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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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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心

崔玨耳根上的紅氤氳到了頸項。

門扉窗扇緊密合攏, 屋內沒有一絲風。冰山消融著,水滴從冰晶透明的寒玉上滑落,落入他淺青的衣領中。

面前的夫人在對他笑。

那笑明媚又亮麗, 含著揶揄, 但更多的是期待與好奇。仿佛在直接對他說:

二爺、夫君、崔翰林——你會叫我什麽呢?

“二——”他淡緋色的嘴唇開合,“二妹妹。”

他尾音發顫。顫到了紀明遙心間。

很多人都叫過她“二妹妹”。

安國公府有紀明達,理國公府有年幼時的溫從陽, 張舅公家還有諸位表哥表姐,其餘親戚家更有許多。

但, 沒有一個人的稱呼,像崔玨這一聲一樣,讓她從心口泛起酥麻,一直蔓延到腰椎都在顫。

為什麽?

是因為她喜歡他, 還是因為, 她很明白, 他是如何內斂的一個人,喜歡也含蓄、厭惡也含蓄,卻在努力為她改變?

紀明遙曲起腿在胸前。

雙手捧住自己的臉, 她笑問:“那二爺想聽什麽?”

她給t崔玨兩個選項:“是‘二郎’, 還是……‘二哥’?”

崔玨遲疑了許久。

紀明遙安靜笑著等他。

冰山化得有些快。

“不能——”崔玨終於選擇坦誠。

俯身靠近夫人,他低聲詢問:“不能……都聽嗎?”

“能啊……”紀明遙靠近他耳邊。

崔玨雙眼闔起,喉結滾動。

“二郎?”紀明遙的聲音如風輕盈、如蜜纏綿。

她稍頓片刻, 才繼續喚出一聲:

“二……哥?”

崔玨驀地抱緊了她。

臥房門被輕而急促地敲響。

“天使到了!”青霜急聲回稟, “奶奶、二爺, 快去接旨吧!”

崔玨立刻抱起紀明遙下床。

紀明遙按品梳妝, 崔玨且去招待天使。

擺香案恭敬接旨畢,那太監又有許多吉祥話說完, 方才告辭。

崔玨親自送出大門。

孟安然與孟安和、紀明遠等也早來同迎聖旨。

此時傳旨的太監一去,孟安然便不由笑說:“今日咱們家竟是雙喜臨門了!我才還想,皇後娘娘為什麽突然傳弟妹入宮,原來是有重任交給弟妹!”

同時,她心內亦在欷歔。

果然,在天家,什麽妻妾、嫡庶,都是不要緊的。聖旨一下,皇後就是皇後。

且別說天家,難道普通人家,便沒有妻子亡故、丈夫續娶的嗎?想方設法將愛妾扶正的亦有許多。

大爺還未滿三十。

若她不幸去世,她信大爺能為她守三年五載,十年二十年,可人這一生……又何其的長啊。

孟安然不由扶住自己已經顯懷的小腹。

“從明日始,我便要辰初之前入宮,早則午飯前能回家,晚則未知了。”紀明遙笑道,“若家裏有大事,還請嫂子替我操持。”

“這你放心!”孟安然忙說,“你每日留一兩個得用的人在家,有事我只問她們就是了。”

謝過嫂子,紀明遙笑又對明遠說:“左右今日的課是上不成了。要煩你現在就回安國府,把這個消息告訴太太老爺。再說一聲,三妹妹的成婚大禮,我只怕無暇回去了。”

——好耶!

每天去宮中,累上十幾二十天,就能不去恭賀紀明德新婚大喜,她可太願意了!!

紀明遠忙應聲出去。

孟安和與魯氏回過神來,又都有恭賀之語。

孟安和還問:“在宮裏學規矩、執事,累嗎?”

孟安然才想說她“這問的是什麽話”,紀明遙已經笑著拉她走在一邊,說:“且不提別的,你只管從這裏走到院門,挺胸端首,每一步都走同樣大小,先走上一百遍就知道了。”

孟安和喃喃:“二嫂……我明白了。”又忙說:”我、我就不走了吧?”

