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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命犯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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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命犯破軍

詔寫得很細致, 幾乎就是一份作戰安排。

暨麟英即刻率水軍前往謁陽附近的小亭隘,即第五爭的屯糧之處。若此刻無兵在此,就即刻占據小亭隘。

若第五爭先一步占據小亭隘, 則以周邊水路為據圍城, 拖延第五爭步伐。若是二者在小亭隘前相遇, 就消耗第五爭兵力。

詔書的用料很樸素, 幾乎不像是一道出自王家的詔令。整張布帛上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上面那枚第五煜的印,以及比它更顯眼的……

……襄溪王印。

老將軍接過文書驗看,眉頭輕輕跳了一下。他又覆擡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個灰衣的文士, 沒有進一步表示, 仿佛篤定這人還有話沒說完。

果然, 這位文士的表情柔和下來, 神情在幾秒鐘之內變得幾乎於一個恭敬誠懇的後輩:“煜殿下一切無礙, 王印一直在殿下手中,只是苦於手足相殘,兩個兄弟悖逆父親, 謀害兄長,此刻尚不是繼位的時機。接下來的話, 是煜殿下令在下私下裏帶給將軍的。”

“煜敬問將軍安。家國蒙遭此難, 父王驟薨,兄弟手足相殘,煜如飄蓬飛絮, 幾乎殞身劫中。幸得將軍與父王諸舊部不棄,方有今日。將軍於煜如親長, 煜既已失父, 所仰賴唯將軍爾。萬請將軍保重自身,他日再見, 必登門拜謝。晚輩第五煜再拜。”

灰衣文士說這話時聲音放得很輕,雙眼如赤子般一眨不眨地望著眼前這位老將,眼底氤氳著澄澈的仰賴。

他看到暨麟英的嘴角似乎顫抖了一下,這位頭發花白的老人低下頭去,垂下的手有輕微的顫抖。

“臣何敢當此言!”他的聲音沈重,夾雜著哽咽,“先王托孤於臣,臣護駕不力,幾乎令殿下遭毒手。今殿下以親長呼臣,臣唯效死可報!”

文士的眉頭輕輕展開,他微笑著上前攙扶這位老人,壓下嘴角譏誚的弧度:“在下不便久留,詔已至,還請將軍速速行事。殿下時刻記掛將軍,或許此一役後,殿下便可安然繼位了。”

他記得那位殿下對他傳這份口諭時的表情,“卿就用孤本人的口吻,傳與暨麟英這段話吧,”那位王子笑微微地說,“說到底,這些老將忠於的還是父王,只不過父王偏愛我這個長子,他們就把自己當做父王同輩一般,拿我當個添頭效忠。”

“與卿不同啊,卿效忠的是孤,孤愛重的,還是你們這些伴隨在孤身邊的人。”

他知道他的殿下前半句說的是實話,也知道後半句很可能並不是實話。

殿下如同先王般口甜心苦,對不同的人就拿出不同的面貌來拉攏。

這個青年人躲在假裝天花的殼子裏太久,以至於黑暗給他養出了冷血動物的眼睛,以及訛獸的笑容。

但第五煜有這樣的本事,讓簇擁在他身邊的人即使知道這不是一個坦誠的主人,也情願環繞在他的身邊。

或許很多年前那位名叫第五浱的長皇子也是這樣,這樣用動聽的嗓子驅策著自己的謀士為自己效死。

這麽想著,文士幾乎在譏誚自己了。暨麟英是不了解殿下而被驅策,他們這群人卻是了解殿下而被驅策。論可憐,仿佛他們比這位老將軍更可憐。

暨麟英直起身來,看著這位文士合手下拜,轉身離開,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喚來親兵。

“拔營,”他說,“向小亭隘急行軍。”

而此刻,身在謁陽的那一位正在罵人。

第五爭這次幾乎沒帶步兵,騎兵們絲毫不愛惜馬力地跟著自家主上趕到謁陽時,留給他們的只有殘局。

那支叛軍只在第五明的地盤上休整了兩天,甚至沒怎麽來得及殺完城裏的人。

在第五爭匆匆趕來之前他們就穿插進謁陽,焚毀了他的馬場。今春收來的三歲口齡天孤良駒大多被放走,只有幾匹老病的馬還留在馬廄。

他們甚至細致地找到了新生的馬駒和母馬,連同馬棚一起焚燒殆盡。

這位年輕的驍將站在彌漫著皮革焦臭味的廢墟裏,握拳用手背用力砸了砸眉心。

“爾母婢也!”

