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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洛回雪臉色大變, 下意識猛地推開盛令辭,畫舫二層的恐懼記憶頃刻間占領她的全部思緒。

沒人知道那一夜自己經歷了怎樣的驚慌與無助。

在與那個登徒子對峙的一炷香內,洛回雪每一刻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兩側是萬丈懸崖, 稍不註意便會跌成粉身碎骨。

那枚丟失的香囊始終困擾著洛回雪,像一個隨時會爆發的隱患,令人如鯁在喉,輾轉難眠。

她曾悄悄派人註意洛府周圍是否有異常人員,卻發現一切如常。

久而久之, 她的心才漸漸落回肚子裏。

直到今天,她再一次嗅到相同的冷香。

這段時日風平浪靜的假象瞬間被打破, 她第一時間想要逃離。

她怕極了那個人。

盛令辭不知道身上的異香已經引起洛回雪的懷疑。

他發現藥有問題後當即停止服用,再以瞞天過海之計騙過吉勝, 想要調查幕後主使。

從前遺留在身體裏的藥性需要時間慢慢拔除, 他沒有料到世上會有這樣的巧合。

下過雨的後花園潮氣彌漫,假山洞內空氣閉塞, 進一步增加濕度。

兩人又靠得極近, 再加上洛回雪嗅覺靈敏,記憶力非凡。

種種因素巧妙地加在一起, 盛令辭即便做事再滴水不漏,也沒料到今日的情況。

他以為洛回雪是看見顧流風和王靜思親密無間,動了怒。

“我、我還有事。先告辭了。”洛回雪極力克制內心的震驚, 匆匆轉身離開。

再不走,她怕無法掩藏臉上心驚膽戰的表情。

她此刻腦子一團亂,一方面她沒想到今日會在這樣的場合發現真相, 另一方面她怎麽也不敢相信盛令辭會是輕薄她的登徒子。

洛回雪回憶起與盛令辭相處的點點滴滴,沒有發現他對自己有任何的輕慢之舉, 處處保持距離,恪守禮儀,從未流露出任何輕挑怠慢之意。

她踉踉蹌蹌順著顧流風離開的小道往前走,忽然在路邊看見一枚香囊。

香囊被人落在水窪裏,上面還有個濕漉漉的泥腳印。

洛回雪一眼認出是她做給顧流風的,呼吸微窒,心無端刺痛了一下,旋即蹙眉將香囊輕輕踢進草叢中,頭也不回的趕回前廳。

盛令辭跟隨洛回雪的腳步往同一個方向前行,路過一處草叢時看見根藍色的錦繩露在外面,略一思索彎腰從裏面拾起濕透的香囊。

花色圖案與他手裏的並不相同,盛令辭仍一眼認出是洛回雪的針法。

*

洛回雪驚疑不定回到宴席,臉色十分難看。

此刻,她腦海裏正進行天人交戰。

洛回雪拼命回憶那晚上發生的一點一滴,害怕冤枉盛令辭,又怕證實是他。

身材高大,體型健碩與他基本符合。

洛回雪心一沈,胸口壓了塊大石頭,喘不過氣。

她的手無意識攥住裙擺,指節泛白,眼裏釀起一場清霧,愈演愈烈,幾乎要凝成實質。

所以在後來的相遇中,他是故意接近她,看她笑話嗎?

盛令辭作弄她的時候心裏一定很得意,看她懵懂無知,全心信任他的模樣,指不定在嘲笑她是個蠢貨。

洛回雪腦子嗡嗡地響,冰冷窒息感如潮湧般包裹住她,整個人凍得渾身發抖。

傷心極了。

憤怒極了。

難過極了。

這比今日看見顧流風與王靜思相攜而去更令她難堪。

原本以為盛令辭是唯一一個不歧視,不帶偏見看待她愛好的知己,卻原來是她在自作多情。

忽如其來的真相對洛回雪造成巨大的打擊,她整個人都懨懨的,雙目無神盯著眼前的菜肴,半點胃口也沒有。

她只想即刻回家,此生再也不與盛令辭相見。

王靜思先洛回雪一步入座,她的位置在隔壁桌,正巧對著洛回雪。

她見洛回雪面色發白,眉頭緊皺,還以為她在氣惱今日的風頭被自己搶走,心中洋洋自得。

王靜思原本在畫舫看上顧流風不過是一時興起,但偏偏讓她得知他有個未婚妻,還是上京第一美人。

一向被人捧高的王靜思發現有不少人明裏暗裏都在偷看洛回雪,甚至還有幾個公子哥只認她,而不識自己,心裏莫名生出幾分妒意。

在船舫一層,她本想給洛回雪一個教訓,讓她在世家公子間出醜。

可中途殺出來個程咬金,非但沒令洛回雪丟失顏面,反倒自己沒了面子。

她回去越想越氣憤,對顧流風的心血來潮逐漸變成非要不可的執念。

洛回雪與他不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麽?