紀明遙笑。

“弟妹快先去更衣吧。”孟安然便笑說,“一會再和阿玨過來,今晚咱們吃頓家宴慶賀!至於弟妹獲封恭人、大爺又升了左副都禦史兩樁喜事,不如都是我們這裏一起請客?我看你只怕也無空閑。”

“那就辛苦嫂子了!”紀明遙趕緊答應。

“那我先擬著名單,擬好了就叫人送去。”孟安然道,“你們還要再請哪幾位,添上就是了。”

紀明遙感激應下。

回到臥房,來不及更衣,她先在冰山前站定取涼。

三伏天、午後、大太陽。

好熱!

“別太貪涼,小心身體受不住。”崔玨在身後輕輕扶住她。

紀明遙就勢靠在他身上。

崔玨替她除簪更衣。

丫鬟們都默默退了出去。

崔玨低身,替紀明遙解開裙擺。

“其實,我還是更喜歡你叫我‘夫人’。”紀明遙指腹觸碰他耳尖。

崔玨擡頭。

“因為,很多人都能叫我‘二妹妹’,各親友家中,也有許多你要稱呼‘妹妹’的人。”她笑,“可是,‘夫人’只有一個。”

她重覆:“只有我一個。”

“是。”崔玨回應,“只有夫人一個。”

他說:“只有,一個夫人。”

他並未起身,就用仰視的姿態,將夫人抱入懷中。

“我已經叫‘二爺’習慣了。”紀明遙雙手繞住他頸項,“你若想聽別的,告訴我,我悄悄叫給你聽……好不好?”

“好。”崔玨應聲。

他不禁擡手,輕觸夫人明亮雙眸下飛紅的面頰。

他知道自己在笑。

……

安國公府。

已經將養了兩個多月,溫夫人的身體卻仍未大安。

五月時,雖有紀明達回來相助,終歸庶女出閣,少不得她親自操心。

好容易六月還算清凈了一個月。一入七月,紀明德成婚之期就在眼前,她自是再無可偷閑之時。親女兒紀明達那裏,怕她婆婆還未消氣,不敢再讓她相幫。也已出閣的庶女紀明遙,又早數次表態,絕不多沾手有關安國公府的任何人與事,且也已經與她離了心。

她只得自己全力操持。

幸好,她的身體也不像初病那時孱弱了。又有許多忠仆在側,竟也提前數日操辦得妥當,只待婚期。

這時,兒子就回到家來,告訴了她兩個“好”消息。

崔瑜升任正三品左副都禦史。

紀明遙得皇後青眼,在冊封大典上委以重任,還特賜下四品恭人誥命以擡身份。

明遠就住在崔家上學,崔家蒸蒸日上,對明遠自是好事。

可三丫頭出閣,明遙不能回來,她該怎麽和老爺交代呢。

如今是能確定了,明遙一定早早為皇後出過力。老爺又會怎樣對她發火。

溫夫人滿心疲乏,只對兒子說:“我知道了。你且等等,把家裏的賀禮帶過去。就不留你在家吃飯了。再告訴你二姐姐,讓她以大事為重便是。”

紀明遠先應聲,方說:“不如賀禮只叫管家送去。我陪太太吃頓飯。”

“不用了。”溫夫人對他笑,“今夜他家必然先慶賀一回,你倒不在場賀喜?那成什麽。一會就回去吧。”

紀明遠沒再推拒。

傍晚。

崔宅的家宴滿堂歡笑。

作為被賀喜的人之一,紀明遙接連被敬了幾輪酒。

酒雖不算烈,可多吃了幾盅,她也有了些許酒意,手撐住一邊臉笑。

孟安然便笑向屏風外說:“弟妹明日還要入宮呢,可醉不得!阿玨,你快過來,替她吃了這一盅!”

崔瑜也忙起哄,攆他兄弟:“快去、快去!”又命人:“快把這屏風撤了吧!”

都是一家人,經過這兩個月,也該避諱夠了。況且今日又高興。

屏風挪開,崔玨起身,走向自己夫人。

紀明遙雙手捂住臉,望著他走過來。

“這是我敬的——”孟安然指給他,“這是三弟妹敬的,這是三妹妹敬的!”