廄長被幾個士兵架了過來,他身上的衣服像是幾天沒換了,有些煙熏火燎的痕跡,士兵們一撒手他就跪在地上,膝行兩步抓住第五爭的衣襟。

自家主子是個什麽樣的兇神這位廄長很有數,他已經不指望這次能平安度過,但為了腦袋求還是要求上一求的。

只是他沒開口這只大獸就像是被人拽了胡子一樣跳起來,拽起他的領子給了他一拳:“豎子!爾今何故生也!”

第五爭氣得頭皮發炸,他沒有“失敗”的概念,在他單線條的人生軌跡中,被誰打了他就打回去,丟掉了什麽地方就再搶回來,他實在不能理解眼前這個在泥地裏蹭來蹭去的人既沒有死在當時,也完全沒有爬起來戰鬥的意識。

第五爭拎著廄長的衣領在原地轉圈,好像想找個什麽硬一點的平臺把他的臉懟上去,轉了兩圈實在找不著一個合適的地方,只能怒氣沖沖地把他按進了馬廄的糞水裏。

“……嘔,殿下……嘔,小人……”廄長拼命地在他手下掙紮,半晌第五爭終於松了手,嫌惡地脫掉身上的披風扔在地上。那廄長支起身顧不上撥拉臉上的穢物就大吐不止,一邊吐一邊在滿地的嘔吐物裏哐哐磕頭。

“非小人……嘔……玩忽職守……實在是,那軍隊來勢洶洶……絲毫沒有抵禦之力……嘔!”

第五爭低頭看著他,擡起腿想要再補一腳。但怒火燃燒到一定程度就突然降溫,屬於戰爭機器的那部分開始發揮作用。

第五爭臉上扭曲的怒意逐漸平息,他面無表情地盯著這人的脖子,終於找到一塊幹凈的地方。

他伸手,又把這人拽了起來,示意親兵擦擦他的臉。

“我問你,”他說,“他們已經走了幾日,向何處去”

廄長被親兵一通擦,幾乎擦掉半張臉皮:“已經約莫兩日,當時城中一片混亂,也不知道向何處去……但不是折返了。”

第五爭冷漠地盯著他,像是一頭不齜牙的虎,但那雙眼睛仍舊惡光沈沈。他輕輕哼出了一個音節,旋身離開這片糟爛地方:“傳我命令,即刻動身,前往小亭隘。”

如果說那支奇襲謁陽的騎兵已經不在這裏,又不是達成目標就退走,那麽他們很可能已經在去糧倉的路上了。

馬匹已失,糧倉不可失,好在小亭隘城防尚可,一支疲憊的騎兵想要攻城也不是一時半刻能做到的。

廄長還跪在那裏,滿身汙泥,一臉茫然。第五爭的親兵回頭看了一眼,問詢地望向自己主上。

“看我幹嗎”這頭大獸歪了一下腦袋,“你還等我親自殺他臟了我的刀嗎”

小亭隘,地如其名,一座架於逼仄河道之間的小城。

因為水路便利,在先王第五浱還活著的時候,這裏就被當作儲存軍需糧草的地方,隨著第五爭和第五明裂土,小亭隘也歸於第五爭治下。

在周遭安定,沒有混亂也沒有外敵滲透的情況下,小亭隘是個良好的樞紐,但一旦有敵方船只開入而沒有受到阻攔,這地方就是一片活靶子。

當第五爭站在丘陵上遠眺已經出現在視線盡頭的城池時,他看到的是一片連綿的白色。

那是水軍船帆反射日光的顏色。

“他毑父的……”第五爭勒住馬,對著那一片在波濤上鼓動的帆,有一瞬間的遲疑,“不是說是騎兵嗎”

“哪裏來的船”

這世界上有無數人,無數的武者,無數的將領,無數的將領中又有無數人覺得他們能掌控戰爭。

但事實上戰爭不被任何人掌控,即使是用兵的聖人也只能去追尋它的規律,一旦你覺得你把握住它,你就離被它的變數殺死不遠。

那白帆船靠岸的時間比第五爭稍早,當騎兵們越過山坡時,對岸的步兵已經上岸列陣,陣型最外層的士兵舉起盾牌,護住陣型核心。

矛手俯身在盾牌手之後,尖端指向來勢洶洶的騎兵。

“用重騎兵,”第五爭說,“軋過去。”

