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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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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飯桌上,一切照舊。

賈安政不在家中,餐桌禮儀自然跟著松散。大家夥依舊照著幾年前、自幼便留下的習慣坐著,只由邢慎之連同薛蘅一道,將正不愉快的賈暖與薛芩間隔開來。然而,當一切大致就緒、人們紛紛預備入席時,猛一擡眼,眼見著衣著普通、風度如舊的賈璉正翩翩自二樓下來,賈棠手中筷子一顫,險些便掉在桌兒上,教人們發覺了她的驚慌。

她有多久沒有見過賈璉了——六年,七年?或者說,都有了吧?

——或者說,自從六年前那頓各懷心事的年夜飯上、匆匆見過的一面之後,她不是就再沒見過賈璉此人了嗎?

那時候,她便未能想通,明明從關系上來說,賈璉總歸是老太太的親孫子,雖說品行差一些、鬧得難看一些,倒不至於因此就拋出了家族,教他連回家吃飯的資格都沒有了吧——何況,連王皓熙,這一個說到底還是的媳婦,都還在家中呢?——賈棠終於後知後覺地想到,難道說,當初他這一走,倒並不是全為了那檔子事,而是,而是……

另有些什麽隱情麽?

她正出神,卻叫那桌面上傳來的震動聲一驚,低下頭去時,亮起的屏幕上正彈出一條消息,來自林敏瀟,信息量不小,說的倒簡略,是:“且吃完這頓飯。其他事,飯後樓上見。”

她又環顧一圈四周。除了她之外,並無人對賈璉的出現表示出什麽質疑或驚慌,就連一向活潑多言的史樂晴,亦顯出一份見怪不怪的樣子來——早已如此了麽?還是說……

臨近年關,飯菜有意省儉,以免同年夜飯規模、風味撞了車,教人們吃得不順。賈棠略動了幾筷子,又借著餘光觀察起那不遠處的、幾近於已陌生了的人兒來。

六年的時光,似乎並不曾在賈璉身上留下什麽痕跡。除了幾根略顯出些別樣風情的銀發、眼尾愈發清晰的笑紋,幾乎看不出任何年齡的變化——賈棠借著夾菜的工夫迅速瞥他一眼,竟發現他鼻梁上那副金絲細邊眼鏡亦同當年幾無差別。身上是內斂素樸的辦公襯衫,手上依舊戴著那見證了一路上種種不堪的碎鉆戒指。

——六年的時光,平滑地從賈璉身上溜走,仿佛這六年來,所有的努力、汗水與掙紮,只不過是賈棠自己的一場夢,而賈璉的出現,就是這場夢境的第一個裂縫。

當裂縫出現,夢境距離結束,也就不遠了。

——難道真的,只能是一場夢,而夢醒了,她依舊要回到賈探春的命運軌道上,去走那條身不由己的路嗎?

憑什麽?!

賈棠猛地一激靈。恍惚間,她聽見自己站起來,緊跟著是凳子在地上拖出一陣不算刺耳的聲音,然後有個聲音輕輕響起來,說的是:“我吃好了。”

她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飄在空中,眼瞅著自己步伐輕快地走向廳中,先是找著自己茶杯呷了一口,再貌似無意地登上了二樓。正是避開所有人視線的那一瞬間,賈棠眼前猛地一晃,接著才察覺自己的意識重新回到了身體裏。而一切照常,她就這樣來到同林敏瀟約定好的二樓陽臺上,安安靜靜地坐下,教冬日暖陽籠著,周身分明是一股帶著清香的暖意,她卻只覺渾身冰冷,仿佛身墜冰窟。

她忘不了過去的六年。

林敏瀟登上陽臺時,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她緩緩湊過去,見賈棠依舊出神得厲害,這才輕聲道:“我來了。”

她看見賈棠驚得一顫,回過神來望向她的雙眸裏半是惶惑,半是驚恐。林敏瀟頓時心生不忍,不願教她如此痛苦,便去除所有久別重逢的寒暄,只順著賈棠方才的疑慮,一字一句地告訴她:

“是今年的事兒。聽皓熙姐說,是托了賈赦找的關系,估摸著風聲徹底過去、原先那一批對此事略知一二的學生亦全將此事忘得幹凈了,這才又將他從原先安置著的閑崗上調出來,去一家私立學校,繼續當老師。”

“——可是之前呢?我的意思是,難道僅僅是由於重新當上了老師,於是就可以回家吃飯了嗎?”

“自然不是——不過,這一點,先前我也不懂,是賈錦告訴我的:外婆對私德看得極重,故而才有事發當年對賈璉的種種呵斥,以至於甚至不願教他回到家中,嫌丟了賈家的顏面。至於有沒有其他事……我們都覺得另有隱情,只是不便問,亦就不可知。”

“那麽今年……?”