崔玨站在夫人身後。

他一手扶住夫人肩頭,一手舉杯,連飲三杯。

“好!”崔瑜率先鼓掌。

孟安朋與紀明遠互相看了看,雖不敢似崔瑜一樣鼓掌起哄,卻也都在笑。

紀明遠只覺得分外輕松。

雖然兩家漸行漸遠,關系越發微妙,已近尷尬,可身在此處,誰也不會時刻以眼神、言語提醒他這些齟齬。

他只需上學、讀書、完成功課,好像只是借居在崔宅的一個普通親戚,並非崔家的……政敵之子。

但每次來往兩家之間,他都希望是最後一次。

他不願再欠二姐姐更多情分,不想再多讓二姐姐為難。

可他也不能回去,不能給老太太拿捏他的機會,不能讓母親難做。

“好了,天也晚了!”崔瑜笑道,“明日又是朝日,弟妹也要早起,咱們這就各自去睡罷!”

眾人齊聲答應。

崔玨先環住紀明遙告辭。

微風淺夜,月明星亮。

紀明遙小聲算著:“說是辰初入宮,我最晚卯正三刻便要在宮門。從家裏到月華門就算兩刻,那就是卯正一刻出門。為免意外,卯正便該上車。那我得卯初前就起,才能來得及在家裏吃飯。”

“不過——”她鼓勵自己,“七月十九祭宗廟,二十四受冊寶,三十日禮成,也就這二十二天了!”

“我能行!”她握拳。

崔玨將寬慰的話收了回去。

他握住了夫人的拳頭。

“夫人當然能行。”他輕輕一笑。

-

次日。

離卯初還有兩刻。

紀明遙游魂一樣坐起來,坐到妝臺前繼續睡。

崔玨早已出門上朝,所以是天冬石燕在身後,穩穩扶著她的頭和肩頸。

四個年齡較小的女護衛常扮作丫鬟和她出門,到現在才兩個月,已經開始上手真正丫鬟們的工作了。

有她們四個進來,青霜四人輪流習武學騎射,也有了空閑歇息。八人目前相處得不錯,仍是青霜為首。

卯初,梳妝完畢,紀明遙睜開眼睛吃早飯。

她已經很久沒這麽早吃過飯了,胃口不算好。

但午飯可能在午正,也可能更晚,也就是說,她至少還要等七個小t時才能吃到午飯。

餓著肚子,一上午的排練她可撐不下來。

紀明遙又往嘴裏塞了個煎餃。

玉米鮮肉餡的,清甜!

至於方便問題——

多吃飯,少喝水。而且有寶慶姐姐一起,這都不算事。

宮中規矩森嚴,皇後對她已經是格外“開恩”照顧了。

吃足八分飽,紀明遙回到臥房,穿上誥命服制。

沈,又熱。

但這都是她不去紀明德婚禮應該承受的!!

紀明遙給自己鼓著勁出了門。

臨上車之前,她叮囑今天留在家裏的青霜:“若有穩婆過來報喜或提議,你只管招待著,問清楚話記下來,等我回來看。家裏的小事,你就按我的規矩辦了。有大事或大人情,直接去找大奶奶。”

“姑娘放心吧,我都記著了。”青霜小心扶她上車。

今日是山姜在車內服侍。

紀明遙在車裏睡覺的技術一流。但進宮路上,她並未小憩。

恩典與誥命沒有那麽好接。她只能算才到皇後身邊的新人。皇後寬容恩厚,她更不能肆意怠慢執事規矩,方能更保長久。

衣飾發髻若亂了一絲,有任何不得體,都算她對宮中的不敬。一次還可,次數多了,總會被人記在心裏。

寶慶與紀明遙同時抵達月華門。

雖沒提前商議過,但兩人都默契地知道是在宮門前相見,不必寶慶到崔宅去接。

仍有軟轎在月華門內等候。

紀明遙先入甘泉宮正殿請安。

正殿內燃著清淡的鵝梨香。清早來向皇後問安的妃嬪已散。

劉皇後隨意在東側軟榻上坐著,身旁是兩個親生的女兒與幼子:

二公主戚善華。年才六歲的四公主,戚善彨。以及年才三歲的七皇子。

“彨”同“螭”,為無角之龍。

寶慶早與紀明遙說起過,即便登基後,皇後所有子女的名字,也皆是皇帝親自取下,從未假手過禮部與宗正寺。

四公主,便是皇帝登基之後,與皇後有的第一個孩子。

排行在前的三公主為杜昭容所出,亦是在皇帝登位後降生的公主,卻只由禮部取名為“戚善音”。獨給四公主取名為“彨”,可見皇帝早有立後之心,只待早晚達成心願而已。

“免了,不必行禮。”劉皇後提前擡手。

先令賜座,她方笑問:“你們可用過早飯了?”

