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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除了這點錢什麽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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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除了這點錢什麽也沒有了

餘九琪電話打來時,孫錫正在停車。他撇了眼手機上來電顯示,微微斂眉,急打方向盤,繞過一輛磨磨蹭蹭的電車,把車穩穩停在北五環一個小區停車場。

他單手握著還在震動的手機,下車,站在北京深冬夜裏,沒有立刻接,看了眼時間,十一點二十,記得上次那通電話也是這個時間,一分都沒差。

她是掐著點找他嗎,以為是燒香許願嗎還擇良辰吉日?

跟上次一樣,孫錫完全猜得到她這通電話的用意。這麽多年隱秘的分分合合,盡管他們故意扮演冷淡和敵意,故意像陌生人一樣假裝不熟,但諷刺的是,他們可能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他知道上次雪夜裏那通電話她不是認真的,她是不負責任的,沖動的,無助的,是像過去很多次一樣拿他當成一個情緒出口來消遣的。

曾經他甘願裝傻讓她消遣,可他後來厭惡自己那不值錢的樣子了。

當然反悔了,憑什麽不能反悔,而且他反不反悔本質上也改變不了什麽,幹嘛再遭一次自作自受的罪。

在電話鈴聲即將結束的時候,孫錫劃開手機接起來,跟上次一樣。

“餵。”語氣莫名生硬,煩悶。

“你方便說話嗎?”她聲音低柔,又謹慎。

“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你今天打給我的……”

“稍等一下。”孫錫突然打斷她,“我現在有點事,二十分鐘後給你回過去可以嗎?”

“……行。”

掛了電話後,他站在小區裏抽了顆煙,將剛才那股煩悶一口一口吐出去後,才上樓。

他的房子不大,標準的小兩居,但交通位置好,雖然不算新,但權衡下來價格也不貴,是被許多房產博主排在性價比榜單前面的樓盤,但孫錫買的時候根本沒考慮那些,他當時只是迫不及待想拿出點實質性的證據,來證明自己有能力,配得上。

搬進來後從沒裝修過,家具家電只保證最基本生活需求,沒任何裝飾,整棟房子空空蕩蕩,又死氣沈沈,和他本人一樣,即便攢齊了所謂外在價值,內裏仍是一片廢墟。

他開了盞頂燈,坐在鋪在地面的彈簧沙發上,掌心緊攥著手機,盯著腕表上時間,在秒針最後撥動一下後,撥了回去。

他當然也清楚她為什麽突然來電話,這通電話他一點也不意外,甚至比他預想的晚了許多。

餘九琪接通很快:“餵。”

聽聲音她似乎在戶外,有室外空曠的環境音,單單一個字就帶著短促的寒氣,不是在外面,就是在陽臺上。

孫錫問了句:“你在外面呢?”

“沒有。”

那就是她家閣樓的戶外陽臺。三四平米大小,獨立,隔音,離樓下溫雯的房間很遠,卻剛好有一個小窗戶可以觀察到溫雯房間門口的動向,過去他們那些長長短短的電話她大多都是躲在這裏打的。

只是今天那邊又降了溫,閣樓朝北,北風最駭人,孫錫主動點破她來電目的:“你是想說錢的事吧?那個數我沒打錯。”

又解釋:“晚上我叔給我打了電話,應該是警察也聯系過他們了,他跟我大致說了今天的事,那家雞架店就算不大,撞得嚴重也得賠不少,你們家……你先拿去用吧。你可以說是你理財攢的錢。”

他中間停頓那一下,本想說他知道她們家大部分開銷都是餘九琪攬過去,又覺得沒必要提。

餘九琪壓著聲音,也能聽出來著急:“這錢怎麽能讓你出呢?跟你沒有……”

他打斷說:“這次歸根結底是婷婷的責任,這事賴她,我們出點錢是應該的。”

“可是也太多了。”

“你們最後談到多少?”

