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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你笑起來,跟他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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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你笑起來,跟他不像

2012年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可直到那一年快結束了,這個世界勞頓中的人依舊精疲力竭,驚懼中的人還在惶惶不安,時光如常運轉,恩怨還在循環,什麽也沒有發生。

餘九琪放學後給溫雯發了個信息說去同學家寫作業,坐上離家反方向的公交車,來到東邊郊區一家舊商場,高領毛衣推到最高,毛線帽壓到最低,縮著肩膀悶頭小步快走,路過一家美發沙龍時,看到門口貼了張號召大家去剪頭的海報:

「世界末日,也是新的開始!」

年少時期的餘九琪怔了下,然後微微轉個頭,看到了孫錫,瘦高的孤零零一人。

因為想了斷這場本不該發生的牽扯,餘九琪最後答應第二天來跟他喝奶茶。

他還是那件敞懷穿的羽絨服,白毛衣,牛仔褲,肩上背著個癟癟的書包,看了餘九琪一眼,眼睛帶鉤一般向後瞄了下,自己走在前面,示意她跟著。

冬天夜來得早,放學時間已經黑透了,沒太看清他的臉,但似乎跟昨天不一樣了。

他們隔著兩米遠的距離,一前一後走到商場側門的一家奶茶店,他直接推開玻璃門進去。餘九琪走到門口時透過窗戶見他正在點單,確定周圍沒臉熟的人,連人都不多,才跟進去。

奶茶店是孫錫推薦的,在石城共有兩家,一家就在他們中學附近,另一家在偏遠的東邊。下午上課時孫錫發信息把地址都告訴她,讓她選,那時候還沒用智能手機,她看著短信框裏幾條文字,選了這個遠的。

孫錫隔了一會才回她,確定嗎?她說,確定。

孫錫發,那裏真的偏,不害怕?餘九琪盯著那條短信,不明白他說的害怕指的具體是什麽,也沒問,回了句沒事。

孫錫又發,分開走?餘九琪回,分開走。

孫錫最後回,行。

餘九琪後來回憶時發現,他們從一開始就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誰也沒有提起,誰也沒有質疑,從第一次跨越半個城市去郊區喝一杯奶茶起,漫長的隱秘中,無法光明正大的走在一起是他們沒有說出口的約定。

至少餘九琪是這樣認為的。

雖然店裏幾乎沒人,餘九琪還是精心選了個不容易被發現的位置,背對著窗戶,手肘墊在桌子上,雙手托著下巴。

孫錫取好奶茶,掃了一圈,一眼看到坐在角落裏捂得嚴嚴實實的女孩,露出來的那一點點側顏在裝飾燈下白的發亮,他握了下發燙的兩杯飲料,走過來。

他把奶茶放在小桌子上,撕開一根吸管戳進去一杯,手指骨節分明,指甲剪的很短,幹凈,卻新新舊舊的落了不少傷疤,輕握著那杯奶茶,推給對面垂眸著的女孩。

餘九琪接過來,擡頭:“謝謝。”

然後忽地楞在那裏,盯著他的臉看。他倒是沒什麽異常,慢條斯理去撕另一個吸管,摜進奶茶杯,而後才回視她,狹長黝黑的眼睛裏散著光。

“怎麽了?”他壓著眉。

餘九琪淡淡掃了眼他鼻梁上新鮮的紅腫,眼角黃豆粒大小的破了皮的傷,和左臉下頜處沁出血絲的大創可貼,低頭喝了口東西:“沒事。”

昨天還沒有的,是新傷,今天弄的嗎?

看這傷口的數量和質量,至少被三五個人揍吧?

一定很疼。

奶茶有些燙,燙到嘗不出特別滋味,孫錫點的還是茉香奶綠,喝起來跟之前那家用過期奶精調制的沒什麽大區別,餘九琪卻還是點點頭說:“挺好的。”

“什麽挺好的?”