她非要搶走洛回雪的心上人,屆時看她歇斯底裏的模樣方能平息她的心頭之恥。

後來,她愈發覺得顧流風是個不錯的丈夫人選,顧家雖算不上鐘鳴鼎食,卻也差強人意。

再者說,日後有他們王家扶持,再加上顧流風的聰慧勤奮,必能成一番大事。

王靜思想得到顧流風的心愈發堅定,更加視洛回雪為眼中釘,肉中刺。

現在看到她被自己打壓後一臉頹喪,心裏別提多痛快。

“這件翡翠真是極品,我遠遠看著,比去年相公送我的翡翠鐲子成色都好。”

“是呀,這可不比什麽常見的刺繡屏風稀罕多了。我是沒機會擁有了,多看看也好。”

顧侍郎特地沒有把翡翠收回庫房,而是放在主座旁邊給眾位賓客展示。

一則是為了展現對王家的重視,二則也是讓眾人看清楚王家對他的態度,拿出這樣珍貴少見的寶物足以證明王家的重視。

王靜思聽得周圍女眷的誇獎,唇角高揚,快意地喝下一杯烈酒。

眼神毫不避諱地直視洛回雪的方向,目光似挑釁,又似鄙夷。

她輕哼一聲,暗自嘲笑她是小門小戶之家出來的女兒,怕是從來沒見過這等珍惜玩意兒。

王靜思忽然覺得洛回雪與她沒有一點可比性,顧流風最後會選誰毫無懸念。

屏風另一側,盛令辭比洛回雪晚一步回宴席。

不等落座,恰好聽見帶著奚落的嗤笑聲。

那人甚至特意提了一分氣,狀似無意的一句“比刺繡屏風稀罕”變得尖銳,沖破嗡嗡嘈雜的笑談聲,清清楚楚落入旁人耳中。

他看向對面,顧流風正與其他人一起拼詩鬥酒,興致高昂。

盛令辭不信他絲毫沒有察覺到其他人對群山屏風的輕鄙之意,但顧流風卻面如常色,置若罔聞,似乎洛回雪被人詆毀與他無關。

他眼眸半瞇,想到夢境中洛回雪亡故的消息。

以他近日的觀察,顧流風對待洛回雪的態度並不像對待自己妻子那般重視,反倒是有種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隨意感。

委屈可以讓洛回雪先受,救人也是先緊著其他人。

那麽洛回雪的死亡,會不會與顧流風對她的漠視有關。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性,盛令辭看向顧流風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

他如果不能保護好洛回雪,怎配擁有她。

耳邊的議論聲愈發激烈,大多都是誇讚王靜思眼光好,出手闊綽雲雲。

洛回雪送的禮物少不得被拿出來比較一二,言談之間盡是貶低之意。

畢竟,珠玉若在其後,先前的禮物便只能淪為瓦礫。

尤以其中幾位與洛回雪年齡相仿的小姐說話最為刺耳,她們從小便被拿來同洛回雪比較,尤其是在容貌上,更是望塵莫及,早對她心存妒忌,現在有機會怎麽可能放棄奚落。

“你說,洛家雖非大富大貴,好歹也算得上書香門第。今日這樣的宴席,怎好只拿自己的繡的屏風,真是小家子氣。不知曉的還以為洛家窮到只有絲線絹帛。”說話的人嬌嬌笑,嘲弄之意盡顯。

另一道略尖略細的聲音接腔,話裏話外難掩鄙夷,“這你就不知了吧,人家可是‘別出心裁’,要不怎麽能顯得她女紅好有能耐,幼承庭訓呢,可惜啊,還是被王家姑娘比下去了。”

“也許人家已經自覺是顧家媳婦,不用再做面子功夫,這不就敷衍起來了。”又是一道略稚嫩些的聲音。

“我看難說,你瞧王小姐看顧公子的眼神。最後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別到時候貽笑大方。”

幾人嘻笑,言辭間全然是惡意滿滿的快感,滿心等著看洛回雪笑話。

盛令辭聽著這些個汙言穢語,眼前浮現洛回雪受傷的十指,暗自替這個傻姑娘感到不值,心疼她的心意被無端糟蹋。

他悄悄招來自己新找的小廝,附耳說了幾句話。

屏風另一側,洛回雪沈浸在自己剛發現的事實中。

聽見越來越大聲地討論與嘲笑,眉頭緊皺,尤其聽到最後一句,眼前自動浮現顧王二人情意綿綿的一幕,心口頓痛。

接二連三的打擊令洛回雪五感盡失,胸口發悶,手指難耐地揪住裙擺。

“我有個小道消息,聽說上元花燈那夜,有人看見顧公子和王小姐兩人抱在一起。”

“什麽!竟有此事?”