“還沒最終定呢,還要約時間再調解一次。”

“那看結果再說吧。”

她突然沈默了,只有通過遙遠信號傳來的冷空氣下微微呼吸聲,孫錫也沒說話,沈寂著,電話輕輕貼著耳朵,在耳邊那勻凈呼吸中轉頭看向客廳一角。

那麽巧,看到唯一的一個玻璃櫥櫃裏,唯一的一張照片。

準確說那不是照片,是那年在北京參加一個業餘劃船比賽,他們倆得了情侶組銀獎,主辦方要把情侶合影做成照片獎杯,可他們自從年少那場事故後就很少拍合照,又覺得拒絕人家不太好,最後孫錫說那就刻文字吧。

餘九琪說那你想一句話。他笑笑,跟主辦方交代了句,一天後餘九琪收到這個銀質的方方正正照片獎杯,上面用鏗鏘遒勁的字體刻著——

「天南到海北,餘小九最美」

記得她當時還是很高興的,一下子蹦起來躥到他身上,他托著她的腰臀穩穩抱住,她低著頭,捧起他的臉,看了半天後笑著問,孫錫,你愛我嗎?

……

“孫錫?”

電話裏一聲急促將他喚回來,擰緊眉頭,收回眼神,努力壓制住心底一股灼燒般酸疼,突然很後悔當初就應該讓她把那破獎杯也扔掉,砸掉,讓她像毀掉可恥可怖的證據一樣一把火燒掉。

“你說。”

“孫錫……我覺得……”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似乎也在狹小陽臺走來走去,“我覺得我們之間還是別再……”

“餘九琪。”他冷聲打斷,他太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與其讓她為難,不如自己來當這個混賬,“你別多想,我沒別的意思,我也是想了結這些事。”

又說:“這些破事你不煩,我都煩了,我都已經滾回來了,還沒法安生,我真的是受夠了。那錢你愛怎麽用怎麽用,我就當一點賠償,圖個清靜。”

話說完,他在心裏狠狠悶了自己一拳。

對面顯然也被激怒了:“什麽叫賠償?你想圖個清靜?你認真的嗎?”

“對。”

“你給我錢,就是想要個清凈嗎?”

“對!”

“誰不想呢!誰不想呢!”她突然低聲吼起來,像是被積雪壓彎了的羸弱枯樹,轟地傾塌折斷,“這裏面所有人,這麽多年所有人,誰不想清凈呢?包括我媽,難道她不想清凈嗎?可她為什麽不能清凈呢?”

她聲音哽咽了些,往下壓了壓,才接著說話:“輪得到你賠償嗎孫錫?你賠償什麽呢?”

孫錫攥緊了拳頭,渾身繃緊:“你以為是什麽就是什麽吧。”

“呵,”她冷哼了下,“那你這 90 萬賠不起,連零頭都不夠。”

“那要怎麽樣才夠?”

“我不知道。”

“我除了這什麽都沒有了。”

他莫名自嘲地笑了笑,重覆一遍:“餘九琪,我真的,除了這點錢什麽都沒有了。”

對面又陷入一陣沈默,剛才拱火說的話戛然而止,有那麽一刻,好像心跳也停了。

孫錫忽然無比後悔說出這番話,他覺得自己像是主動剝掉殼的刺猬,哪怕再努力做出防禦姿態,丟了刺,也來不及了。

時間變得漫長,他手肘撐著膝蓋,盯著不遠處剛拆封不久的郵政快遞包裝殼,心裏陣陣懊惱。他知道她也不好過,她也不願意聽他說這種話,他的本意是不讓她為難,可結果卻為了自己痛快親手把刀插在她身上。

他又開始厭惡自己,覺得眼前一切都是活該。

“餘九琪?”他低聲叫她的名字。

“嗯。”她鼻音有點重。

“對不起,我只是想為今天的事做點什麽。”

“我知道。”

“我是肯定不會再回石城了。”他轉頭看向窗外,看著北京璀璨卻孤獨的夜,“希望這一切早點結束吧。”

“嗯。”她鼻音更重了些。

“你還好嗎?”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聽起來顫顫巍巍的。

他就又問了一遍:“你還好嗎?”