“挺好喝的。”

孫錫看了她一眼,桌子很小,他們都傾著身子喝奶茶,距離近到可以感受她輕輕嗤笑時鼻息傳來的溫熱,也能看到她不自知地挑了挑眼尾時眼神裏的狡黠,跟她平常那副乖女孩面孔略有差別。莫名的,他來了興趣,想戳破點什麽。

“是我臉上的傷挺好的吧?”

餘九琪忽然看他,他音量不高,卻字字落地有聲,彈起來,再砸下去,帶著一股刻意的挑釁,和逞壞。

那時候的餘九琪還不是如今玲瓏周到的餘小九,她還處在學習如何討人喜歡的階段,還不會掩藏惡意,也不擅情緒管理,一句話讓她轟地一下紅了臉,上了頭,也微微動了怒。

於是她也故意:“你為什麽打架?”

“因為不想挨打。”

“別人為什麽打你?”

“我欠揍唄。”

“哦,這樣啊。”

他又看看她,抿了一下唇,似乎輕笑一下。餘九琪卻覺得他笑的很僵硬,難看,讓那張本就惹人厭煩的臉更醜陋了幾分。

時間真難熬啊,她在心底哀怨地感嘆著。

奶茶為什麽這麽燙,桌子為什麽這麽小,他又為什麽還在看我。

“你也很想揍我的吧?”他突然說。

“沒有啊。”餘九琪低頭。

“有也沒關系。”他叼著吸管,看了她一眼,像是把她看透了,“我能理解。”

餘九琪渾身不自在,徹底裝不下去了,她想反正喝完這杯奶茶再沒有交集,索性暴露出一絲本性裏的逆反來,冷然反問:“你理解什麽?”

“理解你現在的態度。”

“我什麽態度?”

“恨不得馬上就走的態度。”

“呵,那為什麽呢?”

他一頓,露出一種遇到對手般的驚喜,又抿唇僵硬笑了下,眼神輕飄看向窗外,臉上的傷讓他看起來有些疲憊,雖然他刻意輕描淡寫,但說出的那句話卻透著一股莫名哀傷:

“因為我是殺人犯的親兒子啊,而你……”

餘九琪瞪著他,他一頓,便把後面的話收了回去。

“你跟每個人都這樣說話嗎?怪不得會挨揍。”女孩膽子更壯了些。

“你不怕我嗎?”

“怕什麽?殺人犯的兒子,也不是殺人犯。”

他怔了一下,眼裏有光一閃而過。

“可我長得跟他像。”

“是很像。”

餘九琪受不了了,簡直有病,低頭一口氣把奶茶禿嚕光,吸管在瓶底戳出一陣暴躁脆響:“我喝完了。先走了。”

她真的先走出去,把毛線帽壓得更低,蓋住大半只耳朵,埋頭匆匆走向公交站。公交站離奶茶店有點距離,又入了夜,附近本就蕭條,深夜就顯得更空曠,周圍偶有路過的汽車,疾馳駛過後留下一片森然。

森然中,餘九琪聽到身後有穩重的腳步聲,聲源始終離她兩米遠的距離,不近不遠,不疾不徐,像是兩個步履一致的陌生路人,恰好一前一後走在同一方向上。她有點意外,那麽瘦的一個人,腳步聲卻堅實穩健。

頭頂一輪濁黃彎月,旁邊稀疏幾顆亮不起來的星星,霧霭薄薄低懸在遠空,沒有風,氣壓卻很低,這是每個東北孩子都極為熟悉的深冬天氣,低沈,靜悶,預示著一場大雪即將來臨。

她加快腳步,想趕在下雪前回家。

可突然,聽到路邊一聲痛苦的幹嘔,像一記嘹亮鳴笛劃破大雪前的寧靜。

餘九琪循著聲音看向右側,看到一排木柵欄旁邊的雪堆上倒著一個中年男人,身材高壯,一身軍大衣棉服,夾棉雷鋒帽,似乎吐了一口酒,然後載到在雪裏,不動了。

周圍沒有行人,車也是零星而過,商場已經很遠了,柵欄那邊是冬荒的菜園。每個東北孩子也都知道,酒鬼如果睡倒在暴雪天的馬路上,是會活活凍死的。在東北,凍死並不是一個誇張的比喻。

