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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萬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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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萬軍之中

人世間的爭鬥無休無止, 在遙遠的天邊,在很近的眼前。

在親愛的陳長史和耗子之間。

嬴寒山已經在這裏杵了有一會了,沒幹別的, 只是在看長史拿耗子。

陳恪用細麻繩把兩邊的袖子系在手腕上, 手裏拎著一個篾片編的簸箕, 半跪在墻根一眨不眨地盯著個耗子洞。

一刻之前她路過看到陳恪趴在這裏, 出於擔心他低血糖或者過勞死的心態湊了過去,卻看到他一邊舉著簸箕一邊屏息不動一邊瘋狂給自己使眼色。

嬴寒山平生不會三件事,高等代數, 起鍋燒油, 看人眼色。她只能站在那裏, 試圖領悟陳恪想說什麽。

框。在領悟了一刻即將參透的時候, 陳恪一聲大喝猛然飛撲, 罩住了從老鼠洞裏竄出來的黑影。

一只大耗子在這一個迅猛的撲擊之間被罩在簸箕下,陳恪用一邊膝蓋壓住它,擡頭望向嬴寒山, 正色露出一個恭謹的表情。

“見過嬴將軍,將軍何往”

呃……哥, 你先處理掉那只耗子再說吧。

嬴寒山看著陳恪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 凝神靜氣地將簸箕掀開一條縫那灰毛大耗子尖叫一聲哧溜竄了出來,他落刀只堪堪釘住耗子尾巴。

南方的老鼠有小貓大,見人不怕, 被這麽一刀紮住尾巴它居然回過頭來張嘴就要咬陳恪,嬴寒山眼疾手快沖上去一腳踩住耗子腦袋, 陳恪拔刀又補一刀, 這只灰毛畜生終於不動了。

“我尊敬的宿主,殺生道的金丹修士, 千人萬人敵,”她聽到系統的聲音,“您花了大概二十三分鐘殺死一只嚙齒動物,此前您平均戰鬥交手時間為六分鐘,能談談您的感想以及這場戰鬥的必要性嗎。”

嬴寒山沒點它,在陳恪旁邊半蹲下來,看他小心翼翼地把刀從灰毛耗子身上拔出:“陳長史在做什麽”

“在查驗糧倉。”陳恪說。

陳恪把從懷裏拿出塊白布,小心地把死耗子放在上面,墊著白布壓住耗子嘴,用短刀割開它的肚子。

它胃裏是些稀碎的東西,很像是被咀嚼過幾遍的谷物種子。嬴寒山看著他用刀尖把那些稀碎抹平,眉頭蹙起來。

“安敢言倉中尚有糧……”

陳恪的臉上帶上了嚴肅的怒氣,他把那只耗子用布包好起身。又意識到嬴寒山還歪頭看著,覺得自己失禮一般開始解釋。

“恪在查驗城中諸糧倉,”他說,“糧倉常有虛報之事。若是放在明面上盤點,就要麽火起要麽黴變,總在查出紕漏之前出意外,故而恪捕捉倉中家鼠,開腹查驗有糧與否。”

嬴寒山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我剛剛看它腹中明明有糧食”

“家鼠屯糧前,會先把糧食的胚芽咬去吞食,防止糧食在洞窟中發芽。一冬過去,鼠所存糧食必然所剩無幾,此時正是它們偷盜的時候,可將軍看這只鼠,腹中盡是糠皮和碎谷,沒有芽胚,它吃的是冬天剩餘的糧食。那本該在倉裏的糧食被誰吃去了”

“另有碩鼠。”

陳恪包起老鼠,叫來城尉,把老鼠連同他做過筆記的紙全都給了對方。

城尉行過一禮帶著人就下去了,不多時就聽到混亂聲和鬼哭狼嚎從街道那邊傳來。

陳恪拍拍手,開始尋一個地方洗手。嬴寒山找井幫他提了一桶水上來,一邊倒一邊問。

她說陳長史,真沒人打過你悶棍嗎

陳恪專心致志地洗手,聽到她這話先收手把手甩幹了,然後站直:“將軍何出此言”

“我就是覺得你和殿下他行事風格……不太搭”第五爭基本上是想什麽做什麽,沒有對細節的思考。縱使他的戰爭嗅覺很敏銳,但從善攻不善守來看,他也是“大炮開兮轟他娘”的類型。