她頓了頓,只說:“那等理賠完了,剩的錢我退給你。”

“隨你吧。”

“再見。”

“再見。”

孫錫那天依舊失眠,到了後半夜四點仍舊毫無睡意,他忍無可忍,馬上下樓開車去了通州那家 KTV,等了一小時才排到“漠河舞廳”包間,點了幾首歌,關燈,打開旋轉燈球,躺下來帶著一股陰鷙不甘狠狠盯著。

可兩個小時後,外面天都亮了,媽的仍舊睡不著!

點的歌單又循環了一遍,這個能容納二十人的大包房安安靜靜,只剩機械盤旋在頭頂的耀眼燈球還在轉動,像個尷尬的小醜。

他沈沈嘆了口氣,終於認了,他知道今天這個覺是睡不著了。

難免有些絕望,他以為這個七成像的冒牌燈球是最後的良藥,可才僅僅一天,就失效無用了,好像又漂回了四下無依的深海裏,之前以為抓得住的浮木只是海市蜃樓。

有那麽一刻,他承認,他有點想石城。

可他說不再回石城也是認真的,沒有人願意回到從不歡迎自己的地方,沒有人願意被當成老鼠,被當成鬼魅,被當成害群之馬不祥之物,哪怕那裏還有絲絲縷縷無數條扯著他的線。

可那些線太羸弱了,不堪拉扯,不足夠將拽他回去。

腦子清醒了許多,大概是昨天在這裏睡了個好覺的緣故,並不覺得有多累,看看時間打算直接去酒店上班了,這時突然接到孫婷婷發來的幾條微信。

她先是發來三張照片,是三幅鉛筆素描作品,兩幅人物肖像和一幅靜物畫,雖然筆觸還不算老道,但惟妙惟肖,也看得出來頗有天賦。

婷婷是打算參加明年美術專業藝考的,已經看中了廣州一家重點大學,她的文化課成績一向不錯,只要好好打磨專業課,通過年後的專業課考試,考大學問題就不大。

戴著素戒的手指滑動屏幕,他簡單看了看三幅畫,這時婷婷又發來幾條語音。

“哥,給你看一下,這是我這一期的模擬考試作品,我們祝老師說還挺好的,祝老師平時賊高冷,很少誇人的,她第一次誇我,我覺得今年有戲!哈哈,忍不住發給你看看!”

孫錫點開下一條,語音依次繼續播放。

“哥,我想了一夜你昨天電話裏說的話,你說的也有道理,如果我們再這樣掐來掐去的,誰家也沒有好日子過。”

“哎呀,我當時就是太生氣了,想報覆刺激他們一下,我知道是他們家逼你走的,我覺得很不公平,憑啥他們家容不下你,你就連石城都不能待?連家都不能回?”

“我是真整不明白你為什麽這麽怕他們,但我不怕,這次我是聽你的話,我可以讓我朋友把那些視頻都刪了,我也不去惹她們了,但這並不代表我怕他們家任何人!”

“哥,你放心,我會加油的,你也要加油,我們家會好起來的,不會一直被人看扁的!”

最後,婷婷發了個努力奮鬥的老虎表情包。

孫錫坐在燈球正下方,斑斕的彩光投在他臉上,明明暗暗中那張幽沈的臉微微動容,擡手回了孫婷婷一行字。

【那幾幅畫不錯。】

婷婷立刻回:【你喜歡嗎?喜歡我送你!】

孫錫回:【好。】

【那我給你寄過去!】

【好。】

從 KTV 出來後,孫錫直接開車去了酒店,在門口就看到行政部的經理娟姐帶著一個新來的員工在布置聖誕樹。

他突然一怔,對了,三天後就是聖誕節了。

酒店大廳不算寬敞,前臺和小吧臺就占了一半地方,如今塞進去一個兩米多高的聖誕樹,顯得更擁擠了,那倆人個子都不高,站在凳子上勉強掛彩燈,孫錫大步過去,說我來吧。

娟姐笑笑,熱情說那就讓錫總來,還是腿長好啊,咋長的呢這腿。娟姐是陳木霖老婆家的親戚,他從老家帶來直接塞到酒店管行政和財務,孫錫心裏清楚,陳木霖就算把自己當朋友,生意上也是要留一手的。

