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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雙和離(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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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雙和離(10)

從初遇至今, 已將六年,這是崔玨第一次從紀夫人眼中看到平靜與疲憊之外的神色。

回到大明殿,他依舊隨眾恭立。

紀夫人清晰地陳述著二十四年前, 理國伯是如何為嫁到安國公府的親妹妹搜尋美人、選中她母親, 又是如何令管家威逼利誘將人強買折辱, 派人看管沈家遠走他鄉。①

她的聲音平靜而清冽, 話語尖銳,所有證據樁樁件件擺在殿上、呈至禦前,讓理國伯無從反駁、無從辯解。

陛下已提前警告過:“只談案情, 不許混雜你等家中尊卑私情。”

所以, 理國伯只能俯身至地, 叩首喊冤。

紀夫人亦行大禮:“多年冤情, 今日終於能在陛下面前陳明!臣婦每字每句,皆為實情,絕無虛言。若有一字說謊, 不但臣婦母親二十四年含冤不得昭雪,連臣婦亦將天誅地滅、此世不容!”

諸人證亦早拜下叩首。

崔玨看到, 驃騎大將軍、五軍都督府右都督, 溫從陽, 仍滿面呆滯, 渾身僵直,毫無行動。

他還看見,安國公緊急和齊國侯交換眼色。

“陛下!”齊國侯出列道, “且不論當年實情如何, 今日紀氏首告理國伯, 便是子媳狀告父親,是大不孝——”

“陛下, 雖然齊國侯不聽聖言、違背聖意,將案情混雜臣婦與理國伯家中尊卑私情,也請容臣婦與他對質是非!”紀明遙立刻向皇帝請示。

皇帝曰:“準。”

紀明遙便登時起身,轉向齊國侯,冷靜問:“齊國侯滿口‘尊卑仁孝’大義,卻故意忽略了,景德九年,我與溫將軍成婚之前,分毫不知亡母舊事!現今既知真相,溫息便並非我父,只是我殺母仇人,於我有血海深仇!此樁婚事於我,只是事賊做父!”

“原來齊國侯口中的‘忠孝’,便是為丈夫妻子的父母,可以不顧真正殺父殺母之仇!”紀明遙掃視他和安國公、溫息、溫從陽諸人,冷笑道,“看來,若齊國侯有被敵國俘虜掠去那一日,只要敵國略對你好些,給你錦衣玉食,賞你敵國女子為妻,你便可以為了敵國,將大周全然忘卻,只認敵國之主是君父,做敵國的好奴才!”

齊國侯既急且怒。他渾身熱汗冷汗,被罵得耳朵裏都能聽見血流聲,慌忙轉向禦座叩首:“陛下,紀夫人巧言善辯,將她家中恩怨比為兩國之間敵對——”

“便不比作兩國之間又如何!”紀明遙不給他辯駁的機會,“待今日離開禦前出了上陽宮,我便取你性命,將你家中子女盡皆養大,娶妻嫁人,一生一世不告知他們實情,叫他們認我做母奉我終老,齊國侯在天冤魂若看見,可也別罵你的孩子不孝!這是你自己之意!”

她指向齊國侯的手稍有顫抖。

敲登聞鼓之前她便明白,有和溫從陽的婚事在前,“不孝”二字她很難逃脫。朝中眾臣即便願意順皇帝之意聲討溫息定罪,即便因母親的遭遇傷及自家妻女,可她是女子,是“妻”,是“兒媳”,她被強買、羞辱、毆打、送人為妾致人謀害的是“母親”,亦是女子,朝上這些男性官員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雖有忠毅侯同在大明殿,可只她兩人,仍勢單力孤。

有些男人還會因女人強勢生出“逆反”、抵抗之心。

但她必須——

“陛下,請容臣回稟。”

這是崔玨的聲音。

紀明遙驚訝回首,看見崔玨正肅然出列。

整個大明殿的目光都移向了他,包括皇帝。

“準。”皇帝頷首。

“仁聖二年,安徽黟縣有一案,與沈氏案略有相似。”崔玨道,“黟縣城南有一胡氏女子,許以汪氏之子為妻。但二人成婚前,汪氏子淩辱胡父,致使胡父抱憤而亡。胡氏女遂不肯嫁汪氏。汪氏聚眾奪人,胡氏女便閉門斷發,仍不肯嫁。汪氏告官,胡氏女應訴曰:非姻也,仇也,誓不事仇。”②

他看向大理寺卿:“當時任黟縣知縣的,便是劉大人。”

劉棘卿便也不再猶疑。③

他擡袖出列,向陛下俯身:“正是。”

“哦?”皇帝一笑,“那劉愛卿當日是如何斷案?”