這樣的人基本上不會管庶務,手下的城管理如何全看城中吏的良心,而在這個環境裏太有良心比如陳恪這種人,很容易遭到打擊報覆。

嬴寒山解釋了幾句,陳恪了然了,伸手摸摸後腦勺:“啊,有的,有的,常事。但恪還活著,就不是大事。在此職位之上,當盡全力,不當有雜念。恪平日裏小心便是。”

……哇,這哥們不僅倒貼錢上班還自己交醫保啊。

“你沒想著勸勸殿下”她把桶放回去,“你和殿下自小一起長大,你說話他大概聽。”

陳恪露出一點笑,有幾秒鐘沒有說話。

“為人臣者當勸諫,”他說,“但主公有自己的思量,那人臣就只要盡職便好。”

話聊到倆人是發小上了,就很容易往家裏人拐。嬴寒山有一搭沒一搭地給陳恪餵著話,問些有的沒的。

或許因為其他兩個王子都和他關系不大,在說這些人時陳恪比較放松,沒有在談到那位“長王姬”時緊張的狀態。

但他仍舊不太願意提及第五煜,似乎是不知道怎麽為自家殿下弒兄的事情開脫。

“你見過其他兩位王子嗎”嬴寒山問。

“見過三王子,”陳恪答,“喜好華服,語言輕慢,或是年幼故。未曾見長王子,聽聞因久病而不常露面。”

“哦……”嬴寒山頓了一下,“那他手底下的人,你見過嗎”

陳恪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嬴寒山,但老實人的個性讓他沒有想很多:“見過,長王子不常出來走動,所以常有名‘淳於顧’者代他行事。”

謔,狐貍,聽到這個名字嬴寒山打起精神來:“淳於顧……這人如今在何處”

陳恪搖搖頭:“非此人,乃此一類人。”

“所謂‘淳於顧’,是長王子手下十數人的共稱。”

嬴寒山聽到了一點意料之外的東西。

第五煜有沒有病另說,他也不是個善茬這件事恐怕是坐實了的。陳恪說在第五煜手下有一群為他隱秘行事的門客,有男有女,皆以“淳於顧”自稱。

隱秘行事這個業務包含很廣,上到刺殺下到間諜都在其中,嬴寒山想起一開始與淳於顧見面時,他的假名和傳遞消息的行事,倒是符合這個描述。

“大多數人於亂中被撲殺了,”陳恪說,“也有遁逃者。若是見自稱淳於顧者,萬望將軍小心。將軍亦隸屬於殿下,恪恐怕這些人為舊主覆仇,牽連謀刺。”

……小心嗎自己好像剛剛和他面對面吃了一頓羊肉火鍋。

嬴寒山忖度一陣,住口不再說什麽,總之現在那位淳於顧某號還在淡河,等第五爭回來之後,她回去親自查。

……按照時間來算,第五爭大概快回來了吧

“大概”不是一個好東西,就像“十有八九”往往應驗一二一樣。

在一個天幕白而日光不見的上午,城墻上的士兵眺望到遠處有滾滾煙塵。

旌旗在煙塵中招展著,像是龍魚豎起的背脊。或許是殿下回來了,那個被春日酥風吹得有些困倦的士兵想,現在應當是殿下回來的時候了。

踞崖關已經很久沒有遇到敵襲,第五爭愛惜這座城池,就像是愛惜最鋒利的寶劍,最精美的鎧甲,把它裏裏外外拾掇一新。

最強悍的軍隊在攻打它前也要深思,你看它的壕溝,鹿角,它堅實地用糯米漿修繕過的城墻,什麽樣的蠢貨會來攻打這樣一座雄關

但那沸騰的煙塵就是壓近了,從那之下露出如同流水般的馬群,露出士兵反射著天光的皮甲,它們倒映進這個士兵的眼睛裏,他突然從困倦中驚醒。

“敵襲”

