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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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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長安, 宣室殿。

俗話說得好,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

宣室殿歷來被作為大漢重大事項的商議地點。

在過往的二百多年歲月中, 這間庭院曾經見證了文帝與賈誼論道、張騫出使西域、霍去病被封為冠軍侯、蘇武受命出訪匈奴等等膾炙人口, 也必定載入史冊讓後人銘記的重大事件。

盡管歲月無情無聲,將令青灰色的堅硬瓦當都呈現出點點斑白, 但其至今依舊承載著大漢最高決策地點的職能。

和過往曾經無數次發生在此的商議一般, 與會人員不過寥寥數人。

而議題則是如今已經變得不太受控的長安以西的局勢。

好消息:朝廷目前對長安以西的局勢還是有一定掌控力度的,消息還能傳遞過來。

壞消息:也僅能做到這樣了。

“鐺啷啷。”古樸厚拙, 抵得上尋常人家數年花費的精美漆碗滾到了地上, 打破滿室內寂靜,緊跟著的是正值壯年的天子飽含怒氣的咆哮聲。

“這就是你們說的大漢不缺良將猛士, 只要調關西之兵入關,穩固局勢, 朝廷就可以安心清剿關東之賊了嗎?

“那你們現在能不能告訴朕,這關西諸將中到底何人才是心懷王事, 對我漢家忠貞不二啊!”

年輕的天子略略緩了一口氣, 饑鷹般的目光從在座五位重臣的臉上一一掃過,看著像是要把皮肉給叼下來一塊似的。

然後把堆在案上的一卷卷竹簡拿起,再重重拍到案上。

“天水郡太守盧鳴得詔令後卻不入關,反而修葺本郡城關,欲要據險自守, 隔絕東西。”

“武都郡太守劉德雖奉詔入關,但倚仗自己為漢室宗親身份, 蓄反叛之心陰謀作亂。居然買通巫蠱, 活取幼童肝臟為原料,對朕行厭勝之術。事情洩露, 又強據占散關,期冀自立。”

“最可恨的就是那個漢中郡的秦游!朕派過去的太守被他殺了,朕看在他是為救兄的份上,沒有追究他的責任。想著讓他夾著尾巴好好做個富家翁。

“可他居然將朕的恩德視作天經地義,變本加厲。讓郡中著姓聯名上書,表了他一個漢中郡太守。

“漢家自有制度在,何時輪到郡中著姓自表郡守了?他將我漢家選賢授官的法度置於何地!又將朕這個天子置於何地!

“入得關來,行相爭不臣之事,卻還假借朕之名,說什麽是為朕討逆。朕堂堂天子,富有四海,輪得到他一個小小的自表郡守討逆嗎?”

天子每提到一個人,一卷竹簡就會被重重的拍到案上,如同揮動著巨錘,重重砸到眾人心上。

俗話說得好,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面對盛怒的天子,作為臣屬應該誠惶誠恐,跪地請罪求饒才是常理。

但此次的與會人員卻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沒有聽到,更甭說做出什麽反應了。

實在是面前的這位天子從沒有接受過漢家正統的君王教育,以諸侯王之身入繼承襲大統,這些年發脾氣的次數太多太密集,也從未整出什麽新花樣,重臣們已經不僅是覺得不新鮮,而是厭倦乏味了。

也就是霍光這個行廢立之事的權臣殷鑒未遠,否則這位天子未必能在龍椅上坐得穩當。

但不搭理天子,在內心吐槽天子的勇氣還是有的。

不僅有,而且還很大。

此時就不止一個人在心中腹誹,若非天子你自己急於求成,不聽司徒與司空之言,允關西諸郡守親自領兵入關,現在長安以西的局面也不會糜爛到如此程度。

郡守那是什麽?是軍、政兩權一肩挑的頂級人物。比名義上裂土分茅的諸侯王權利還要大得多。

讓這些實權人物見到了通往至高之處的階梯、還僅有一步之遙,就是神仙來了也難保他們不動心啊。

若是采用他們之策,只調各郡兵曹椽入關,權力分置,兵糧分開,恐怕朝廷早就派出二三校尉,將關西之兵盡數攏於手中了。

但事已至此,爭辯這個毫無意義,更何況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這位天子,本也不是什麽能聽得進去話的人。

