寫得粗略，不難看出，聽風監在保護某種重要東西，而鳳凰山裏的人，與這件東西有緊要聯系，那裏必然還有知道謝明瑞去向的聽風監同僚在守護。
就算是訣別，也要面對面好好說。
她不接受謝明瑞這樣模棱兩可的潦草告別。
阮阮踩著馬鐙，夾緊馬腹，調轉馬頭拐入了曾經來過的林地，馬蹄踩入蓬松濕軟的地面，撞到了地面隆起的樹根。
紅鬃馬厲聲嘶鳴，馬蹄高高揚起，半身傾斜。
阮阮被風雪凍僵的手，在失衡中握住了韁繩，但韁繩無所依托，她頃刻間翻身墜馬，滾落濕冷地面，昨日才磕過的後腦再度重重撞上了地面石塊。
滿目所及，是筆直向天空延伸的細長竹竿。
細雪從交錯縱橫的破碎天幕漏下，變成閃爍光點，起初微微發灰，爾後蔓延擴大，連成一片黑霧，昏厥剝奪了她視覺。
一瞬間，許多遙遠而模糊的聲音湧入腦海。
“你在樊國無依無靠，不如跟著我混，起碼這手易容換裝的技藝還能發揚光大。”
“認我做義兄，保你這輩子平安無恙！”
“只是給梁國人做點事情賣點消息，就有錢財，你就這樣不樂意嗎？這杯酒，就當是義兄給你賠罪了。”
……
“小娘子？哎，你沒事吧？快醒醒！”
略微耳熟的雄渾男子聲量如雷，在她耳際炸響，仿佛一只大手，將她從紛紜重疊的記憶中抽離，拉回當下。
阮阮數度睜眼，視野終於恢覆，望見一張皺巴巴的黝黑方臉，中年男人用木簪紮著隨性潦草的高髻，一臉焦急看著她，想伸手扶，又不知道從哪裏下手合適。
她記得，她在鳳凰山居舍見過這個人。
阮阮翻身坐起，兜帽跌落，露出完完整整的一張臉。
老邵楞住：“謝明瑞的娘子？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阮阮茫然地坐在濕冷林地上。
她全都想起來了，原身是誰，為何會被梁國人利用，都替梁國人做了些什麽。她哽了數息，千頭萬緒，找不到出口。
老邵擔心她摔壞腦子，“這裏不是說話的地，你還走得動嗎？先去屋裏，我找個郎中給你看看傷勢。”
老邵嘗試扶了她一下，阮阮沒動，抓著他手臂，“謝明瑞呢？他在何處？還有薛厲？他還活著嗎？”
“薛厲還活著……至於謝明瑞……”老邵眸光閃爍，尾音吞回去，這就不太好說了。
麒麟衛出了內鬼，坐收漁翁之利，把聽風監千辛萬苦找回再解鎖的改良圖紙，原樣摹了一份往外洩。等層層追查發現時，圖紙摹本已經快要被送出樊國邊境了。
若能在樊國內截獲，自然最好。
若不能，落到敵眾我寡的梁國邊陲，謝明瑞就是有手眼通天的本領，能夠把圖紙摹本銷毀，也得有兩條命才能回來。
湖城初雪轉大雪，一連下了三四天。
不止湖城，整片樊國境域的北疆，都覆蓋著厚如棉花的積雪，天地萬物，銀裝素裹，在肅殺中透著寂然之美。
北疆往外，跨過樊國與梁國交界，在梁國邊陲，也是這番白雪皚皚的景象，而鶴三無心欣賞。
他喬裝成馬廄的養馬人，用音調生澀的梁語，同三三兩兩路過的梁國商旅講話，餘光時不時註視著，五丈開外的驛站。
驛站還是那個驛站，陳舊，簡陋。
鶴三耳朵一動，瞇眼望向窗邊閃動的人影，於呼呼風雪中聽見了刀刃碰撞的清冷相擊聲，緊接著是一聲震天巨響。
驛站一番震晃，破舊招牌與旗幟應聲跌下。
窗邊爆出橘色火光，烈烈沖天，霎時間屋頂啄食的鳥雀，門口吃的駿馬，靠近驛站的商旅，四散奔逃，湧向外塗。
鶴三駕馬，逆著人群往驛站去，眼疾手快撈出了一道打扮成驛站小廝的熟悉身影，再急轉方向，朝著最靠近兩國邊界的關口奔去，那裏有接應他們的人。
鶴三：“有沒有受傷？”
謝明瑞哂笑：“你不應該先問問，摹本銷毀了沒有？”
“驛站都炸成那樣，摹本要還在，你提著腦袋回去見聖人吧。”鶴三想拿馬鞭抽他，“別磨磨唧唧，到底受傷沒？”
“中了一刀。”謝明瑞感受顛簸得更厲害的馬背，暗抽了一口氣，越痛越想說點什麽，轉移註意力，“你的禦馬術再出神入化一點，就可以把我五臟六腑顛出來，拿去燉湯。”
“你可閉嘴吧，沒聽見後邊綴著跟猴子一樣亂叫的人？”
謝明瑞捂著不斷滲血的肋下，回頭看了一眼，驛站有幾個梁國暗探躲過一劫，反應過來，已經策馬在追趕他們。
那種出離憤怒的狀態確實很像猴子，謝明瑞殷殷提醒：“我看到有只猴子放了煙彈，前面關口可能有敵方接應。”
鶴三罵罵咧咧，拐了個方向，跑進一片積霜堆雪的密林裏，梁國人也跟了進來。
“你這路選得，密林盡頭就是一片懸崖。”
“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把你拋下，自己逃命。”
“哈……我就等著。”
“……”
鶴三沈默，感受身後衣衫濕了一片，弄不清是謝明瑞的血，還是他自己的汗，只得咬牙往前趕。
謝明瑞聲音很冷靜：