“陳木霖不是說放你一個大年假了嗎?這才幾天啊,咋這麽快回來了?”娟姐算起來是陳木霖姑姑輩的,就直呼大名。

孫錫站在凳子上掛完了一串燈,覺得不夠,問還有嗎?新來的員工答應一聲,說去庫房找找。

然後他才回應娟姐:“年底酒店忙,就回來了。”

“忙我們也顧得開啊,有啥事你遠程安排就行了,這麽多年了就沒見你放過假,三百六十五天全勤,年年三十晚上都是你值班,好不容易有個長假還不歇一歇?”她話裏有話,“年輕人,也得有點生活。”

兜裏的手機響了下,孫錫趕緊拿出來看,正好躲了娟姐的話,他一向不喜歡無意義的寒暄和客套。

信息還是婷婷發來了,很詭異的一句話:【哥,對不起。】

孫錫心下有個不好的預感,回了句:【怎麽了?】

員工又拿來一組彩燈,孫錫掛到一半的時候,手機又響了,他停下來趕緊看了眼,婷婷發來一張照片。

照片裏還是那三張素描照,不過已經被毀掉了,看樣子不像是被撕碎的,而是被揉皺了,弄臟了,團成幾團扔在地上。

本來是幹凈精致的畫作,照片裏看起來就像是擦了什麽臟東西的垃圾紙。

孫錫剛要繼續問,婷婷連續發過來兩條。

【畫不能寄給你了。】

【他們家欺人太甚了!】

孫錫立刻把手裏活交給娟姐,什麽也沒說,沈著臉走出去,站在酒店側面的吸煙區,給婷婷回了個電話。

婷婷接的很快,但接起電話就哭,哭的很厲害,停不下來,孫錫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大聲喊她兩句,她才停下來。

孫錫直接問:“畫怎麽回事?”

婷婷哭著說:“是溫雯那個瘋老娘們,她找來我們畫室了,她明明知道那是我的畫,還拿來擦鞋!”

孫錫不耐煩地皺眉,沈默片刻才問:“就只毀了畫嗎?”

“毀了畫還不夠嗎?她還想咋地,要我命啊?再說這畫是我答應給你的!”

“你在哪呢?”

“在畫室。”

“她呢?”

“她們剛走了,祝老師給攆走了。”

“她們?還有誰?”

“她領著餘九琪,倆人一起來的。”

孫錫忽然一怔,瞬間不知該說什麽,停頓片刻,聽到婷婷說了句讓他震驚的話。

“哥,那老娘們瘋起來連自己姑娘都打!”婷婷似乎笑了下,大聲說,“她把餘九琪給打了!”

孫錫聲音極冷:“為什麽打她?”

“不知道,就吵架的時候我說了幾句話,說著說著她突然就沖餘九琪去了,哥你沒看見,那麽大的一個玻璃瓶,直接砸餘九琪腦袋上,下手真狠!”

“你都說什麽了?”

“那餘九琪也不躲,一下給她砸懵了!”

“我問你都說什麽了!”他喊了起來。

“不知道,不就那些事嗎。”

孫錫緊攥著手機,帶著一股怒氣大聲說:“孫婷婷,你仔細,具體,一個字一個字給我回憶,你到底說了什麽了!”

婷婷那邊忽然沒動靜了,似乎嚇到了,片刻後才說話:“就是,我就說……我說她們家不講理,她們家趕你走的,你本來跟我說你請了好多天年假的,可從那個草莓園回來之後突然走了,是不是有人在草莓園……”

孫錫嚴厲問:“你怎麽知道我去了草莓園?“

“我朋友看見你車從那開出來了,京牌挺乍眼的,還看到裏面還有個人……”婷婷聲音虛弱,“哥,草莓園咋的了?”

孫錫咬著牙,下頜緊繃,半晌後才平淡說:“沒事,跟這無關。”

“行,先不說了,我爸媽來了,這事我跟溫雯沒完!哥你好好上班吧,不用回來管了,我自己幹她!”

婷婷掛了電話。

孫錫在戶外吸煙區站了很久,午飯後,周圍多了些出來抽煙的人。

有熟人問他借個火,他才似回過神來。

根本沒理那熟人,他轉頭給陳木霖撥了個電話,也沒廢話,只說我還得再回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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