“微臣以為,胡氏女應訴有理:殺親之仇,如何還可結為夫妻,便駁回了汪氏訴狀,令送胡氏女歸家,汪氏不得再糾纏騷擾。”劉棘卿如實道,“臣離任前,聽得胡氏女在家繅絲織布、自食其力,立誓終生不嫁,與兄嫂商議撫養其侄。汪氏也果不敢再擾。”

皇帝便笑問群臣:“眾愛卿以為,劉愛卿此案斷得如何?”

眾臣稍有停頓,隨即便齊聲道:“劉棘卿斷案甚明!”

“朕也以為如此。”皇帝嘆道,“胡氏與汪氏一案,還只是汪氏淩辱胡父,胡父抱憤而死,並非汪氏親手殺人。可沈氏與溫家之案,卻是溫息親命買人,將沈氏折辱淩虐數月,送與安國公為妾,才致使沈氏被姚氏謀害致死。紀夫人若繼續事仇為父,方是有違人子之孝。”

“‘非姻也,仇也,誓不事仇’。”他重覆胡氏女應訴之言,問紀明遙,“朕今親斷,你與溫將軍婚事作廢,此刻之後,再不為夫妻,你可願意?”

“臣婦願意!!”

紀明遙立刻叩首:“多謝陛下隆恩,臣婦隕首難報萬一!”

“快快平身。”皇帝笑道,“你還該謝劉愛卿與崔愛卿。”

紀明遙起身,轉向崔玨和劉棘卿,蹲身一禮:“兩位大人之恩,我今生不忘。正在禦前,不便多言。待母親冤屈昭雪,我再深謝兩位!”

劉棘卿忙說不敢!

崔玨卻忘了開口。

他心裏有些——釋然,還有,真實的安寧。

紀夫人,終於也從婚事中解脫。她為母覆仇,更不會再受“孝道”牽絆。

皇帝已歸談正題:“理國伯溫息,目無法度、淩虐百姓——”

“陛下、陛下!”齊國侯不願意就這麽放棄溫家,又揚聲說,“理國伯雖犯法,卻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今其子溫將軍於國有功,何需為一無用婦人,寒了——”

“什麽叫‘無用婦人!’”

忠勇伯霍元大怒。

他兩步走出兵部一列,指著齊國侯就罵:“你以為溫將軍的功勞從何而來!沒有紀夫人多年替他掌管後方,憑他自己,如何能專心作戰!紀夫人之功不亞於溫將軍分毫,邊關將士所盡知!只有齊國侯你,枉做功臣之後、國朝勳貴,卻只會在京中安閑享樂屍位素餐。邊關危急時你在何處?紀夫人徹夜清點糧草兵器以備作戰你在何處?紀夫人培養軍醫救治將士你在何處?紀夫人散盡私財、充為陣亡將士撫恤,你又在何處!勿以你自己卑劣之心、忖度紀夫人之胸懷!”

“陛下!”他抱拳低頭,“紀夫人明知與溫將軍有血海深仇,仍能隱忍不發,直至邊境平安才為母鳴冤,此為:舍小怨而為大義,實乃大公無私!紀夫人之功勞忠誠,實不可泯滅,雖她已非溫將軍之妻,臣也恭請陛下加封紀夫人爵位,以嘉獎有功忠臣!”

“陛下,臣亦同忠勇伯之請。”忠毅侯方娥出列。

她沒搶到第一個罵齊國侯,此時便只向陛下說:“有臣身在大明殿,誥封紀夫人的聖旨上,亦歷數她多年功勞,齊國侯卻只稱‘婦人無用’,可見此人對國朝正事一概不聞,心中只有他與安國公、理國伯的姻親私意。有此等人身在朝堂,才是大周之難!”