洛回雪瞳孔驟縮,猛然回神,她想起了一件事。

當夜她從那人手中逃脫後徑直下了二樓,顧流風在樓梯口尋到她,緊接著王靜思對她發難。

整場鬧劇從始至終她都沒有離開過船尾的樓梯口。

洛回雪非常確定,在她之後下來的人裏沒有盛令辭。

他是從一層船頭走過來的,而非二層。

所以,所以那個人一定不可能是盛令辭。

他一直在一樓,所有人都可以作證,包括她自己。

而登徒子也許是趁著王靜思與她對峙時悄悄溜下來的。

洛回雪眉毛緊擰,思索除了體型外,暫時沒有其他證據能證明盛令辭是輕薄她之人。

至於冷香。

世上的香何止千萬種,有相似的也並不稀奇。

最重要的是,她之前好幾次與盛令辭不經意的親密相觸時,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

只有這次,在顧家的假山石洞裏。

所以,興許是顧府新進了什麽花草放在後花園裏散發的香氣。

洛回雪得到這個結論,悄然呼出一口長氣,繃緊的心弦慢慢松懈下來。

一定不是他。

幸好不是他。

她也難以相信,不願意相信盛令辭是紈絝放縱之人。

視線不由地望向屏風後,窸窸窣窣地喧鬧聲紛雜,她看不清人臉,只有幾道剪影投射在輕薄的絹布上,浮影交橫,隱隱綽綽。

如同畫舫那夜的真相一般,飄忽迷離。

忽然,盛令辭像是感受到來自另一側的目光,擡頭凝視屏風某處。

這一刻,兩人出奇一致地望著同一個地方,像是要將薄絹燒出一個洞。

“哎呀呀,顧侍郎。衙門有事,我來遲了,恕罪恕罪!”

管不平手捧一個紅綢禮盒大步走來,臉上笑意滿滿,隨手將禮物遞給顧父旁邊的管家。

“管大人,此言折煞老夫。”顧侍郎起身相迎,“官家的事最重要,您能賞臉來已經是老夫莫大的榮幸。”

京兆尹官職雖只有從三品,但掌管京中大小事務,是個名副其實的“官職小,權力大”的位置,管不平還有陛下欽賜的尚方寶劍,擁有先斬後奏之權。

要真論地位,恐怕與二品尚書不相上下,顧侍郎哪裏敢拿喬。

管不平與他客套寒暄兩句,眼珠子滴溜溜地自然轉到一旁顯眼的翡翠雕件上,他佯裝感興趣,慢悠悠地踱步過去,兀自欣賞著。

“這件翡翠全身都是高冰種,最為可貴的是不僅綠色是冰種,連雲霧,日光等部分的白色與黃色都是同種質地,如此完美簡直當世難見!”

顧侍郎眉開眼笑,圍觀的人紛紛附和。

王靜思聽見上方的動靜,註意力被轉移,看清是誰後心裏不屑又驕狂。

這個管不平與王家有過節。

之前因為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差點逼死她的堂弟,若不是她身為太子側妃的堂姐出面,恐怕此事難以善了。

不過這也當王家丟盡了臉,王靜思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出門赴宴,都拜著油鹽不進的京兆尹所賜。

今日聽見他恭維自己送的東西,王靜思心裏有一種隱秘的快感,嘴角止不住上揚。

“不過——”管不平拖長尾音,拔高音調。

“不過什麽?”顧侍郎果然上鉤,好奇問他,連同圍觀諸位都等著管不平的下文。

管不平耷拉著眼皮,從鼻腔裏哼了一聲:“不過,東西是假的。“

“假的!”

“怎麽會是假的?”

大夥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胡說八道!”王靜思拍桌而起,顧不得大家閨秀的禮儀沖到管不平面前,怒氣沖沖道:“你懂什麽翡翠。”

管不平擡起眼簾,斜睨了王靜思一眼:“我不懂翡翠,但我有眼睛。”

他不等王靜思反駁,指著碩大的群山翡翠雕件道:“世上沒有什麽東西當得起‘完美’二字,太過完美反而有瑕。”

“諸位請看,這尊翡翠的顏色是不是比之前淡了很多。”

管不平指像最高峰的山巒,“數年前我在游歷之時曾見過一種神奇的植物,提取其汁液能夠浸染玉石使其變色,糯種變冰種,無種變糯種,若是被日光直射過久,會略微褪色。”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最高處,發現果然有變化。