待寶慶答完,紀明遙方恭謹回道:“妾身也用過了。”

“你如今既有執事,何必再自稱為‘妾’?”劉皇後笑道,“不如暫與宮內女官一同稱‘臣’?”

她註視著紀明遙。

紀明遙輕輕起身。

她行禮,卻並未垂首。

直面皇後看過來的目光,她回覆道:“臣,多謝娘娘恩典。”

“好,很好。”劉皇後點頭微笑。

“既用過飯了,就去後殿吧。”她笑命,“白尚儀等著你們呢。”

紀明遙與寶慶行禮退出。

劉皇後便與子女們一同用飯。

二公主身體弱,飲食·精細,用餐緩慢。四公主和七皇子先後下了桌,劉皇後仍在等她吃下最後幾勺羹。

她有四子兩女,獨對這個孩子深深虧欠。

陛下亦然。

“娘,”二公主此時才問,“崔翰林的好消息,怎麽沒提前告訴紀恭人?”

“那本是他應有的,並非我之功勞,何必言說。”劉皇後含笑教女。

“不許想了。”她命,“先專心吃飯。”

二公主用得越來越慢。

劉皇後依舊耐心等著,並不催促一句。

二公主終於用完了。

圍侍的女官、宮人都暗自松了口氣。

“娘,這魚羹吃膩了。”二公主不大滿意,“明天不吃了。”

“那就叫禦膳房換一樣做。”劉皇後掃了一眼身旁。

“是!”一女官連忙領命,“臣這便去吩咐。”

女官需自稱“臣”,不許稱“奴”“妾”,是劉皇後協理六宮後新設之規。

她上書言,女官既授朝廷品級,領宮內食祿,如何還如尋常女子一般,只自稱為“奴”為“妾”?豈非對朝廷與宮內所賜官職不敬嗎?也當如在朝官員一般,自稱“臣”才妥當。

皇帝批覆曰:大善。

此新規便迅速在宮內實行開來,至今已有三年整。

宮內女官已人人習慣稱“臣”。

冊封大典在即,整座上陽宮都比往日繁忙數倍。因中宮無主、且妃嬪人數過少,而略顯空蕩靜寂的後宮,也重新煥發出華麗光彩。

但一切熱鬧,都似與二公主不大相關。

尚服局新送來十六身禮服,恭請劉皇後擇選試穿。二公主就在同一間殿內。她手捧一卷書,安靜無聲坐著,只偶爾在翻頁時,才看一眼母親,說一句,“這身最好。”

劉皇後就點了女兒說的這一件,做受冊寶之日的第一身禮服。

其餘十五件禮服,有些定了留下,有些還要回去修改。

尚服局的人恭敬退出。

劉皇後坐到了女兒身旁。

待女兒看完一節,她才笑道:“坐在這快一個時辰了,起來走走吧。或是去找寶慶,或是看我給你挑的名冊。”

二公主合上了書。

“娘——”她不滿道,“你知道我與寶慶性情不合,且她還要陪紀恭人呢。又想催我去選駙馬,直說就是了。”

“不是催你選駙馬。”劉皇後笑,“是要你看一看,天下還有這許多男子,或許就有合你心意的呢?”

“來吧,來吧!”她起身,拽起女兒向內殿走,“好善華,你只當讓著你娘,好不好?”

二公主不情不願跟在後面。

按著她坐在桌邊,劉皇後將厚厚一疊畫冊在她面前翻開。

“有什麽好看的。”二公主抱怨著,“不過都是一張嘴、一個鼻子、兩個眼睛。等有生三個眼睛的人,娘再給我看吧!”