騎兵是不能圍城的,騎兵甚至不太能被用來攻城。

當初柯伏虎拿騎兵打淡河純粹是欺負它只是個小縣城,還是在縣城裏暴發瘟疫疑似沒有幾個活人守城的前提下。

所以即使踞崖關被第五爭帶走了不少兵力,也並不怕一支騎兵來打它。

但如果來的不是騎兵呢

那個看到煙塵的士兵沖向女墻,但他沒有翻過它,當他站在墻邊再一次回過頭時,他的眼睛,舌頭,脖頸都被凝固了。

遠處天際線的青色不是春日裏氤氳的霧霭,那是更多士兵青甲散出的光輝,仿佛是推倒了一個巨大的蟻巢,無數螞蟻從巢穴中湧出,浩浩蕩蕩地湧向這座城池。

先頭部隊的旗幟在風中展開,它赤地上繡著盤曲的龍紋,這旗幟愈來愈近,愈來愈鮮明,仿佛一輪不祥的太陽,正將周遭照成血紅色。

四月,峋陽王麾下三萬軍士,圍踞崖關。

嬴寒山是被一陣急促的敲擊聲驚醒的。

其實她沒在睡覺,在這樣的情形下她睡不著。城門處的喊殺和投石的震動一直持續到後半夜,窗外的天像是被灼化的赤鐵般浮現出紅色。

有人在死亡,有數十上百的人在死去,血腥逐漸成為霧氣氤氳在整個踞崖關上空。

殺生道的本能讓她心緒難寧,那種灼燒胃部的饑餓感一次又一次翻上來。嬴寒山不得不坐下來勉強自己入定,壓制越來越亢奮的心緒。

而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那是青簪夫人的親兵,嬴寒山認得這個人,那天把她帶到軍營的就是這一位。

他打了個手勢指指還亮著燈的書房,要嬴寒山跟自己走。

在書房門口嬴寒山撞見了陳恪,他身上著了薄甲,肩膀上有一層土灰,顯然是剛剛從城墻上下來。看到嬴寒山陳恪挺直後背對她行了一禮,夫人在等你。他說。

屋裏的燈全部點亮了,照亮懸掛的輿圖也照亮那位女將,青簪夫人不再著軟甲,她身上的明光鎧有細微的血跡,當燈光落到甲上染血的獸首上時,它仿佛正在緩慢地呼吸。

嬴寒山站定,仰頭看著她。青簪夫人一時沒有開口,她看著嬴寒山的臉,像是想從她身上找到什麽東西。

有五秒鐘,或者十秒鐘,屋裏安靜得只有蠟油落地的沙沙聲。終於,在嬴寒山詢問之前,她出聲了。

“你能殺多少人”青簪夫人問。

“凡人之中無人能殺我。”嬴寒山答,“我殺多少人,取決於他們什麽時候知道畏懼。”

“但是蒼天之上有東西限制著我。”她說,“我只要殺到某個數目,就會引來雷劫。不論是生是死,在度過雷劫之後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餘力繼續戰鬥。我可以為您守城,但我無法殺盡外面所有人。”

青簪夫人失笑,她輕輕搖搖頭:“我都沒有想到你會這麽幹脆地說為我守城……不必,不是叫你來做這個的。”

她伸出手,示意嬴寒山上前,到她身邊的輿圖前:“這一次恐怕是峋陽王布局,從爭兒出發開始,我們就落入了局中。他以叛將誘爭兒帶兵離開,然後發重兵圍困踞崖關。按道理爭兒應該已經返回,我不知道路上是什麽困住了他。不論是什麽都不重要,他需要安全的,帶著身邊的士兵回來。”

第五爭帶兵孤懸在外,形勢不明。如果他已經找到了田恬的軍隊並且覆滅了對方,那麽現在他手下的就是一支疲兵,在返程時正好會撞上包圍踞崖關的峋陽王軍,成為圍點打援的那個援。

如果他沒有找到並擊敗田恬的軍隊,那這支騎兵可以和峋陽王一起前後夾擊他,現在踞崖關裏只有兩千來人,怎麽說都不可能開城去援他。

而如果第五爭死在外面,踞崖關的人心頃刻間就會亂,兩千人守一座雄關不是沒有可能,但如果人心亂,那就一定沒有可能。

“您要我做什麽”嬴寒山問。

“我要你去接爭兒。”青簪夫人說,“能穿過重重包圍出去的只有你,能帶他殺回來的也只有你。形勢已經不利,多說無補,只有他回來,這裏才能守住。”

一陣風吹過窗欞,滿室燭火搖晃,嬴寒山站在燭火之中,那雙金色的眼睛閃閃發光。

“夫人,”她說,“我確實能做到。”

“但我走之後,這裏真的就只剩下兩千人了。”

“您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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