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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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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那頂著滿頭雪花的人出現在門口時,所有人都跟著楞住了。

年輕人們早被賈蕓瑛一嗓子叫住,紛紛湊在大門側那扇窗子上,爭先恐後地向外望著。來人身材瘦高,看不出年紀,穿一身黑色羽絨服,戴一頂黑色冷帽,連口罩都是黑色——僅僅露出一雙狹長的眼來。

院門口,只有家裏的阿姨正站在那兒,同此人交流。林敏瀟手撐著窗臺,人卻忽然因些本能般的沖動回過頭去,見外婆亦坐在沙發上,不安而充滿希望地望著他們,似乎亦正期待著見到他們預期中的人。九十歲的老人頭發早已全白了,銀亮而豐富地堆在面龐以上,如同滿頭雪花。而那面容盡管依舊慈祥和藹,卻終究已被皺紋占領去了絕大多數領地,柔和的線條勾勒出五官輪廓,反而更叫人因想起過去的模樣而徒增悲傷——林敏瀟突然且後怕地發覺,不知何時,外婆竟已蒼老至如此田地。

這樣一個耄耋老人,她如何能忍心看她如此不安、如同重返兒童?

林敏瀟心下一陣酸楚。她索性自窗邊下來,來到外婆身邊坐好,安撫地握住外婆的手,用指腹輕輕撫摸老人手上道道溝壑——什麽時候那麽深了?她問自己,然而得到的,只是無數個瞬間裏,同祖母一道品茶、閑聊的時光。

倘若父母還在……

但,林如海與賈敏永遠不可能有這樣的一天了。蒼老還沒來得及攀上他們的面龐,病痛亦未來得及成為他們關節處、血管裏的常客——究竟算是幸運,亦或是不幸?林敏瀟想不通,而在此,她亦不願再深思了。

“他們進來了!”

賈蕓瑛發出又一聲驚呼。林敏瀟一驚,她擡首望向外婆,那老人的神情亦跟著一顫——然而,卻並沒有緊著催她去看。祖孫二人便只是如此坐著,仿佛窗內窗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一步,兩步——林敏瀟在心中默數秒數,約摸著已經快到門前時,她眼瞧著本來湊在窗邊兒的朋友們瞬間逃下來,有的守在門口,有的逃回廳中,還有的,只是忙不疊沖到其他角落裏,似乎生怕因人多而驚擾了來客。

指紋鎖傳來提示音。

門閂應聲解鎖。

門開了。

滿世界的白,似乎都跟著這遍身漆黑的青年湧進了人們的視線中。在他們好奇與震驚參半的目光中,青年步伐穩定地走進來,立在門口地毯處,頂著他們的目光,泰然自若地褪下了帽子,隨手撣了撣上頭的雪花,接著——

他摘下了口罩。

“賈……賈薔!”

誰也不曾想到,這偌大一個賈府,頭一個顫抖著叫出他名字的,竟是一向冷如冰霜的賈暖。林敏瀟不禁將視線挪過去,便將她顫抖的雙唇與閃爍著淚光的雙眸盡收眼底。

這些年,賈薔的外形變化稱不上大——充其量是身子結實了些,面龐輪廓更清晰了些,但並不會存在什麽辨認上的異議,分明可認得出是同一個人。

賈薔聞言,只是微微彎了彎唇角,便將外套脫了下來,剛要轉身掛在衣架上,倒先被阿姨接過去,幫著他掛上衣架頂——接著,眼花繚亂地,賈暖已疾步來到他面前。見此情景,人們心下皆是一緊,生怕二人沖動間言語沖突起來,又惹出一番禍事。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賈暖只是將他從上至下審視了一周,而後顫聲道:

“這些年……還好麽?”

“還好。”

賈蕓瑛站在門口處,先是教那清亮的嗓子一驚,接著才想起,賈薔出走時,原來正是變聲期最嚴重的幾日。六年過去,變聲期早已結束,而他印象裏,那不茍言笑、少言寡語的竹竿少年,亦早已融化在回憶裏,被這瘦高而結實的青年所取代——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賈薔的消失,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都是他們每個人青春中的一件大事。也就是那一場出走,才使他們在面對命運的惶惑中,紛紛錯覺自己的青春,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從此便一直滯留在那一年,誰也不曾逃離——直至今日。一個二十餘歲、身強體壯的賈薔站在他們面前,眾人望著他唇角淡淡的一抹笑意,不知為何,忽有種晴天霹靂的錯覺。

“吃飯了嗎?”

賈暖問他。賈薔正換好了拖鞋,只笑著望向他們,道:

“沒有。”

王皓熙終於尋到一個話口,連忙高聲笑著招呼:“快坐下吃吧!來得正好呢,我們正在吃著——都是家常菜!有你最愛吃的牡蠣,洗洗手,咱一起吃飯!”

“馬上。”

賈棠似乎一直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直到自己迷迷糊糊地又跟著坐在了餐桌旁,而面前的位置又坐上了那多年不曾相見的人兒,這才如夢初醒般發覺,賈薔的回歸,竟並非錯覺。

可是……

怎麽,為什麽?