齊國侯早已閉緊了嘴。

他雖不信,陛下會因這幾句話定他的罪,可當著滿朝文武闔京官員被如此羞辱,將來數年,他都會是京中笑柄!

安國公到底是怎麽養的女兒?

紀夫人是他親女,他竟不能讓紀夫人有一絲顧念父女之情!紀夫人因她姨娘首告溫息,直接敲登聞鼓鬧到禦前,可見,分毫沒想過他做父親的也會當朝當眾一同丟臉!

無人再為溫息辯解。

他的親子溫將軍、溫從陽,只拜伏在地,從頭至尾,未發一言。

即便陛下斷他與紀夫人婚事作廢。

即便忠勇伯話中暗指他無用。

直到陛下令將溫息下獄,理國公府封禁,清點發還紀夫人嫁妝,他方啞聲開口。

“陛下,臣父之罪,陛下公斷,臣不敢辯駁。臣亦知,強奪民女,當處絞刑。”他聲音沈沈發抖,“臣願辭去陛下封賞,代父受刑,求陛下,留臣父親一命!”

他再次深深叩首。

皇帝看向他,略有沈吟。

紀明遙只靜靜望著他,沒有出言反對。

她能為母鳴冤,能與溫從陽斷絕關系,理由是“孝”。

溫從陽為父求情,用功名榮耀和自身性命換他父親一命,亦是“孝”。

她當然沒對溫從陽抱有過不該有的期待。她從不認為,在她和他父母的矛盾仇恨真正揭明那一天,溫從陽會站在她身邊。

而溫從陽主動辭去將職,代父受死,皇帝一定樂見。

至於她。

溫息死,和溫從陽死,都能告慰母親冤魂。區別不大。

“本朝從無子代父受刑的先例。”皇帝做出了決定,“如此例由朕親開,將來凡大奸大惡之徒,皆能以其子代為受刑,大周又豈還有公義在!朕,賜你一將軍府居住,以奉養你母親、祖母。”

他命太監:“且送溫將軍到偏殿歇息。”

溫從陽被十數個內侍請走。

“忠毅侯、忠勇伯之言,亦皆有理。”想起皇後連日感嘆紀夫人的功勞辛苦,說她隱忍多年,為母覆仇不易,皇帝一笑。

在“郡君”與“縣主”之間稍作猶疑,他命:“紀氏女明遙,邊關數載有功,著加封真寧縣主,賜府居住。”

這般孝賢忠貞有德有才又剛烈的女子,還是勿令她歸於安國公管教了。

紀明遙驚謝聖恩。

朝散。

諸臣緩緩散去。

安國公惡狠狠瞪了一眼二女兒,與齊國侯一同甩袖而去。

有太監來請真寧縣主,言稱溫將軍還有話想對她說。

方娥恰好聽見,便道:“我同你去。”

省得溫將軍因父母之仇懷恨在心,對她動手動腳,太監阻攔不及,叫她受傷。

“多謝、多謝你。”紀明遙沒有拒絕。

她確實需要保護……其實,她現在心裏空落落的,身上也沒力氣,恐怕溫從陽殺到她眼前,她都來不及喊人。

方娥便握住她,握住這個與她書信往來許久,見面卻甚少的年輕女子。

她今日才真正知曉她的性情。

兩人一同走向偏殿。

直到她二人的身影看不見了,霍元才磨磨蹭蹭轉身出殿。

走到大明殿臺階下,他也不急回兵部衙門,只看看天、看看地,當賞景一樣的等著。

大殿另一側,還有一人在安靜等待。

崔瑜走過去,又走回來。

他終究沒忍住,走回自家兄弟身邊,小聲問:“人家忠勇伯,我看他是對紀夫人——真寧縣主有意才等,你等什麽?”

崔玨一怔。

崔瑜意亂如麻。

當朝為真寧縣主引例聲援,那是他兄弟為人剛直心懷正義……可、可現在還在殿外等縣主出來,這、這——

“你是不是,在等縣主謝你?”崔瑜不敢多想。

默然片刻,崔玨擡眸,緩緩看向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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