年輕天子狠狠發了一通脾氣,將力所能及範圍的東西都破壞了個遍,目光又移到了下首端端正正坐在席上的六位國家重臣。

看著他們均是垂下眼瞼,端重守禮的模樣,天子心中就不由又是一陣火起。

永遠都是這樣,用這幅沈默的模樣表達著無聲的反抗。嘴上說得好聽,是不願令他這個天子顏面受損,但何嘗不是在內心仍以孩童視他。

因為將他當做孩童,所以他的一切舉動都是無理取鬧,沒有什麽指責的必要。反正朝廷之事,自有他們這些飽讀聖賢書的良臣決之,他可以做一輩子垂拱而治的聖天子。

天子很想再發一通脾氣,但強行忍住了。

人心中自有一桿秤,他也知道這次長安以西的亂象是自己的過失。更何況他是諸侯王入繼大統,如今還需要面前這些人幫助他穩定朝廷和地方。

上次他借機發作了一向看不順眼的文登,文秉那個護犢子的就稱病一月沒有上朝,何逢這個老丈人也是多次為文登求情,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想將文登從廣漢郡調回來,再辟除為司空府屬吏。

笑話,他看文遠謀那個總將他當成刷名聲利器的混賬不爽很久了。也就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否則他真能把文遠謀發配到交州為官,今生今世永不相見。

還允許他回到長安,擔任司空府屬吏,別逗了。

年輕的天子沒有想到,回旋鏢會這麽快地紮回身上。

上次的強硬姿態,決定了他此次只能放低姿態。

“諸公,天下板蕩,盜賊蜂起,朕眼見黎民受苦,內心十分不安。不知諸公有何策教我,也好令朕可以告慰宗廟,將來有顏面去見列祖列宗啊。”

天子擺出了這麽低的姿態,他們當然也不能置若罔聞,紛紛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陛下好名馬、美酒、華服,均是奢華無用之物,可停之,顯簡樸、與民休息之意。”

“陛下常任由個人好惡簡拔官員,臣聽聞,還有宮中內侍假借陛下之名,言五千萬錢可得一上郡太守之職。陛下試想之,以錢而求祿位之人,豈能有不借祿位敲骨吸髓,謀求暴利者?

“五千萬得太守之職,三年任期,必要從百姓身上得上億錢才能罷休啊。”

“陛下……”

“夠了。”年輕的天子狠狠一揮袍袖,再次使出桌面清理大法,把更多的話扼殺在了未知的混沌中。

天子真的氣得肺都要炸了,他想不明白,憑什麽他當初作為諸侯王時可以耽於玩樂,甚至國相他們還生怕他玩不夠,成天對他們說諸侯王當以國民養,一副他只要老老實實玩就是對國家最大貢獻的模樣。

現今他已經做了天子,那天子不當以天下養嗎?更何況他也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只是騎馬游獵、飲酒作樂罷了。

本沒有多少花費的東西,可這幫老東西偏偏不同意,左一封奏疏,右一份諫言的,歸根到底就兩字:“沒錢。”

而且有錢也絕不可能花在這些地方。

那他自己給自己弄點錢怎麽了?說他奢侈無度,縱情享樂,毫無明君雄主氣象。

可打高皇帝創立大漢朝起,也就只有一個太宗文皇帝稱得上簡樸二字。

太祖高皇帝造了新豐、建了長安城,世宗武皇帝更是擴建了上林苑。

憑什麽他就不行!

別以為他不知道,多少世家田連阡陌,在自家擁有的土地莊園中生殺予奪,過得比他這個天子要暢快恣意得多。

難不成他這個天子,是給他們這些世家打工的?

天子看向了文秉,如今三公之權雖比不得國初時權重,但文秉的確是當之無愧的朝堂領袖。

自打從子文登被貶後,文秉就一直劃水摸魚,議事從不發一言,唯附和而已。

不過如今天子已然問策,同僚也紛紛直言上諫,他若再推說不知,風譽時評都會受到影響。

於是他起身答道:“為今之計,不若效齊桓公故事。”

*

旬日後,正率軍在散關駐防修整的秦游收到了來自長安的詔令。

在好聲好氣好車馬費地送走了來自長安的宦者和羽林郎之後,薛臯就迫不及待問道:“兄長,什麽叫願君效仿齊桓公之舊事啊?”