可餘九琪還是猶豫了一下,雖然很想救人,但也不免有擔心和顧慮,就在她原地糾結那一小會,身後那個瘦高的人忽然大步過去,去晃了晃那載倒的中年人,晃不動,把臉扮過來看了看。

不知他看到了什麽,身子一頓,然後兩手夾著那醉鬼的腋下,費勁地把他往外拽,似乎要拖著走。可那人著實沈重,孫錫顯然很吃力,費了半天勁才堪堪挪出雪堆。餘九琪嘆口氣,走過去。

她沒有馬上要幫忙,站旁邊說:“報警吧,警察會管的。”

“來不及了。”

孫錫把人拉出雪堆後,讓他平躺在地上,摘下厚重的雷鋒帽,又把棉衣扣子解開幾顆,使勁向下拉毛衣領子,漏出通紅的脖子和胸口,然後探了探鼻息和脖子上的動脈。

餘九琪見那人眼睛半閉半睜,嘴唇張開,卻看不見呼吸的動靜,忙問:“他怎麽了?”

“休克了。”

孫錫站起來四周看了看,突然擡腿兩個大步騰空翻過木柵欄,從冬荒的菜地裏找到一個閑置的兩個軲轆的農用手推車,簡單清理了一下上面的積雪和雜物,拉著走過來。

餘九琪忽然明白他要做什麽,左右看了下,找到一個木柵欄的小門,趕緊去打開。孫錫從那門裏把推車拉了出來,拉到中年醉鬼旁邊,彎腰去擡人。

“我幫你吧!”餘九琪站在那人的腳前。

孫錫只擡眸看了她一眼,說:“我喊一二三,咱們一起用力,要保證他身體是平的。”

“好。”

餘九琪兩手握住那人的腳脖,孫錫兩手放在他的腋下,霧越來越重了,他們隔著大雪前的疊疊霧霾,彎著腰看著彼此,眼神定定,藏著篤定的信任。

“一,二,三!”

兩人咬著牙,同時使出最大力,將人穩穩擡起,又輕輕放在手推車上。可推車太滑,人又太重,他慢慢向下滑去,餘九琪眼疾手快握住推車尾部,舉起來,把人控制在平面。孫錫立刻將車頭的拉桿按住,向下按,給後面的餘九琪省了些力氣。

然後他們才又看向彼此,帶著那股莫名而來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孫錫說:“我知道前面有個社區醫院,醫院裏有急診,但是隔兩個紅燈才能到,不算近。”

餘九琪沒廢話:“你在前面走,我跟著你,在後面擡著。”

孫錫也沒廢話:“你不用擡那麽高,那樣費勁,我會往下壓,把力氣給我。”

“我挺有勁的。”

“要是覺得沒勁了你喊我。”

“知道了,走吧。快下雪了。”

孫錫轉回身,骨節鮮明的手用力拉著拉桿,再微微低著頭,穩步向前走,當他覺得手上力氣輕了時,在保證兩個軲轆平衡的同時,狠狠下壓。

餘九琪擡著推車尾部兩個抓手,小心翼翼跟著他的步伐,盯著車上不知是倒黴還是幸運的醉鬼,手上沒覺得多沈,心底卻有種奇特的充盈感。

她略略向前看了下,見他佝僂著背,因為用力肩胛骨聳起,顯得寬大的羽絨服更加空空蕩蕩。

他微微側頭看一下路,餘九琪瞥到了他臉頰上那沁著鮮血的創可貼,有那麽一瞬間,她突然覺得看倦了他的傷。

他們來的很巧,社區醫院門口就有一個值班醫生和護士,看到門外一對少年少女拉著一個不省人事的中年人,那位慈眉善目的女醫生放下手中保溫杯,推門出來。

“咋地啦這是?”她大聲問。

“他喝多了,休克了。”孫錫答。

“這你們倆誰的爹啊?”