“誰不知道翡翠在陰雨天顏色顯深,艷陽天變淺。”王靜思振振有詞:“方才陰雲密布,如今雨過天晴,自然有變化。”

“對啊,翡翠確實有這樣的特性。”

“這點色差也能理解。”

王靜思聽見眾人都向著她,目光自信,揚唇譏笑道:“管大人想來是沒見過多少翡翠,認識不足也情有可原。”

話裏話外都在暗諷管不平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面。

管不平哈哈一笑:“確實沒見過多少真貨,但……”他話音一轉:“這《群山圖》的翡翠雕件在下有幸見過一件一模一樣的。”

王靜思順口問:“在哪?”

管不平悠悠道:“在武定侯府。”

話音一落,大家的目光頃刻間集中在離主桌不遠的盛令辭身上。

又是武定侯府。

王靜思咬住唇不露怯:“誰敢說武定侯府的就一定是真的。”

這話挑釁之意十足,盛令辭即便脾氣再好也不容許有人詆毀武定侯府。

他認命地放下酒杯,緩緩起身,動作不快,卻讓人無端感受到一股淩厲的威壓。

管不平真會給他來事,他明明手裏也有那樣能讓假翡翠顯形的東西。

但戲臺子是他搭起來的,盛令辭自然不會中途退縮。

前方的動靜鬧這樣大,洛回雪自然也聽見了,只不過她一向不喜湊熱鬧,直到聽見“武定侯”三個字才臉色微變。

她與盛令辭幾乎是同時起身,同時到達。

洛回雪站在人群後,目光落在盛令辭身上。

他神色淡然,對待王靜思的跋扈置若罔聞,“武定侯府確實有一座類似的雕件。”

盛令辭淡淡陳述事實,也沒說王靜思送的是假貨。

“嘖嘖嘖。”管不平感嘆:“世上怎麽會有這種巧合,同樣珍稀的翡翠料被雕刻成同一件東西,連大小,樣貌都分毫不差,我看更像是模仿。”

王靜思對自己的東西十分自信,她性子要強,在眾目睽睽之下更不會認輸:“既是模仿,怎知不是武定侯府裏的模仿我送的這一座。”

原本她對盛令辭多有忌憚,可前些日子東宮傳出她堂姐有了身孕,脈象十之八九是男孩,這讓王家全族都為之振奮。

太子殿下的長子,難道不比太子殿下的表哥尊貴麽?

身旁的人在竊竊私語,“以王小姐的眼力,應當不會送假的吧?”

“可武定侯府也不是小門小戶,總不至於放個假貨在家裏。”

“說得也是,那他們究竟誰真誰假?”

“洛小姐,以你之見,顧家這個是真的嗎?”

洛回雪對翡翠研究不深,也不知道如何幫盛令辭說話,在心裏替他著急,聽見問話想也不想答道。

“武定侯府的絕不會是假的。”她語氣篤定,對盛令辭有一種盲目信任。

忽然,盛令辭好像聽到她的話,偏了偏頭,目光恰好移到洛回雪所占的位置。

他們中間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雙眸卻精準地對在一起。

視線在空氣中無聲地交纏,盛令辭像是讀懂她的擔憂,幾不可察地彎了彎眼睛。

陽光透過樹梢間的縫隙落下金色絲線,他的眼睫籠罩一層淺淺光暈,在眼窩處灑下朦朧的陰影,目光深邃卻遮不住眸底的溫柔。

他嘴角依舊平直,卻比笑起來更令人心馳神往。

洛回雪像是被燙到般,慌亂地垂下眼瞼,耳根往下的大片肌膚蹭地紅了一片。

盛令辭再轉回來看向王靜思時,眸光冷意沈沈。

“王小姐既然有此疑問,在下恰好手裏有個東西能檢驗翡翠玉石是否染色。”盛令辭拿出半掌大小的黑色瓷片,嗓音溫和有力:“只要將它摻進酒水裏,再淋於翡翠之上,便能一見分曉。”

王靜思自然不願意被盛令辭牽著鼻子走,反駁道:“誰知道盛世子手裏的東西是不是會讓所有翡翠褪色,這樣貴重的物品若有損傷,豈不可惜?”