燕字營箭羽一樣連綴在重甲騎兵之後,從他們撕開的裂口中魚貫而入。

盾牌在全副披掛的騎士下脆弱得像是風幹的樹皮,馬蹄落下伴隨著血肉飛濺的黏膩聲響和骨骼碎裂的咯吱聲。

沖在最前的重甲營挑翻手持長矛的士兵,緊隨其後的輕騎兵撞散剩餘的陣型。

重甲擅長沖陣而不擅長持續作戰,輕騎兵擅長機動而缺乏沖擊力,從一開始這兩只軍隊就被第五爭調配好,它們是組合在一起的利劍。

在這裏有誰能戰勝他們嗎忽略北地風雪裏那位戍邊的親王,在南方的疆場上,即使是峋陽王也要在第五爭的鐵騎前低頭。

槍尖穿過馬下步兵的頭顱,哀嚎聲,咆哮聲,奔逃聲亂作一團,重甲騎兵們看到那些恐懼的眼神。

沒有人不畏懼他們,沒有人能戰勝他們。

中軍被沖散之後兩翼開始連鎖地混亂,陣型沿缺口分裂,側翼退向河岸的樓船。

箭羽從船上傾瀉而下擋住騎兵追擊的步伐,第一次遭遇戰以水軍小負告終。

騎兵們呼哨著,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收拾戰利品,樓船上的步兵像是死一樣沈默,一直沒有離開船的暨麟英也像是死一樣沈默。

“將軍”他的親衛問,“為什麽您不……”

“因為這只是第一次交鋒。”老將軍說,“對面的是先王殿下的二子,那個人……”

“與殿下不同。他喜歡戰爭,我們就用這樂趣先困住他。”

相持持續到第三日,天未白時士兵們再一次離開樓船,當重甲騎兵裹挾著輕騎兵壓至水軍陣前時,他們感到氣氛有某種不對。

最前排的盾兵自動分開了一道口子,兩邊步兵後退,露出內裏的缺口,那裏沒有手持長矛的步兵,沒有任何防禦措施,等待他們的只有一片空白。

不,其實不是空白。

弩機扣動的聲音像是崩裂鐵線,弓弩穿過厚重的馬鎧,穿透馬匹的脖子。

隱藏在陣中的弩手起身,弩箭像是雨一樣飛向最前的重甲騎兵。

“有弩!”第五爭麾下騎兵的隊伍裏有人高喊,霎時間這支隊伍的沖力被卸掉,最先頭的騎士們紛紛落馬。

原本散開的盾兵合攏起來,槍兵為這個口袋收口,輕騎兵們的退路被截斷,陣型初亂。

而就在包圍圈即將合攏的瞬間,一道赤色的電光撕裂了它。

那位年輕的驍將入陣了。

第五爭的臉上根本沒有什麽被算計到的表情,即使他面前的這一片騎兵已經被圍攏大半,他的眼神仍舊稀松平常。

一切能被撕裂的包圍都不是包圍,一切能被打碎的阻礙都不叫阻礙。

他手中的馬刀在日光下幾乎看不清輪廓,揮舞間仿佛是一輪刺骨的寒光,身邊來不及躲避的士兵頭顱應聲而下,血噴濺在馬的毛皮上,成為斑斑的猩紅。

幾乎沒什麽武器能和他相抗衡,木桿的長槍被刀鋒擊偏,挑飛。隨之一起飛出去的還有不知道誰的手腕或者胳膊,任何膽敢沖上前來的人在兩個回合之內就零散地墜落在地,那頭染血的猛虎發出咆哮一樣的笑聲。

“來啊。”第五爭的眼睛在血色裏燃燒。

士兵們下意識地退後,燕字營向他們的主公靠攏。

血液如暗紅的溪流自馬刀的刃上流下,在地面摔出血花。這一次陣型不是被重騎兵沖潰,是那個像是煞神一樣的男人帶著親衛撕裂了它,將陷於陣中的騎兵拉出來。

雙方互相亮過一輪底牌,僵持開始升級。騎兵們不再沖陣,而是騷擾式地襲擾,重步兵不再上場,大部分作戰落到了燕字營的頭上。

當殘陽又一次落在歸來的騎兵們身上時,站在轅門前的第五爭凝視著歸來的繡旗,突然露出了古怪的,近乎恐懼的表情。

“我們已經在這裏幾天了”他抓住一個親兵,問,然後立刻松手,沖向歸來的騎兵。

在隊率滾鞍下馬行禮之前,他抓住他的領子,把他拉起來。

“你看清沒有,”第五爭問,“對面打的旗幟,是田嗎”

好像不是。那隊率迷茫地回答。他看到自己的主人在逐漸黑暗的暮色裏站了一會,然後扭頭向著轅門走去。

“現在拔營,”他說,“放棄小亭隘,立刻急行軍回踞崖關!”

“他們是朝著阿母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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