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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雙和離(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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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雙和離(9)

東關的十月比京中臘月還冷。正是正午方過, 天上卻不見一絲日光。烏雲陰沈沈壓在空中,眼前已經飄下小雪,落在紀明遙和崔玨的眉間。刺骨寒風不斷吹著人裸露在外的肌膚, 帶走暖意, 崔玨眼下已有微紅。

紀明遙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她在挑撥崔玨和安國公府。

她在試圖確認, 確認當她發難時, 崔家是否還會顧及姻親情誼,相助理國公府。

紀淑人的問題可稱尖銳。想到兄長和嫂子多年為他隱忍、退讓、受屈,甚至因他的婚事牽連兄長官途不順, 崔玨胸中泛起鈍痛。

但他並不反感紀淑人的提問。

這些話只是讓他再一次正視自己, 正視自己主動外放、離開京中的緣由。

他想做些實事。他該做些實事, 而非空留在翰林院做些清淡綺麗文章。書他也已經讀得夠多。

所以, 即便東關苦寒,還臨近敵國,亦有戰事在即, 他也主動請旨外放,來到了這裏。

他該離開京裏, 遠離紀明達, 讓兄嫂不必再因他的婚事委屈自身。

他該認真思考這段婚事。

思考, 顧念幼時岳母之情, 應下與紀明達成婚,是否真為錯誤。

“應是如此。”崔玨回答。

兄長已調回京中八載,至今秋, 官階仍在四品, 的確是被他牽連。

他擡眸看向紀淑人。

紀淑人, 為何要強調此事。

那雙平靜又疲憊的眼望著他,眸中安靜映出他的臉。

崔玨再次開口:“聖旨已至:陛下命我回京, 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我不日便將啟程。家兄已於前月升為工部侍郎,也多謝淑人關懷。”

他不該再繼續說下去了。

但——

“此次回京,將來再有相見之時,或許我與淑人,已並非……親友。”

崔玨再次退後半步,躬身一禮。

他離開了紀淑人眼前。

紀明遙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上馬離去,消失不見。

她緩緩閉上眼睛。

好啊。好。她想。看來,崔玨終於要與紀明達和離了?

至少,他在表明,崔家不會再視安國公府為姻親。

這真是……幫了她的大忙!

-

景德十四年,年末,新春前夕。

成婚將七年整,崔玨終於正式與紀明達和離,不再做一對反目夫妻。

紀明達所有嫁妝,分毫不少,全數被送回安國公府。

崔宅的西院忽然變得極空、極靜。崔玨每日上朝、坐衙、辦理公事、讀書、練刀練劍,與兄長閑坐片刻,問候長嫂,關照晚輩,拜望長輩,見同僚親友,生活迅速歸於平穩。仿佛近七年的婚姻從未出現在他人生裏,留下眾多難以回首的狼藉困厄。

安國公府卻很是鬧了幾天。

紀明達未出閣時,一直與祖母同住。現徐老夫人離世已近一年,生前居住的安慶堂大半已被打掃鎖閉,只餘五間正堂用以子孫緬懷。紀明達只是和離歸家的小輩孫女,於情於理,都不可能再為她開安慶堂居住。

溫慧便將女兒暫且安置在啟榮院。

紀明達還沒從和離中回神。

是,她是早已打算好,若崔玨外放回來,仍如從前一般對她冷漠慢待,不肯給她做妻子的尊重,她必要同他和離分開!可她沒想到,她才提出他兄嫂在祖母喪禮上過於輕慢,她才講明,若再不給她一個孩子,她已不能忍受與他同處一室,她才說出“和離”兩個字——

他便滿面冰霜看著她,無喜無悲說:“那就離吧。”

怎麽會……怎麽會如此?

他不是如玉君子、厚道謙恭,曾經說過,會顧及她的名聲,再也不提和離嗎?

他不肯給她孩子,也不顧祖母,獨自強去邊關,便沒對她心有愧疚?