盛令辭聽後也不生氣,問在場哪位願意拿出自己的翡翠首飾一試。

大夥你看我,我看你,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猶豫掙紮。

武定侯府確實權勢滔天,可王家同樣樹大根深,最近還聽聞太子殿下的王側妃已有身孕。

他們哪個都得罪不起,誰也不想做這出頭鳥。

王靜思掃了一圈把頭縮成鵪鶉樣的眾人,內心暗暗得意,連帶著對武定侯府的畏懼也減少幾分,看向盛令辭的目光帶上輕蔑。

盛令辭視而不見,靜靜地等著。

管不平正準備掏出自己的家傳玉佩,便聽見有個輕柔女聲響起。

“小女手上有一只玉鐲,懇請盛世子鑒別。”

顧母喜歡翡翠,洛回雪在臨走前讓流丹取出顧流風送的其中一只以示對禮物的喜歡,卻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派上用場。

洛回雪利落地取下手中的手鐲,用絲帕包裹住交給流丹。

先前她對盛令辭汙蔑般的猜測,迫使她急切地想要做些什麽彌補他。

盛令辭原本想阻攔她出頭,卻在瞥見她堅定的眼神後打消念頭,眼神示意管不平退下。

一個小小的王家,他還不放在眼裏。

若他們真敢不知輕重對洛回雪、洛家出手,盛令辭會讓他們知道什麽叫後悔莫及。

太子側妃又如何,懷有身孕又如何?

太子殿下不止王氏女一個側妃,能給殿下生孩子也不止她一人。

世人都以為盛令辭寬容仁慈,殊不知在戰場上活下來的人又有幾個是心慈手軟的。

“多謝,洛小姐。”盛令辭在說“洛”這個字的時候,語調更輕,像羽毛似的刮過洛回雪心尖。

拿到翡翠,盛令辭叫人拿來一壇木桶大小的新酒,倒入藥粉混勻,直接將鐲子放進去浸泡。

他的一舉一動吸引著所有人的註意力,連洛回雪都忍不住屏住呼吸,踮腳朝前看。

沒過多久,盛令辭從酒壇裏拿出玉鐲,高高舉起。

顏色翠綠飽滿,在陽光下通透澄澈,毫無褪色痕跡。

盛令辭看向王靜思,平靜問:“王小姐可還有疑問?”

王靜思抿緊唇,臉色微青,嘴硬強勢道:“盛世子此舉並不能證明藥能讓假翡翠褪色,真翡翠無傷。若是藥的作用是反過來呢?”

她言下之意竟是在說洛回雪手中的手鐲是假貨。

王靜思平日裏為人囂張跋扈,總是要處處體現高人一等,仗著王家的勢力打壓其他貴女,不少人對她早已心存怨懟。

相反盛令辭在京中的名聲是端方君子,芝蘭玉樹般的人物,不少女子都思慕於他,只不過礙於自己身份低微不敢肖想。

她們在王靜思為難盛世子時已然生出薄怒,卻又不得不按下。

如今有人願意做出頭的靶子,其餘人自然不再畏手畏腳,紛紛迎合。

“我願拿出玉簪,請盛世子鑒別。”

“我有串珠,請世子鑒別。”

“我有一對玉墜。”

“我有……”

貴女們利索取下身上價值不菲的翡翠,令貼身侍女拿過去,有膽大的小姐還親自上前,含羞帶怯地將東西放入盛令辭手掌心,想借機於心儀之人接觸。

豈料盛令辭早有準備,在手中墊上雙層的錦帕,絕不逾矩半分,對待每個上前相助的人都會輕聲道謝,無論貴賤。

洛回雪註意到這處小細節,再一次推翻自己之前對盛令辭的懷疑。

盛世子規言矩步,謙虛有禮,這樣一個光明磊落的人絕不會做出輕挑無禮之事。

她為自己捕風捉影的猜疑而愈加慚愧。

盛世子三番五次相助於她,每一次都施恩不求回報,她怎可憑虛無縹緲的臆想武斷他是那夜的登徒子。

今日在後花園所發生之事,分明是她先做出無禮之舉,盛世子非但沒有怪罪,反倒處處忍讓遷就她。

洛回雪臉頰發燙,不敢去看盛令辭的臉。

盛令辭這處已經將送上來的首飾放在酒壇裏一一檢驗,大部分都是真的,少數幾件有明顯褪色。

“好啊,我就知道那個死鬼怎麽會忽然買這麽貴重的東西給我,原來是假貨!”有將軍夫人當場將東西摔碎,憤而離場。

“居然敢糊弄老娘,看我回去怎麽收拾他。” 另一位夫人看上去溫柔內斂,此刻得知真相後氣得嘴都歪了,叉腰怒罵。

盛令辭平靜地王靜思,“王小姐可還有疑惑?”