“你想要二郎神,可娘尋不來呀?”劉皇後就笑說,“你就疼一疼娘,看看這冊子吧?啊?”

二公主只好開始翻看。

名冊裏,每個駙馬備選的容貌都畫得極為細致。有清秀端正的,有英武健俊的,也有眉眼含情帶著媚意的,真如百花爭妍。畫像之下,詳細寫著每個人的出身、姓名、身量、愛好、長處等等詳細信息。

二公主並不看字,只當欣賞畫工的畫技,一頁頁翻下去。

這些長相,有些她見過,有些是新的。可見一年過去,爹和娘又給她新選了許多人。

只是……仍沒有一個及得上崔玨。

樣貌遠遠不及。

只怕才學、人品,更不及半分。

但他已經有了全心愛重的夫人。

思及端午那日所見,又想到早飯之前,母親與紀恭人默契的對視,二公主終究將視線掃向了畫下的文字。

隨便看看吧。

劉皇後坐在一旁,溫柔凝望自己的女兒。

崔玨是好,善華喜歡,陛下喜歡,她也喜歡。可她不喜歡崔玨做她的女婿。

她樂見崔玨迎娶旁人,更樂見他與紀明遙情深相許,斷了善華的心。

善華尊貴嬌氣,她的駙馬,必得是能全心服侍她、無任何條件依從她、又真心情願照顧她的人。

崔玨此人,少亡父母,由兄嫂養大,很有幾分孤僻。他雖能隱藏真實性情,在朝堂官場中如魚得水,可若在家中面對親近之人,他必會顯露本性。且他絕非能為榮華利祿折損傲氣之人,與善華必成一對怨偶。她更不願見,善華為了一個男人委屈自己適應。

與其那時再替善華做主休夫,不如趁早不要他做駙馬,還能免去大周折損一個人才。

至於他現今成婚不過三月,便已對紀明遙情根深種,改了許多行事,那也只是他們兩人間的緣法。

換一個人,未必能做到。

且除了他們兩人,誰又能真切清楚,紀明遙做過什麽、遇到過多少難處、又都是如何克服?

除去那些微淺的少年慕艾,她的善華,不需克服任何難處,只需活在她身邊。

……

午初一刻。

月華門外,紀明遙艱難撐住端莊姿態上車。

今天上午,寶慶陪她一會,就各處去逛一會再回來,反而比昨日輕松。

但她正準備上車,陪明遙妹妹走一段路時,又看見妹夫正趕過來。

行啊!今天直接到宮門口來接了。

笑對明遙妹妹說了一聲,寶慶快馬回家。

崔玨上車,仍先查看夫人的身體。

“我很好,就是餓了,幸好早叫廚上給我燉了野雞——”紀明遙忙問他,“你怎麽直接到這來了?是有什麽事?我還要每日入宮二十天呢,你日日來接,衙門的差事怎麽辦?”

“一是,仍放心不下夫人。”崔玨想笑,又壓住唇角,“二是,也有一件事,想盡早與夫人說。”

“什麽好事?”紀明遙t轉身,趴在他胸口問。

“夫人知道,今歲陛下加開恩科,其餘各省考官皆定,早已出發,只餘順天府考官未定。”崔玨聲線平穩,“今日早朝,陛下親口點了我為順天府鄉試主考官。”

“真的!”紀明遙立刻坐直了,“未滿二十的順天府鄉試主考官,在本朝是不是還是第一位?”

“應是第一人。”崔玨語氣仍然平靜。

“太厲害了吧!!!”紀明遙重新抱住他誇,“二爺絕對會在史書上留一筆的!就不知會不會帶上我了!”

“怎就至於史書留名了。”崔玨終究沒忍住笑。

他笑得胸膛震動,卻柔聲對紀明遙說:“不如,我去詢問今日記錄陛下言行的同僚,看他們有沒有寫下夫人一筆?”