他們……就這樣,和離了?

紀明達兩日吃不下飯。

她也沒臉見明遠和弟妹,更不想見四妹妹和明豐。

四妹妹年已十六,過年就十七了,雖然尚未定親,但婚事至少不會比三妹妹差。

二妹妹的丈夫,溫從陽,一個從前連字都認不全的無能草包,今年才二十三歲,已因功晉升正三品指揮使,二妹妹也得封蔭淑人誥命。

獨有她、獨有她,被丈夫無情舍棄,和離回家,毫無身份!

她竟是姊妹裏過得最不堪的一個!

溫慧日日時時來勸解女兒:“你與崔玨多年不能和睦,早些離了也好。你才將到花信之年,正是女子最好的年華,更不愁再嫁。你且在家裏歇息一年半載,娘一定給你再選一門舒心順意的好婚事!”

老爺便還要拉攏誰,還有四丫頭一個,想來也夠了。三丫頭和明遠的婚事,老爺都甚是滿意,應能換來明達隨心再嫁。

明達與崔玨和離,倒也能算好事。他們再吵鬧下去,明達與她的名聲,只怕更難挽回。

母親的勸慰,紀明達一句都聽不進心裏。

再嫁?

再嫁,還能有和崔玨一樣的人嗎?

“說來,你張舅公家的文霄,至今未娶。”溫慧已打算起來,“他今春得中二甲第二十六名,選入翰林做庶吉士了。他父親也升了安徽布政使,論身份,就不算委屈了你。你們也算自幼相識的表兄妹,他只比你小一歲,連年歲也相當!你看——”

“太太,老爺來了!”

“太太,大喜!”

安國公說著話就走到堂屋,只沒進女兒內室。

他走路帶風,滿面興奮語氣激動,高聲說:“大喜、大喜!從陽平定東羌作亂,邊關大捷,聖上大喜!”①

-

戰事大捷,當然並非溫從陽一人之功,但最後一戰,他的確當居首功。

紀明遙曾在風雪裏親至城外,迎他浴血奮戰、殺敵無數、得勝歸來。②

她曾被溫從陽緊緊攬入懷中,聞著他鎧甲上濃重的血腥氣,看到他落淚。

他們回到房中,溫從陽沒有再表露出想與她做什麽的意思。他們各自沐浴更衣,重回臥房後,溫從陽才抱她坐在床邊,單膝跪下,喚她:“遙妹妹。”

他問她、祈求她:“我們快回京了。成婚六年,遙妹妹,你什麽時候……什麽時候,願意疼我?”

在她面前,他好像永遠不是作戰越來越激進、殺敵幾乎不要命的“溫指揮使”,只是十二歲那年,情竇初開,才發現自己喜歡上她的“溫表哥”。

他仰頭看著她,眼中是卑微的、不再有任何掩飾的執念和欲望。

紀明遙就笑了。

她撫上他的臉。沙場多年,他原本白皙的皮膚早已被烈日風雪摧為黝黑,觸感略有粗糙,讓她掌心有輕微的癢。

她雙手捧住他的臉。

“表哥。”她輕輕柔柔地喚,溫柔地看著他,“就等這次回京,好不好?”

等回京。

回京,就做夫妻,不再做表哥嗎?

溫從陽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

-

景德十五年,新年方過,京中封賞旨意便傳至邊關:

總兵方娥,封忠毅侯,賜上柱國、光祿大夫,加太子太保,任東關鎮北將軍;

總兵霍元,封忠勤伯,賜柱國,任兵部左侍郎;

指揮使溫從陽,封驃騎大將軍,賜柱國,任五軍都督府右都督;