王靜思拳頭緊握,唇線繃直,冷冷看著盛令辭,眼中的怒意顯而易見。

他已經把事情做到這個份上,自己如果依舊阻撓就是心虛。

王靜思自然不會心虛,只覺得恥辱。

“好,我倒要看看誰有天大的膽子竟敢欺騙我們王家。”王靜思高高揚起下頜,冷笑道:“若最後證明本小姐的東西是真的……管大人,你必須當眾向我王家道歉。”

管不平嗤笑一聲,王靜思真是柿子專挑軟的捏。

“好啊。”管不平皮笑肉不笑地回懟:“若是假的,王小姐可得重新補送一份同等價值的壽禮彌補顧侍郎。哦,對了,還有盛世子,你方才口口聲聲說武定侯府的是假的,汙蔑人總要認錯吧。”

王靜思怒目而瞪,管不平一點也不懼怕她。

“至於我……”管不平無所謂聳聳肩:“不必咯。”

他語氣輕佻,像是篤定王靜思一定會出醜。

王靜思冷哼一聲,趾高氣揚地讓位。

盛令辭對她的囂張自信沒有半點反應,不急不緩地拎著酒壇走上前。

酒壇碩大如桶,裏面裝滿酒水,看上去沈甸甸的。

盛令辭單手提起,五指緊扣焦土色的酒壇,指節修長,手背青筋微凸,力道之大連帶著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

臉上神色淡然,動作舉重若輕,腳步快而穩,行走間沒有一滴撒出來。

他的長發用玉簪高束,露出輪廓分明的側臉,光打在挺拔的鼻梁上,在眼窩投下一片輕影,雙眸愈發深邃神秘。

行走間發梢微晃,白衣輕揚,不知令在場的多少女眷亂了心神。

盛令辭走到翡翠雕件正前方,擡手倒出烈酒,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舉手投足間滿滿一整罐的酒所剩無幾。

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酒水掠過的那處翡翠,只見綠色的山峰幾息後像被抽走精氣神,露出發白的峰尖。

竟然褪色了!

王靜思目瞪口呆,嘴裏大喊:“不可能!不可能!”

不僅僅是她,圍觀這場鬧劇的諸人也都露出不可思議之色,個個瞠目咋舌,難以置信瞪圓眼珠子。

在他們的認知和預測裏,顧府和侯府的翡翠雕件都應該是真的。

所有人滿面驚愕,餘光瞟到旁邊的人與自己是同樣的表情後才艱澀地閉上能吞下雞蛋的嘴。

管不平笑呵呵上前,頭故意湊近,嘴裏陰陽怪氣道:“哎呦呦,這白色玉石底子粗顆粒大,這密不透風的光澤度,嘖嘖嘖,裏面的雜質和綿點多到連個糯種都算不上,頂多是個是個豆種。”

“王小姐,你吃了大虧。錯把魚目當明珠,正巧本大人在這,快告訴我你去哪裏買的假貨,我給你主持公道。”

他嘴上說著替人主持公道,眼裏全是戲謔與嘲笑。

王靜思當然不信,猛地拂開擋在身前的貴女,三跨兩步走到雕件前,死死盯著褪色之處,勢要找出被陷害的痕跡。

管不平側了側身,由她看個夠。

隨著酒不斷往下流,露出白色的地方越來越多,群山翡翠雕件須臾間毀於一旦,像個掉漆的殘次品。

王靜思眼神像吃人一般,忽然大力扯下脖頸間的玉墜,扔進地上的酒水灘裏。

她等了半天,彌勒佛玉墜綠意更重,玻璃種上浮著帝王綠飄花,絕非凡品。

管不平添油加醋道:“王小姐用自己的祖傳玉墜驗證,這下總算信了?趕緊跟盛世子道歉,這麽多人聽著,你不好丟王家的臉吧?”

雖然現在已經貽笑大方,圍觀看熱鬧的賓客們回過神,互相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有幾個曾被王靜思落過臉面的小姐嬉笑著小聲討論。

“王家莫不是仗著自己是顧家上司,弄這麽個假玩意兒來指鹿為馬?”

“可別這麽說,王尚書是好面子的人,斷不會行如此上不得臺面之事。”言下之意全是王靜思的意思,她是那個上不得臺面的人。

“以後誰還敢收她的禮吶,豈不是要虧死,哈哈哈……”

“要我說還是洛小姐的禮物有心,一看就是花了時日心血的,可不比這種隨口吩咐下去,也不管真假的強?”