她當年書讀得不算好,在一眾兄弟姐妹中也就只比小七那個實心的木頭腦袋略強,但她對情緒的變化敏感。方才在那個小宦官宣讀詔令時,在這一句時所有人的情緒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

即便是兄長也未能幸免。

所以她知道,這句話必然有很深的含義。

隨侍在秦游身側,吊著膀子,面色青白,顯然是重傷沒有痊愈的中年文士率先答道:“齊桓公是春秋五霸之一,昔年周王室暗弱,號令不行。時齊國力強,被奉為諸侯之長,便尊崇周王室。凡有其它諸侯侵犯周王室的權威,便由齊國出面討伐。”

文士說完,還艱難地行了個禮沖秦游說道:“恭賀主公,將來師出有名矣。”

其實薛臯還是半懂不懂的,但這個文士是她親自從亂軍中撈出來,從前是劉德的謀臣,在武都郡還挺有名氣的。

兄長也認可了其人的才華,說他是武德軍中唯一一個有見識的人,將他奉為座上賓。所以她也就保持著對有本事讀書人的一貫禮遇姿態,不僅耐心地聽他說完了話,還隨大流一齊向秦游表示祝賀。

但祝賀完之後故態覆萌,不過這次是問向了秦游。

現在和讀書人打得交道多了她才明白,原來這世界上能把知識講得深入淺出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遇上兄長絕對算是他們運氣好。

因為是薛臯發問,所以秦游將心中的萬千思緒暫且壓下,想了想之後說道:“你就當有個孩子失去了爹娘,但他家中偏偏有能讓許多人陷入癲狂狀態的豐厚家產剩下,不止是他的叔伯兄弟,甚至是外姓旁人都在覬覦。

“這個時候孩子擡出了自己的舅舅,是個人人皆怕的狠角色,就算偶然有敢炸刺的,也很快被收拾服帖,不敢再打這個孩子家產的主意。等著這個孩子大了,他就有本事保護自己的家產了。”

這下薛臯算是聽明白了,但很快就產生了新的問題。

因為周圍都是熟面孔,所以她下意識地問道:“可兄長你不也說那孩子的家產多到外姓旁人都眼紅嗎?舅舅也是外姓旁人啊,就這麽一層舅甥關系,也不能……”

話還沒說完呢,後腦勺上就挨了自家三哥狠狠一巴掌,外加一通呵斥:“平常要你多看點書吧,不是這裏痛就是那裏癢的,現在嘴裏又在胡說些什麽!”

挨了這一巴掌的薛臯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兄長口中那個懷揣著豐厚家產的小孩分明是當今天子,而被請來幫助守護家產的舅舅,不出意外是自家兄長……

那詔書中所說的以西方之事相托,是不是就意味著兄長可以隨意對蜀地用兵了?

如果一切順利,未必不能西面稱君。

想通這一點的薛臯此時恨不得把自己舌頭給咬了。

兄長之志大家都看得出,但不該從她口中說出來。

她此時甚至有些慶幸,慶幸自己是從小跟隨兄長的。換做旁人,明年清明就能享受香火紙錢了。

因薛臯沒輕沒重的一番話,帳內的氣氛變得十分凝重。中年文士原想說什麽話,但被秦游擡手止住了。

秦游笑道:“其實對那個孩子的舅舅來說,家產沒那麽重要。要是為了家產,他自己的早就夠花了,往下敗個兩三代也沒問題,何必做這個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盡得罪人的事呢。”

馮旗等人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們自幼跟隨秦游,對秦游的所思所想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理解,知道這還真不是自家兄長的掩飾言語。

唯有新投到秦游帳下的中年文士一臉不可置信,這爭天下不是為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一言九鼎的權力,還能是為了什麽呢?

他這幾天也算是領教了秦游的寬和,因而壯著膽子問道:“敢問主公,那孩子的舅舅既不是為了那份家產,又是為了什麽呢?”