-

理國公府。

今日還不到紀明達容易有孕的日子。

上午一個時辰的課程完畢,溫從陽說聲有事,便直接出了門,並未詳細告知紀明達他去往何處。

紀明達也不問。

午飯不必去侍奉長輩們。她獨自坐在桌邊。身旁安靜清涼,她心裏卻遲遲靜不下。

崔禦史這便升了正三品。

可在夢中,似乎直到她要與崔玨和離,崔禦史才終於升了工部侍郎,位列三品。

也或許是她記錯了。

但官場情勢本就變化莫測,與夢中有些不同,應也不必驚奇。

可惜,兩府近交中,除去張舅公家,竟無一家正任文臣要職。父親的五軍都督府右都督品級雖高,卻不入陛下日常與重臣議政的小朝會。舅舅更是只虛領一個從二品都督僉事。張舅公輩分又高,她無從開口詢問朝堂之事,竟不能得知崔禦史升任的內情。

這也罷了。

可二妹妹——紀明遙——她是為什麽得了新後青眼,直接從六品安人超拔為四品恭人?!

她立下什麽功勞、又有何等的本事,值得皇後如此!!!難道只因她與寶慶郡主交好嗎!

紀明達丟下了烏木銀筷。

滿桌菜肴,尚還未動一口。

她不理眾人,直接回房。可看見床帳枕褥,她又更加頭暈。

這兩夜,她什麽都沒有夢見。沒夢見過孟恭人的妹妹,更沒夢見過崔玨、二妹妹和溫從陽。

從前上天神仙不應她的心意及時托夢,她雖也心急,卻並未這般不安焦躁過。可這次,她竟隱約有感覺,孟恭人的妹妹是個極要緊之人,或許便與崔玨欠了她什麽有關!

到底是什麽!!

正當她在臥房內焦急踱步,心內茫然時,王嬤嬤小心敲門,進來回話了。

“奶奶,打聽著了。”她忙扶紀明達坐下,“孟恭人——孟淑人的三妹妹是在兩個月前抵京了,是她親三哥三嫂一起送來的,現兄妹幾個都住在崔宅。她定的是禮部陳員外郎的三弟,婚期正在今年九月二十五。那陳家對她殷勤得很,陳三爺每個休沐都去崔宅見人。”

這些與紀明達的猜測全部相合,卻並沒有更多用處。

她仍不知孟三姑娘與崔玨有何幹系。

難道是孟三姑娘覬覦崔玨,在她夢裏,這兩人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嗎!!

這個猜測讓紀明達格外惡心!

可觀七夕那日孟三姑娘與她未婚夫的情狀,又不似如此。

那便是崔玨對她無情,惦念上了嫂子家的妹妹??

還是崔玨因心中早有這個孟三姑娘,所以才對她毫無情意、冷漠以待?!

忍住反胃,紀明達問乳母:“還有別的話嗎?”

“還有、還有一件——”王嬤嬤不大敢說。

奶奶面上已經沒了血色。

“嬤嬤,你說就是!”紀明達下命。

“哎……是!”王嬤嬤低了頭,只得開口,“今日朝會,陛下親口點了——點了二姑爺,做順天府鄉試的主考官。”

紀明達楞了半晌。

“是……嗎?”

她聲音極輕。

這又是她夢中從未有過之事。

她忽覺心悸。

分明在她夢裏,崔玨仕途不算順,翰林中人應任的秋闈、春闈考官,他似乎一次都沒得過。

為什麽與二妹妹定親後,他便先升了六品侍講,又入仕不到兩年,便被授與了順天府鄉試主考官的重任呢。

她眼前有些暈。

……

張老夫人院落,理敬堂。

看望妹妹回來,理國伯趕著來給母親問安。

他心裏憋著些火,被大太陽一曬,更加氣悶,在母親面前,卻忍住沒露出來,只笑說:“我看安國府處處都預備妥了。等再過四天,那三丫頭嫁出去,妹妹也就能清閑了。”

“出嫁了還有回門,”張老夫人卻嘆,“回門的大禮,不也得她做太太的親自操持?”

“可憐她嫁去安國府,這二十年來,哪有過一天順心日子!”她說著掉淚,“這三丫頭原是姚氏那賤人的孩子,那賤人差點鬧得她在安國府站不住腳,不知吃了多少暗虧,她也不肯盡數告訴我們。到頭來,還得是她吃苦受累發嫁這丫頭!難不成,她是上輩子欠了那賤人的嗎!”