“就是,洛小姐的繡品還被我請的刺繡老師誇過,她可是蘇繡第一人。”

她們看似小範圍討論,實則擲地有聲,恨不得在場所有人都聽見。

而之前力挺王靜思的幾位貴女心有靈犀地悄悄後退,隱匿身形藏在人群中。

王靜思聞言氣得眼冒金星,環視四周,其他人雖然未曾說什麽,但眼神中的嘲弄與揶揄怎麽也遮不住。

她眉毛擰成一團,胸口劇烈起伏著,氣堵在嗓子眼說不出話,只能惡狠狠盯著管不平。

盛令辭站在一旁,眉眼淡漠,沒有強迫她認錯道歉的意思。

顧侍郎見氣氛劍拔弩張,稍不註意就要大鬧壽宴,心裏也是急得不行。

三方勢力他一個也得罪不起,更不想得罪,夾在其間苦不堪言,轉頭看見顧流風,立馬給自己兒子使了個眼色。

顧流風會意,立刻吩咐人將雕件搬下去,他撇開人群往前走,準備安撫暴怒中的王靜思。

忽然聽見有人在討論洛回雪的屏風,心念一動,張口道:“來者是客,禮物都是身外之物。古人雲‘禮輕情意重’,無論是屏風還是雕件,都是我父親喜歡的《群山圖》,可見都是有心之人,不分真假。”

話裏話外將洛回雪親手繡的圖與王靜思的假貨相提並論,一視同仁。

王靜思聽後眉頭稍緩,嬌睨地看了眼替自己說話的顧流風。

還算他有眼力勁兒。

顧流風回她個嬉笑,挑逗意味十足。

洛回雪站人群最前方,將兩人旁若無人的親密互動看得清清楚楚。

她在後花園已經傷過一次心,卻仍舊比不上近距離親眼所見帶來的沖擊。

洛回雪心愈痛,臉上的表情愈淡,與盛令辭臉上的冷漠幾乎如出一撤。

雙手微蜷,被藥塗滿的十指再次隱隱發疼,疼得她忍不住咬緊牙,才能將委屈吞下。

不然又能怎麽樣?

她以後要嫁給顧流風,嫁進顧家,總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可耳邊不受控制地回響他那句輕飄飄的“禮輕情意重”。

原來在顧流風心裏,她沒日沒夜繡的屏風是“輕”,王小姐花重金買的禮才叫重。

洛回雪忽地想起花園鵝卵石道上被隨意丟棄的香囊,宛如她不被重視的心意。

掉了,還要被狠狠踩上一腳。

在無人的角落被徹底遺棄。

她凝視著面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人,對從前堅定不移的信念頭一次生出疑惑。

他是我的良人麽?

盛令辭不在乎王靜思怎麽想,也不在乎她道歉與否,他只在乎洛回雪心裏好不好受。

是以在聽見顧流風的話後,他下意識觀察洛回雪的表情。

沒有表情,兩眼無神失去焦距,像一只迷途的鳥,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盛令辭知道她在難過,心也跟著像被紮了一下。

他微瞇了瞇眼,毫不猶豫打破被顧流風好不容易緩和下來的氣氛。

“我看未必。”盛令辭不顧王靜思的怒容,顧侍郎的驚恐,擲地有聲道:“這座石頭雕件與群山屏風有天壤之別,怎能說不分真假。”

他故意在“石頭”二字上頓了頓。

本要散開的人群彈指間再度聚攏,臉上都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盛兄,都是客,都是客。”顧流風拼命給盛令辭使眼色,奈何對方並不瞧自己一眼。

盛令辭繼續道:“王小姐之所以買到假物無非幾種可能,一則是下人不夠機敏聰慧,二則是上面監督不到位,再或者是有人欺上瞞下,中飽私囊。無論是哪個,主人都要擔個監督不力之責。”

他的言外之意是王家對這份壽禮壓根不重視,要麽是隨便派了個人去采買,要麽是買回來後也沒人去覆驗,就這麽直接擡過來。

總而言之,王家有錯,毋庸置疑。

“洛小姐的群山屏風繡工精細,走線平、齊、細、勻,構思巧妙,觀其特點應該用的是蘇繡,而且是最難的雙面繡。”

盛令辭言之鑿鑿,目光環視一圈,珍而重之道:“如此幅副精致龐大的繡品,所耗費之時日,之心血,想來不亞於雕刻一件玉石翡翠。在盛某看來,這座屏風的價值不遜於我府中的群山雕件。”

“若顧侍郎肯割愛,盛某願以真的翡翠群山雕件換您這座屏風。”

盛世子竟然願意用翡翠換屏風!