秦游著實沒想到他這麽一個降臣居然在此時就敢問他的志向,但也沒有回答的意思。

事情是做出來的,又不是說出來的。跟得上的盡管跟上來好了,跟不上的他現在浪費口水解釋也沒用,搞不好還會以為他失心瘋了。

誰想做皇帝是為了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學上的啊。

好在憑他此時的身份地位,也沒人敢非得從他這要個準話。

秦游笑著看向馮恒。

馮恒是詔書中指定的駐紮關中人選,已經被拜為校尉兼童子郎,統領三千人駐紮在郿縣和散關一帶。

至於他嘛,則要帶著絕大部分漢中軍卒,行昔年齊桓公伐楚故事,先去平定蜀地賊亂。

帳中諸人的目光隨著秦游一起落在馮恒身上。

馮旗望向弟弟的眼中滿是擔憂。

只能說長安這一手玩得是太漂亮了,可以說是將手中的大義名分用到了極致。

給兄長一個齊桓公的香餌,若兄長奉命,就要乖乖去平定蜀地和關西諸地叛亂。

若兄長不奉命,執意回師漢中,但名聲已經傳出去了,各路賊軍鐵定會源源不斷纏上來。

因為只要把兄長架到他們的戰車上,他們也就有了奉王命征討不臣,將帝國西疆納入掌中的合法性。

至於兄長孤註一擲,打出反漢的,提兵上長安,那純屬是無稽之談。

長安有南北兩軍,兵力不下三萬,更有大義在手,不是他們這區區萬人可以拿下的。

如今長安之所以顯得像塊魚腩,純屬是東面的防禦壓力太大。

即便他們僥幸拿下長安,那也只會讓關東數十萬賊兵暢意。

長安這麽做的意圖很明顯,是想用大義名分和時勢暫壓得兄長低頭,去往蜀地剿賊平亂。

如果兄長死在,或敗於一系列的平亂剿賊爭鬥固然最好。如果不成,也能讓兄長無暇東顧。

倘若兄長真的能統合西疆,也要花費不短的時日。到那時朝廷如果一切順利,也該平定了關東的叛亂,到時自然可揮師西進。

如果平亂不順利……

那大漢朝就該亡了,哪裏管得著洪水滔天。

而這場計劃中的關鍵人物,就是自己的親弟弟。

畢竟眾所周知,想漢中入關中,頭一個要面對的就是天險雄關。

而按詔書中所令,年僅十六的恒弟不僅被拜為了比兩千石的校尉顯職,有一個童子郎的榮譽稱號,更為緊要的是駐守斜峪和散關兩座關隘。

可以說將來兄長是否能順利入關,還得看恒弟是否答應。

屁的天資聰穎,體識明允,這tm就是一個離間之計!

離間恒弟與兄長感情的計謀!甚至於他們兄弟,乃至於整個馮家和兄長的關系。

將能否順利入關的希望寄托在私人感情上,不會是雄主所為。

長安如今就這麽下本,明著離間感情,兄長率軍離開後還不知會成什麽樣子呢。

兄長見此情此景不會起疑嗎?他們兄弟能夠相信兄長沒有起疑嗎?

即便兩不相疑,恒弟一如既往地親近信賴兄長,對兄長言聽計從,那朝廷的大軍可比漢中的援軍要來得快得多。

馮旗思及此處,恨不得將一口牙咬碎,以用自己來替代弟弟。

但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長安之所以選中了弟弟,無外乎就是弟弟比他年幼,心思更為不定。

伯父和從兄如今都在北軍中任職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添頭。

寒門士子出頭不易,他真的很怕弟弟被長安拋出來的東西迷了眼睛。

馮恒抿了抿嘴,難得現了些焦慮在外頭。

他還是很不習慣自己成為焦點,尤其是這種焦點。

他自小機靈,馮旗能想到的,他都能想到,因此更不知道此時該如何面對兄長。

但這種時候如果什麽也不說,也太尷尬。

正當他想說些什麽的時候,秦游已經在案上鋪開了紙筆和上好的素絹。

“過來。”秦游沖他招手,“替我磨墨。”

馮恒的心倏地靜了下來,再也沒什麽想說的話了,只心無旁騖的看著硯中墨色暈開,逐漸變濃。

秦游提筆蘸墨,素絹上開始顯現一個又一個的字。

“吾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長,撫養安綏。……為人父母,罔不仁慈。爾食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秦游小心翼翼吹拂著素絹上的墨字,好讓這幅字幹得更快些,別汙糟了。

但馮恒已然望著整首詩怔怔出神,嘴中不自覺說道:“下民易虐,上蒼難欺……”

秦游將素絹卷了遞給猶自出神的馮恒,拍打了一下他的背脊,低低笑道:“可記住了?”

馮恒這才回神,雙手托了素絹離席下拜:“恒,記下了。”

“那你就自己去點兵吧。長安詔令,限你十日內完成,你小子抓點緊。”

馮恒驚而回神,顫聲道:“兄長還是派個監軍……”

秦游用手在腰間比了比,笑著打斷他:“你還只有這麽高的時候,就跟著我了。你我兄弟,不必如此,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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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乃是高祖的用人法則。但有時候真的很難想象,他到底是怎麽敢把後路給交出去的。——薛祁玉·《管理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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