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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浪子回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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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浪子回頭 下

面對突如其來的拳頭,老外行動矯捷,把腦袋往旁邊一躲,右腿後退一大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擺了一記右勾拳,猛地擊中了賀健的腹部。

賀健本來身材就不如對方壯碩,這一下直打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置,重重往後跌去,腦袋差點和一旁駛過的貨車輪胎撞到一起。

“爸爸!”

賀傑飛身撲了上去,一把抱住久未謀面的父親,

賀健緊緊擁住賀傑,激動得熱淚盈眶。

魏華一言不發,神情覆雜地看著地上的父子倆。老外則一頭霧水,聳著肩膀,弄不清楚眼前算是什麽情況。

江天佑來到賀敏敏娘家樓下的時候,天井裏圍著一群老阿姨,嘰嘰喳喳,沸反盈天。

紹興阿嫂作為第一目擊證人,正在情景再現,手持一把蒲扇邊說邊跳。她說得繪聲繪色,阿姨們聽得全神貫註。菜也不擇了,爐子也不生了,小人也不管了,跟著一起“哇”“哦”“哎呦餵”地一驚一乍。

江天佑哪裏敢跟她們搭話,弓著背,躡手躡腳往樓上走。

結果還是被發現了。

“哎,賀家女婿,聽說敏敏嫂子要嫁到外國去,還要把兒子也帶走,是真的伐?”

鳳英姆媽十三點兮兮地跳起來沖他揮手。

江天佑跳將起來,三步並兩步跑上樓。

天氣悶熱,賀家大門四下敞開,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都已經到齊。

賀健坐在床上,賀傑趴在他身上,全然不怕炎熱似得,生怕他下一秒就會消失。魏華坐在窗戶旁,正對賀敏敏。夕陽落在她的臉上,以鼻梁為分割線,一半金黃,一半陰影。她微微垂下眼瞼,嘴唇緊閉,表情莊嚴肅穆,和天主堂裏的外國菩薩像竟有幾分相似,江天佑內心沒來由的“咯噔”了一下。

再往邊上看,賀家姆媽照片前頭的香爐裏,三支清香正飄蕩著灰白色的香煙。

江天佑輕咳一聲,坐到賀敏敏身邊,客套地沖賀健笑了笑。

說時遲那時快,腰上被人狠狠地擰了一下。江天佑疼得呲牙咧嘴,轉頭一瞧,罪魁禍首面無表情直視前方。

“大哥……什麽時候回來的?”

江天佑揉了揉腰眼,掏香煙。

“抽我的。”

賀健扔了一包過來,江天佑雙手接住。

“這什麽煙?”

江天佑驚訝地問。他還沒見過這種黑色包裝的香煙,低調大氣,粗獷中帶著幾分奢侈。

“老毛子的,卡比龍。”

江天佑看了眼包裝,果然印著俄文,“還真是蘇聯……俄羅斯的煙。大哥哪裏搞到的?”

江天佑的朋友裏,就屬周阿發喜歡收集外煙,家裏有個櫃子專門放各種各樣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外國香煙,時常和哥們得瑟。江天佑從沒見過這樣包裝的。

“俄羅斯唄,還能在哪裏?”

“你去了俄羅斯?”

放下煙盒,江天佑上上下下把賀健打量了一番。

半年過去,他這個大舅哥的變化也太大了。黑了,也壯實了,眼角的皺紋和曬斑告訴他這些日子裏賀健一定過得非常幸苦。更讓江天佑覺得驚訝的是,他竟然在賀健的身上聞到了些許“道上人”的味道。

“去跑單幫,搞點小商品弄過去,再倒騰點皮衣皮貨回來。”

賀健往煙灰缸裏點煙灰。

賀敏敏看著那橘紅色小點,目光閃動。

賀健那天從鄭家飛奔出去後,整個人木知木覺的,也不曉得怎麽回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上海火車站了。

“我……我想回農場去看看,先坐車去了北京。就在我準備轉車去沈陽的時候,無巧不巧,遇到了一個過去黑河農場的戰友。”

和早早回城的賀健不同,那位戰友娶了當地農場的姑娘,從此紮根邊疆。蘇聯解體後,那人拉著幾個朋友做起了跨境貿易。他見到賀健大喜過望,也不管他一身落魄模樣當即拉他去飯店吃飯,事後又提出要帶他一起去俄羅斯發財。

“他知道我俄語好,正好他們也想省掉一個翻譯的費用。再說了,那生意多少有點不安全,還是自己人用得放心。”