“鶴三，你這馬再好，駝著兩個人，遲早要被追上。摹本都銷毀了，梁國人就是想捉一個回去好交差，你放我下來。”
謝明瑞不管他有沒有回應，自顧自說下去：
“這趟出發前，我拜托你的事情，還記得嗎？”
“要是我回不去，你拿我這條命，跟聖上換個恩典，將來要是我娘子跟梁國暗探的牽扯被翻出來，你得保她周全。”
“我猜……她也沒做過什麽太過分的事情，頂多就是幫著易容改裝，再傳遞點消息什麽的。”
“她不願意做這些的，否則也不會被梁國人下蠱要挾。”
“鶴三，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鶴三聲音沈悶：“你擱這兒跟我交待什麽遺言？你自己的娘子，自己說去，要我一個人逃回去，我沒臉見她。”
“我娘子心軟，還善解人意通情達理溫柔如水……”謝明瑞一頓，微微嘆道：“反正，她肯定不會怪你的。”
他回看，原本遠遠追趕的梁國人，拉近了些距離。
密林盡頭原來是個三岔口，再遠一些，才是懸崖。
謝明瑞看準時機，想攀著沿途一根樹枝，借力翻身下馬，但鶴三與他共事三年，早知曉他那點心思。
鶴三繞過岔口，借一棵巨樹遮掩，自己滾下馬，一掌拍向馬屁股，將半掛在馬背上的謝明瑞送走。
謝明瑞嘴上不牢靠，但有句話很對，對方只想拿人交差。
負傷徒步的人與騎馬的人，當然先追前者。鶴三劃破自己的手臂，沿著另一個方向跑去，用滴血痕跡將人引開。
鶴三走了，沒人聽自己叭叭叭講話。
謝明瑞用僅剩的力氣趴在馬背上，覺得眼皮異常沈重，至於馬要跑去哪裏，他累得不太想管。
馬失了人為控制，沿著開闊林道，撒開蹄子跑了一陣，就往有水的地方慢慢踱步去。謝明瑞在疼痛中醒來，不是肋下的傷口，是左臂蠱毒發作的疼痛。
他撩起眼皮，看一眼天色，原來該晚膳了。
自從他出發去攔截圖紙摹本以來，蠱毒發作跟一日三餐似的，規律得不可思議，每次大約一刻鐘，定時定準不誤事。
謝明瑞將馬套在樹下，用溪水勉強清洗傷口，草率地包紮一番。摹本銷毀了，他心頭一樁大事落下，一靜下來想到的，除了剛才的鶴三，就是阮阮。
生辰那夜，好像是對她太兇了。
他獨自回味，伸手攪散了自己在溪水邊的倒影。
彼時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命回來，只想把禮物留下就走，還是忍不住想再看她幾眼，才躲上了房梁。
她一句好聚好散，反而把他惹火。
冷漠一點也好，這樣他客死異鄉，她就不會那麽傷心了。
謝明瑞總覺得，他與她之間，她永遠是能夠率先抽離的那一個。他沈浸在金風玉露一相逢的繾綣裏，她還有心神縝密地規劃白鷺橋頭的金蟬脫殼。
他忍著蠱毒發作的痛楚，壓住生死渺茫的躊躇，希冀任務成功，求一個庇護她周全的恩典，她卻在短短的三言兩語裏，接受了與他的分離，要同他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謝明瑞一點都不想同她好聚好散。
要是真的身死異國，魂魄也要再飄回去，纏著她才好。
謝明瑞想到自己成了阿飄，應當也是俊朗的討人喜歡的阿飄，不禁好笑，低頭卻在溪水映照裏，看見了幻象。
他望見阮阮穿一襲緋紅色披風，風塵仆仆，發髻蓬亂，連臉頰都消瘦了一圈，手裏捏著個小竹筒，朝他大步跑來。
謝明瑞目不轉睛地看著。
理智上很清楚，肋下刀傷不及要害，還是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快要魂歸西天。他轉頭看向身後，幻象裏的倩影漸行漸近，愈發清晰，芙蓉美人面在消瘦後更楚楚可憐。
直到他口中心軟，善解人意通情達理溫柔如水的好娘子，站定了，板著一張臉，把小竹筒狠狠砸到他肩膀上。
肩膀會痛的，不是夢。
謝明瑞難以置信。
肩膀疼痛在她靠過來那一瞬間都消了，他聽見她顫抖著，在安靜中壓抑的啜泣，聲音從小變大，哭得愈發傷心委屈。
謝明瑞撫著她的背，嘆了一口氣：“我後悔了。”
“你後悔什麽，我才後悔！”她忿忿地擡起淚眼，指責完用袖子飛速擦幹凈眼淚，“謝明瑞，你要敢死在這裏，我就拿你的銀票去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個贅婿！”
該不該提醒她，樊國律例，獨身女戶只能招一個贅婿。
謝明瑞雙臂攏著阮阮，卻感覺自己才是依靠著她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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