餘下功臣封賞不可計數。

紀明遙同時得封一品誥命夫人。誥封聖旨中,專有五句,提及她在邊關戰事裏,相助丈夫掌管後方的功勞。

回到京中是二月下旬。

受封受賞、受親友恭賀、大辦慶賀筵席,紀明遙和溫從陽多日忙碌。溫從陽的長輩們沒再如從前指責叱問紀明遙,反而換了一副慈和態度。溫從陽心裏高興,喜得連日夜裏遲遲不肯入睡,一直翻看歷書,想找一個黃道吉日,好和他的遙妹妹做真夫妻。

“就三月初三吧,怎麽樣?”他覷看紀明遙的面色,“正是咱們成婚的日子。”

“好啊。”紀明遙對他笑。

她說:“明日我去見寶慶姐姐,或許會留宿不回。表哥別等我。”

溫從陽已快活得找不著北,只有說“好”的份!

於是,二月的最後一天,紀明遙住在了寶慶郡主府。

所有人證都已在郡主府。包括今日才被綁來的顧六、魏林等當年親歷此事的理國公府管家。

廣宜公主也在。

她再次嘗試勸紀明遙:“你分明知道,皇後娘娘早知此事,說過定會還你母親一個清白,你何須自己首告?找都察院的人彈劾便是。願意當庭彈劾溫息的不知有多少!他終究是你的公公,你去告他,難免落人口舌,名聲受損。你別首告,萬一不成,至少還有退路。”

紀明遙也再次拒絕了廣宜公主的好意。

“所有能出面的人裏,我不信任何人,只信我自己。”她直白說,“我也不需要退路。”

她相信都察院中大半是清白正直之臣,至少也會順從皇帝的心意,盡力當庭定下溫息的罪名。但她與他們素不相識。獨有一個崔玨,她能有兩分信任。可相比於不算熟悉的崔玨,她當然更信自己。

至於沈相清,她也相信他願意為長姐鳴冤。可這些年他過得太好了,綢緞加身魚肉飽腹,看面色便知生活富足,不利輿論。

只有她,是名揚京中的“賢妻”,不過六載,便“輔佐襄助”少時頑劣不學無術的丈夫功成名就。

她又是溫息的兒媳。子媳告公爹,天然就能惹人議論。更別提登聞鼓一敲,不過半日,闔京將皆知此事。

除非皇帝有意,否則,誰也別想掩蓋實情。

她是最優選擇。

她是唯一選擇。

“就算鳴冤不成,我也不會再回到溫家,做溫從陽的好‘賢妻’了。”

紀明遙笑笑。

接下來的人生,她要憑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哪怕被千人辱罵、萬人唾棄。

-

三月初一日,大明殿大朝會,在京群臣皆至。

早朝未過,清晨方至。紀明遙身著一品誥命冠服,乘馬來到上陽宮前。

她下馬,登高拿起鼓槌。

她敲響了登聞鼓。

一聲又一聲。

“臣婦紀明遙,狀告理國伯溫息,強買良家婦女,逼迫其家人遠走他鄉,二十四年!人證俱在!”

“臣婦紀明遙,狀告理國伯溫息,強買良家婦女,逼迫其家人遠走他鄉,二十四年!人證俱在!”

“臣婦紀明遙,狀告理國伯溫息,強買良家婦女,逼迫其家人遠走他鄉,二十四年!人證俱在!”

她的聲音和鼓聲一同回蕩在天地間。

早有太監侍衛入內,將宮門前景象一一回稟說明。

大明殿內霎時議論聲起,諸臣面面相覷!

崔玨心口一凜。

他終於明白,去歲十月,最後一次相見時,紀夫人為何要向他確認,他對安國公府的態度!

“竟有此事!”皇帝登時站起身,喝命,“朕去親看!”

溫從陽、理國伯、安國公等反應不及時,皇帝已走下龍椅,大步邁向殿外!

崔玨隨眾一同來至登聞鼓前。

一輪紅日正在升起,將青灰的天空染上晨曦的光輝。

上陽宮前,一切皆白。

崔玨卻只能看見,昂首站登聞鼓旁的紀夫人眼中,那比日光還烈、燃燒不滅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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