賀健告訴他們,東歐那邊有個叫做匈牙利的國家對中國人免簽。想要去匈牙利就要坐火車到莫斯科。他們一幫人在莫斯科下車,就地做生意。老毛子那邊亂糟糟的,根本沒人管他們。

“一到雅羅斯拉夫爾站下車,滿耳朵都是北京話,滿世界都是北京人。所以那個車站又被叫做‘北京站’。”

賀健侃侃而談,“我跟我兄弟們在那邊做生意。這邊國內賣八毛錢一個打火機,到了那邊可以賣六塊。那邊我一百塊收來的皮衣,都是上好的尖子貨,皮光毛亮的。到了內地一轉手,起碼八百塊。要是賣到上海,一千以上毛毛雨。”

賀健說老毛子窮瘋了,為了換點吃的喝的,什麽家底都出來賣。古董油畫、名家制作的小提琴,甚至女人的珠寶……比解放前逃到上海來的白俄人還要慘。倒是養肥了一群中國倒爺,賀健這小半年裏不但把當初在股票裏虧得錢都賺回來了,還攢下了不少錢。

“蠻好,那你還回來幹嘛。繼續在那裏當倒爺好咧。”

賀敏敏冷笑,“會賺錢了不起?那你把姆媽的命買回來呀。你曉得姆媽死之前多想見你一面麽?”

“敏敏……”

“別叫我!”

賀敏敏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賀健忙叫傑傑去關門,不要叫鄰居聽去。

“關什麽門,鄰居都搬光了。這半年裏發生多少事。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你……”

說到傷心處,賀敏敏一頭栽進江天佑懷裏,泣不成聲。

“那你要我怎麽辦?跳到河裏變成只老烏龜,給姆媽馱墓碑?還是讓我自殺謝罪?”

賀健拍著胸口,邊哭邊喊,“姆媽沒有了,你當我不傷心麽?你總歸要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

“你改不改,不管我的事情。”

賀敏敏咬著牙齒,滿眼血絲,“我反正是嫁出去的女兒。你問你老婆去!”

賀健忐忑不安地望向魏華。從剛才他打了那老外一拳到現在,魏華還沒有對他講過一句話。

回來的路上,他曾經想過無數遍,等見到老婆該怎麽跟她懺悔,道歉。然而迎接自己的,卻是魏華冷淡的目光。

在魏華的眼睛裏,賀健感覺自己已經死掉了。

她不恨自己了,甚至連怨懟都沒有,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賀健惶恐,無地自容地低下頭。

“爸爸,那你不會再走了吧?”

似乎也感覺到了父親身上透露的濃濃不安和挫敗,賀傑抓住賀健的胳膊。

“不走了,爸爸再也不走了。哪裏都不去,就陪著阿拉傑傑。”

賀健抱著傑傑蹲下,用下巴去磨兒子的臉頰。

當倒爺賺得是多,但是風險太大,是刀口舔血的活。

賀健每次跟車,身上都戴著螺絲刀和扳手。上車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床拆了,把現金藏進床板和管子裏。如果遇到攔路打劫的,只要交出身上攜帶的零碎現金就能保命。就這樣,還是碰上兩回劫匪,搶了鈔票不算,把他打得半死,後腦袋勺上留了老大一個傷疤。

“你們看,縫了七八針。”

賀健低下頭,腦袋上果然有一道猙獰的肉色疤痕,趴在短短的頭發裏,觸目驚心,格外猙獰。

賀敏敏不忍心看,別過頭。

魏華眼中閃過一絲心痛,不過很快就隱藏了起來。

打劫他們的人形形色色,有俄羅斯人,車城人,蒙古人還有中國人。中國人裏最狠的就是那群“北京幫”。

賀健這半年裏,風裏來雨裏去,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他現在賺夠了,不想再過擔驚受怕的生活,準備回到上海陪著老婆孩子踏踏實實過日子。

“我打算回來開個修家電的鋪子。還是憑手藝吃飯踏實。”

賀健期期艾艾地看了看老婆,又看了看妹妹。

聽他這是要浪子回頭,賀敏敏倒也無話可說。她看著桌上姆媽和阿爸的照片,想起姆媽臨死前的遺言,終究不想讓賀家散掉的。賀敏敏擦了擦眼淚,準備聽聽魏華的想法。

“你說完了?”