賈薔只是泰然自若地坐下,優雅而溫和地用餐,禮儀周到、氣質溫柔,且一切動作自然到令所有人都不自然——愛吃的仍舊是那幾樣菜,用餐時仍舊不緊不慢,連神情都沒有絲毫久別重逢後的尷尬,仿佛過往的六年裏,他不曾離開,一直是這樣日覆一日地坐在這張餐桌前,微笑,進食。

王皓熙在笑著問他飯菜口味如何,賈璉問他現在是喝酒還是喝茶,而史樂晴大著膽子問外面現在雪下得有多大——賈薔皆一一簡言回答。於是其他人們亦紛紛加入到這場有幾分提心吊膽的噓寒問暖之中,得到的同樣是自然而一如既往的回答。

但很快,隨著試探性而略顯重覆的話題越來越多,終於在某一個瞬間,望著早已不再明顯減少的盤中飯菜,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同一件事:在座的、這一大家子人裏,竟沒有一個人敢對他提起這過往六年中的事——

心有靈犀,仿佛是在怕,一旦問了,這剛剛才回到他們身邊的、神情自然的人便會在眾目睽睽之下,違反所有目前存在的科學定律,再次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假如,這一幕真的發生了……

是否也就真正印證著,他們各人的命運,絕對不可違?

——敢冒這個險嗎?

林敏瀟擡眼望向賈蕓瑛,而賈蕓瑛只低頭望著空空蕩蕩、只留垃圾的盤子,仿佛要從那魚骨蝦殼一類的擺放邏輯裏看出接下來的命運走向。她只好又試著將目光投向賈暖。

然而,賈暖對周邊傳來的任何目光平等地無動於衷。她只是靜靜地望著賈薔,似乎要用目光將此人如今的形象重新刻進腦海裏——那畢竟是她在偌大一個府上,親緣關系最近的人。當初賈薔出走,盡管彼此年齡相仿,而她甚至還略小幾歲,可歸根結底,她還算是賈薔的姑母,平日裏再不顧及輩分,心底裏亦總有些做家長的責任感,故而當年,同樣是她受打擊最大。

如此一來,他人倒是更不好開口了。

各人都在一籌莫展之時,忽的,主座上卻傳來聲音,蒼老如一截枯木,卻又溫柔如春風,道:“薔兒。”

人們心下皆是一驚。

“這六年,你在外面,受苦了吧?”

周邊的青年們瞬間跟著緊張起來,各自一面留心觀察賈薔的反應,一面又不禁望向主座上的老人,面對那慈祥的神情,他們一時間竟還有些克制不住地羞愧——怎麽,活到二十多歲、走上社會的年紀了,竟反倒是軟弱起來、還要靠家中已垂垂暮已的老人來保護自己?

“稱不上受苦的,奶奶。”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賈薔只是淡淡一笑,禮貌卻不失疏遠地將此話題輕輕帶過,而後問:“家裏一切都還好吧?”

“都好,都好……”

危機解除,人們皆附和起來,仿佛是一場劣質表演最末尾處的掌聲,稀稀拉拉,不成氣候,反倒給人以落魄肅穆之感。沒人再刻意提起那被當事人不動聲色地掩蓋過去的故事,而當事人亦加快了進食的速度,不再向這個闊別已久的家庭提出任何問題,飯桌上陷入詭異的沈默。

於是,這一場時隔多年、姍姍來遲的會面,便以這般分不清好與壞的方式畫上了句號。

賈薔的房間依然保留著,重新鋪好被褥便能繼續使用。隨著他拎起行囊進屋、關上房門,幾乎全家人都跟著松了一口氣——又不敢太大聲,仿佛是生怕他聽到。

“這到底算怎麽一回事?”

史樂晴在這場闊別已久的家庭會議上第一個跳起來,像是已經被這句話憋了很久。她環顧四周,見無人再言,她又道:“怎麽,難道你們都不覺得奇怪麽?這麽多年了,從來沒人發現過他的蹤跡,現在他竟然自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了——你們就不覺得詭異?”

薛蘅沈吟道:“自然是這麽覺得……但,還能怎麽辦,我們難道硬闖進去、問問這是為什麽?”

“我建議我們還是先報警……至少確認這個人真是賈薔,而且這樣一來,也算是把當年的失蹤案結了一半——沒準兒還能把另一半也解決了,那我們也算是給泰城治安作出貢獻了。”邢慎之思量道。

賈棠道:“報警確是該報的,然而,問題是——能怎麽說,倘若眼下便報了警,他又真是賈薔,一聽警笛聲,以為咱們懷疑他身份,那樣,豈不是更激化了矛盾?”

李紈蹙眉:“可是不報……萬一他不是賈薔、而是歹徒呢?夜裏怎麽辦,會不會有危險?”

那一邊,林敏瀟卻忽然道:

“其實,我們只同他說,銷案須得帶上他、教警局確認了身份,不就將他帶出來了?”

史樂晴:“倘若他在路上憑空消失了呢,那我們……”

薛芩聽得笑起來:“憑空消失?那感情倒是好了!就當這一切全沒有發生過,我們還是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大不了我錄著視頻就是了!”

得益於這樣一笑,會議上的氣氛頓時輕快了不少——人們說笑了幾句,然而有關賈薔的問題,至此依舊是懸而未決。淡淡一陣沈默後,薛芩忽地咦了一聲,接著道:

“賈暖呢——她是從一開始,就沒在這裏坐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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