他神色肅穆,正氣凜然,只對屏風做出事實陳述,言語間無偏頗誇獎之意,更叫人信服。

大夥在聽完他一番言論後重新審視洛回雪的屏風,發現確實如盛世子所言,精美絕倫,意境幽遠,堪稱一絕。

“洛小姐蕙質蘭心,技藝巧奪天工,最重要的是親手做的,光是這份心意無人能及。”

“我越瞧,越覺得這屏風將石竹道人的風骨仿了個□□成。”

“黃金萬兩不及蘇繡一箱,盛世子所言並非誇大其詞。”

因為今日之事,洛回雪的繡品在世家貴族廣受追捧,以至於後來千金難求,洛回雪對此一笑置之,她的志向並非成為天下第一繡娘。

除了讚揚洛回雪的,還有趁機腳踩王靜思的。

“看今日王小姐的反應,她大概就是吩咐了一句,都是下面的人在辦,也難怪被瞞到今天,丟了面子。”

“人家家大業大,看不上這點子東西,自然也不會上心。”

到底是對東西不上心,還是對送禮的人不上心。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周遭的人個個心知肚明地交換眼神,表情怪異。

他們原以為顧侍郎受到王尚書重視,接替下一任尚書之位是十拿九穩之事,如今從送禮這件事來看,恐怕還有變數。

王靜思不派人檢查情有可原,但身為人精的王尚書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嗎?

原本想要借今日壽宴與顧家進一步深交的官員默默在心裏盤算,有的打算再觀望,有的已經打退堂鼓。

王靜思註意到其他人嘲弄的眼神,臉青一陣,白一陣,她怒視盛令辭,咬牙切齒恨不得飲其血肉。

他三番五次壞自己好事,還令她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這口氣她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渾身止不住地打抖。

好在她沒有糊塗到今日就敢與盛家撕破臉皮。

武定侯府。

王靜思眼中閃過狠毒,又因忌憚轉瞬壓下去。

上回進宮看望堂姐,從她的只言片語中窺見東宮那位對盛家,盛令辭的權利頗有不滿。

尤其是他手裏掌握的西北五萬大軍,連陛下都要慎重對待,更不要說東宮。

盛家到底是外戚,外戚權勢過大,非國之福也。

總有一天,她王家會把屹立在雲端的侯府拉下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她定要盛令辭為今日所做的一切後悔。

她跺跺腳,示意婢女走人,不料剛往前一步,管不平伸手擋住去路。

“王小姐~”他的聲音十分欠揍,笑嘻嘻道:“怎麽不履行承諾,王家送假貨,連話都不作數了嗎?”

管不平皮膚黝黑,一口白牙格外刺目。

王靜思緊抿雙唇,粗喘著氣,幾乎在暴走的邊緣。

“顧侍郎,改日定當再送一份厚禮以表歉意 。”王靜思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憋出來的:“盛世子,抱歉!”

說完,低著頭迅速竄出人群灰溜溜地走了。

有眼尖的人看見她將自己的唇角咬出血,眼眸泛出淚光。

盛令辭自始至終都沒看王靜思一眼,他望向顧侍郎,在等他的決定。

洛回雪的心意,他不願被人輕賤。

既然顧家不懂珍惜,他願意好好收藏。

顧侍郎一臉為難,他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最後看向原主。

洛回雪上前一步,對盛令辭微微福身:“多謝盛世子擡愛。若您不嫌棄,等您生辰之日小女定當送上一扇親手繡的屏風。”

盛令辭退了一步,頷首致謝,卻謝絕她的好意。

“一架屏風未免過度勞心費神,盛某受之有愧。”他斟酌道:“家母茹素侍佛多年,若小姐有暇,我想替家母求一幅觀音像,屆時定然以貴禮回報。”

實際上,盛令辭最想要的根本不是什麽觀音像,他想要洛回雪替他繡一個香囊,裏面裝上她求的平安符。

大庭廣眾之下,他不能開口,更不敢開口。

在大陵,女子親手所繡之香囊,除了給親人長輩,便只有心上人。

盛令辭手裏現在有兩個她繡的香囊,卻沒有一個是專程給他的。

洛回雪欣然應允,她正想找機會補償盛令辭。

一場鬧劇風波在兩人的寥寥數語中一筆帶過,落下帷幕。

散宴後,洛以鳴才姍姍來遲,從別人嘴裏聽見發生的事情後惱怒不已,又懊悔自己找人太入迷沒有在阿姐身邊保護他。

臨走時,他對來送行的顧流風一頓冷嘲熱諷,氣得顧流風拂袖而去。

洛回雪坐在馬車裏始終未曾路面。

“還看,人走遠了。”管不平的手肘捅向盛令辭的胸口,吃痛喊了聲:“沒事練這麽結實幹什麽?”

盛令辭目光幽深,完全不理睬他。

“這是什麽味道?”管不平突然用力吸了下鼻子,擰眉四處猛嗅,最終找到源頭。

他湊近盛令辭的頸窩,狠狠一吸:“你何時改用這種熏香了,怪好聞的。”

盛令辭心跳一僵,猛然轉頭,嗓音森冷沈緩。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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