林敏瀟淺淺嘆了口氣,更將聲音放得輕了,道:“外婆今年已九十歲高齡了——只怕再拖下去,便再也見不到了。”

賈棠聞言大驚:“祖母身體可是有恙?”

“並無大恙——不必擔心,只是指標略有異常,亦是老人常見的小毛病,皆不算大事。然而到了這年紀,總是需凡事皆留意著些,外婆自己亦常常守著我們這些小的說,到了這年紀,每日早晨望見太陽,總疑心自己已到了另一個世界。”

賈棠聞言,只覺鼻子一酸。

是的,一切的幻想到這時候總該宣告終結了,而六年亦是真真切切地過去了。時光慣不磨青年、中年人,只將兒童與老人來磋磨。某個瞬間,賈棠忽覺得自己方才的驚恐真是自私萬分——其實,就真是夢又怎麽樣呢?至少,祖母還是當初健康的樣子,他們還能繼續在祖母的笑聲中生活,不好麽?

“——我還沒有問你呢,明年你也要畢業了,以後怎麽打算?”

林敏瀟及時將話題拉回到現實中來,倒叫賈棠一時間啞然失笑,忽然想,怎麽這麽久見不上面,好不容易坐在一起聊上幾句了,自己卻成了那個傷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兒?二十一歲,該是離開青春期的年紀了。

“我就留在那裏,找工作,租房子。”

“就不想回來,參與公司經營?”

很誘人的條件,但賈棠依舊搖了搖頭。

“不回來了。我相信,你和我哥肯定能把它經營好的。”

說是相信兩人,其實她們彼此都明白,賈棠信的,只是林敏瀟而已——賈蕓瑛?這種事上,他不瞎摻和、幫倒忙就算不錯了。而林敏瀟之所以如此發問,大抵亦是由於信心不足——賈棠記得,大學四年,她學的明明是中文。

“如果你們需要,我隨時都在。”

“——希望,不會有那麽一天。”

她們都明白這句話的意義。一時間,二人又陷入沈默中。林敏瀟望著面前那盞茶上緩緩升起的、未成形的雲似的熱氣,又不禁嘆了口氣。

“和我說說……巧巧的事兒吧。我從不知道,她竟已經是這樣的孩子了。”

賈棠知道自己在刻意尋找話題,十足刻意,因為巧巧相關的話題,分明早在飯前已經解釋過。林敏瀟大抵亦想起來,可是終歸沒有戳穿,只是繼續道:

“這個家裏,沒人管得了巧巧。倘若不是看在皓熙姐的面子上,我是真不願再瞧見她了——這孩子!”

“會不會……和賈璉有關系?”

林敏瀟苦笑,道:“誰說不是呢?我總勸皓熙姐,不行幹脆還是離了吧,巧巧現在大了,總歸拎得清些了——你猜巧巧說什麽?她竟說她要跟著賈璉!我真是想不通,這樣一個毫無道德可言的人,她是有什麽非跟不可的理由?”

“……想必是賈璉說過什麽不該對孩子說的話。”

“倘若只是被蒙騙了,我們倒也不至如此擔憂了。然而,怕就怕她是一切都理解,只偏偏跟了賈璉的思路走——那樣的話,這孩子就果真轉不回來了。”

賈棠疑道:“怎麽會?她是皓熙姐帶大的,怎麽……”

林敏瀟搖搖頭,有意終結這個如毛線般越扯越長、越來越亂的話題。“各人總有各人的命,讓巧巧去吧。”她沈吟道。

人各有命——

好耳熟的話。

賈棠不禁開始回想那幾卷在過去的年歲裏被她反覆閱讀道幾乎爛了的書,但那裏顯然沒有巧巧的命——其實如此想來,巧巧的命,早在那個升學宴的夜晚,便已然逃離了既定軌道。往後餘生,她不過是這場牽連著幾十人的命運游戲裏,最靠近外圍的那個玩家。她會被其他人的命運變化所影響,卻永遠擁有完全逃離的能力。

——如果這就是她保持自我命運的本能,那還是由著她去吧。

賈棠只望著桌面出神,根本沒有覺察出賈蕓瑛已在登上二樓,向著她們的方向來了。直到他也望著窗外,嘆了口氣,道:

“賈薔如果還在,現在應當也是在公司參與工作的年紀了。”

賈薔……

這個在十幾歲的年紀便逃離了家庭的少年,成為了賈家人心中永遠的陰霾。無論何時何地,他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沈默寡言、孤僻內向的少年,想到他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離了學校,想到數年來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消息——賈薔一定沒有上大學,不然他們就一定找得到他。可是不如此,他還能做什麽養活自己呢?

然而,就是此時,賈蕓瑛卻忽然渾身一顫,擡起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窗外,語無倫次地驚道:“你們看,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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