“都不是,他倒路上了,我們遇到的。”孫錫答。

女醫生吃驚地看了看孫錫,又看了看餘九琪。餘九琪在碰觸到她的目光時,突然把臉埋下去,下巴紮在高領毛衣裏。

女醫生又把目光放在那醉鬼身上,簡單查看了下,誇他們處理的挺好,送來的也及時,看生命體征問題不算大,但得趕緊輸液,整不好還得洗胃,快點先把人弄進去,我張羅個搶救室出來。

這次沒用餘九琪,醫院裏又跑出來一個男人,跟孫錫一起把人擡進去。她本來轉頭就要走的,可那醉鬼的雷鋒帽忘在推車上了,鞋也掉了一只,餘九琪撿起帽子和鞋也跟了進去。

把東西擱在前臺後,她低頭剛準備走,卻被匆匆跑過來的女醫生叫住。

“哎,你們倆,那倆孩子,你們把姓名學校聯系方式都留一下,沒別的,別害怕啊,就是這好人好事我得通知你們學校家長啊!得給你記功獎勵啊!整不好還能升學加分呢!完了等病人醒了也得讓他謝謝你們啊!專門去學校給你倆送錦旗!大合影!裱起來!”

每一個字都讓餘九琪窒息!每一個字!

“不用了。”孫錫看了眼餘九琪,說。

餘九琪瞟了眼他,沒說話。

“不行不行!”女醫生指了指前臺護士,“你趕緊給他們倒杯茶水,登記一下!”

那護士從前臺轉出來,笑呵呵要把兩人迎到裏面休息室,餘九琪一陣緊張,不知所措,這時孫錫挪了兩步到她身邊,緊挨著她。

突然的,他牽起她的手。

餘九琪驚促轉頭,擡眸看他。

“跑。”他幾乎沒發出聲音。

她卻懂了,點頭。

然後孫錫緊緊握住餘九琪的手,拉著她靈活繞過門口的護士,大步跑出社區醫院,隨便選了個方向,一頭紮進大雪前的夜幕裏。

身後有喊叫聲,其實並不迫切,也沒有人追上來,可他們還是瘋狂向前跑,像是要拼命逃離什麽,也像是要努力奔向什麽。

他拉著她,沒有回過頭,手卻越來越緊,也越來越熱。

餘九琪很不理解,明明都是在深冬寒夜裏奔波了那麽久,為什麽他的手熱得發燙,自己卻指尖冰涼。

最後他們停在一個公交站旁,喘著氣,他依舊拉著她的手,他們對視了一眼,也不知想起什麽來,兩個人忽然一起笑了,大笑起來。

餘九琪第一次見到孫錫臉上那樣的笑容,敞開的放肆的本能的笑容,看著看著,就突然楞住了,曲曲手指。

孫錫手心一陣冰涼的觸感,看到她詫異地看著自己,才反應過來還在牽著她,趕快松開。

可公交站的路燈下,大雪即將來臨的深夜裏,餘九琪卻還在看他。

“怎麽了?”他蹙眉,突然變得敏感。

“你的笑……”

“我笑怎麽了?”

餘九琪腦子裏一瞬間籌措出許多形容詞來,可她都說不出口,輾轉尷尬半天,直到她等的末班公交開了過來,在他敏感又嚴肅的目光中,在最後時刻,她才隨意找了個解釋。

她說:“你笑起來,跟他不像。”

公交門打開,她轉身上去。

恍如雷擊的感覺讓他楞怔片刻,然後用盡全力去抵抗掉,很短時間內,做了個決定,他大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

正在上公交的餘九琪回頭。

孫錫死死按著她:“去嗎?”

“去哪?”

“跨年。”

“看煙花嗎?”

“對。”年少的孫錫眼神狼一般熾熱,再次發出那個堅定的,赤誠的,也開始改變他們人生的邀請。

“跨年那天,我在小廣場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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