魏華表情平靜,眼神波瀾不驚,好像剛才聽到的不是她丈夫,而是別人身上發生的故事。

賀健忐忑地點點頭。

“你說完了,該我說了。”

魏華撣了撣裙子上的灰塵,淡淡地說,“我要出國了。”

“什麽?”

“老媽?”

眾人無不大驚失色,賀傑更是急得直接跳了起來。

“你,你真的要嫁給那個老外?”

賀敏敏語無倫次,“你……你,要和他去國外生活?”

江天佑則牢牢地盯住賀健,唯恐他一怒之下暴起,做出傷害魏華的動作。

賀健倒比江天佑預料中的平靜得多,只是苦笑兩聲,抹了把臉道,“我一早就猜到了,你早就想要和我離婚了吧?”

這半年裏,賀健痛定思痛,也覺得自己過去幹得不是人事。不止耽誤了鄭家兄妹,也害得自家家破人亡,早已經做好了被魏華拋棄的打算。

剛才在馬路上揍老外屬於一時沖動,畢竟誰也不能接受自己老婆光天化日之下和別的男人拉拉扯扯。

“我只是想要你再給我一個機會。阿華……我真的已經改好了。”

賀健舉起右手發誓,“以後我再也不碰股票了。香煙老酒都可以戒掉。所有賺到的錢都給你。以後我會做一個好丈夫,好爸爸……還有敏敏的好哥哥的。阿華……”

賀健哀求地望著魏華,語氣之軟,就連賀敏敏都忍不住動搖了。

“媽媽,你不要和老爸離婚。我不喜歡理查爾叔叔了,雖然他帶我踢足球,帶我去公園劃船,但是我還是不想要外國人做我爸爸……”

賀傑拉住魏華的手,鼻子冒泡。

賀敏敏和江天佑互相看了一眼,兩人想法一致:這個叫做理查爾的外國人“花功”一流,雖然是個外國人,卻也曉得“射人先射馬”的道理。

“我說我要出國,沒說要和外國人結婚。再說了,理查爾叔叔有老婆的,你不是還跟人家一起吃過飯麽?我什麽時候變成第三者了?”

魏華扶額嘆氣。

“那……那個外國人為什麽對你和賀傑那麽好,你們怎麽認識的?你難道不是要跟他出國結婚麽?”

“理查爾是我的雇主,我現在做涉外保姆。”

魏華正色道,“我在他們家做工,他和他的妻子對我很好,我們像是家人一樣。理查爾之所以對賀傑好,是因為他的妻子羅拉也懷孕了,他想要提前適應一下當爸爸的感覺,所以才會陪賀傑白相……”

賀健慚愧地低頭。當年魏華懷孕的時候,他可沒有那麽上過心。

“理查爾在中國的任期到了,接下來要去新加坡任職,他們怕在當地找不到合心意的保姆阿姨,所以提出想帶我走。護照和簽證都已經辦好了,下了禮拜出發。”

說著,魏華摟著賀傑的後背,轉頭看向賀健,“你回來的正好。”

賀健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心想她是準備在走之前和他離婚了。

“敏敏,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怎麽跟你開口……本來想把傑傑交給你們兩夫妻照顧。”

魏華咬了咬下唇,狠狠心,一把將賀傑推到賀健身側。

“現在你回來了,孩子你自己管吧。說到底,他跟你姓。”

除了小姑子,魏華也不是沒有想過讓父母幫忙照看賀傑。不過當她回家看到那江西小女人挺著肚子趾高氣昂把她爹媽兩個指揮得團團轉的模樣,就打了退堂鼓。

現在賀健回來,倒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老媽,你真的不要我了?”

賀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你不要不要我,我不要和你分開!”

“好,我們明天就去民政局……我成全你。”

賀健蹲下身,牢牢抱住賀傑,“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兒子的。把他培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會讓他走我的老路。”

賀敏敏捂著嘴巴,泣不成聲,江天佑也忍不住眼眶發紅,仰頭嘆息。

“我沒說要離婚。”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魏華站了起來,她走到五鬥櫥邊,拉開抽屜,拿出結婚證。

“我也不需要你的成全。”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照耀在魏華的背後,沿著她的身體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色。賀敏敏突然想起不知道在哪裏看到的一句話——每一朵烏雲背後都鑲著一層金邊。

“我想離婚的時候,我會通知你。我不想離婚的時候,你就在家裏好好帶孩子。”

“這段婚姻的決定權,在我手裏,不在你手裏。”

她想,她的嫂子已經從暴風雨中走出,要往那金光大道上去了。

本章參考資料:《央視紀錄片·中俄列車大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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