理國伯本能忍住火,被母親這一說,也不由開了閘,氣道:“我何曾不這麽說!”

“當年就該把這丫頭一起丟了餵狗,還叫她煩了妹妹這些年!”他大罵,“安國公還敢因死了個賤貨就對妹妹歪聲喪氣,橫挑鼻子豎挑眼睛!”

張老夫人也連聲哭說女兒命苦。

母子倆對著生氣難過一會,是張老夫人先收了淚。

她勸兒子:“好歹這些年也過來了。再過幾年,明遠長成娶親,也有人能真幫上她的忙了。”

他們在這罵天罵地的……哎!到底也不能真把安國府怎麽樣。

“幸好當年買著了一個沈氏,”張老夫人不由慶幸,“天仙國色、識文斷字,還出身清白,沒有一點風塵氣,進府就勾走了你妹夫一半的心,讓那賤人自己就妒忌得著了道兒。”

“除去了這個妖精,最大的坎兒已經過去了。”她感嘆笑道。

姚氏推殺沈氏,自己也沒了命。女婿雖還有別的姬妾,卻都不如這兩個,一個進了他的心,一個迷了他的眼。

三千兩銀子辦成這件大事,也真劃算得很。

理國伯卻又擰起眉心。

“太太左性,不願意明達再回去幫忙,這也罷了。”他背著手踱步,“家裏事情不少,她心裏嘴上抱怨,我只當沒聽見!”

“可二丫頭竟一次都不回去!”他早已不滿,“她在崔家又沒甚事,倒只會躲著清閑?”

“她畢竟嫁了人了,哪還像沒成婚一樣方便?”張老夫人先勸他,“她嫂子又有了身孕,家裏自然要人幫襯的。”

她又想起來,便說:“到底她早早就把明遠接去上學了。這也算是盡心。”

“呵!”理國伯冷笑一聲。

坐在母親身邊,他壓低聲音細說道:“母親還不知道!我今日聽妹妹說,明遠住去崔家本是帶了兩個小廝,不過一個月,竟全被她退了回去,不許安國府的人跟在崔家。近兩個月,明遠回安國府,帶的全是崔家的人,不知給妹妹添了多少煩心!”

“竟有這等事?”張老夫人皺眉。

“不是我緊著問,妹妹還不肯說!”理國伯重重一嘆,“本以為二丫頭乖巧、懂事,也記著妹妹的恩德,讓做什麽就做什麽,還算不錯,誰知竟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

“你五月生日,她是不是就沒來?”張老夫人忙問。

“她人沒來,禮倒送了。”理國伯沈著臉說,“我還以為她是仍要和從陽避嫌才不到場,原來是早有了異心。”

“還虧妹妹給她費事換了崔家去嫁,竟一點不記恩情!”他聲音也陰沈,“這十來年,沒有妹妹日常照管著,她一個賤妾出的庶孽,哪裏來的順心日子和這麽好的婚事!”

“話也不必現在就說得這麽死。”張老夫人板著臉說,“下月十一我的生日,咱們下個帖子請她,叫她一定來,再看她是如何行事便知!”

-

京城西門。

人車出入絡繹不絕。城門守衛盡責檢查著每一車、每一人。除非遇到官員顯貴,才不去搜查車內貴人女眷,但也一定要問明出行理由、看到身份憑證才許放行。

沈相清牽著馬韁,排隊向城門走。

他身後是三輛貨車和一輛人乘的車。貨車由他多年來最信重的三個夥計押送,沈老三只在車旁跟隨。

他們排到了城門。

不待城門衛伸手,沈相清已忙遞上路引。路引下是小小一個錢袋,分量不輕。

城門衛手裏先掂了掂。

“從山西大t同來?”他問,“車上都是什麽貨物?”

“都是些漆器、潞綢、絹、毯,還有些幹貨、麝香、瑪瑙器物之類。”沈相清忙照實回答。

“呦,倒都是金貴東西!”城門衛一笑,順手把錢袋揣進懷裏,把路引還給他,“這是來京裏發財了?”又問,“頭一回進京?”

“天子腳下,貴人遍地。”沈相清賠笑道,“小的行商幾年,略走過幾處地方,自然想來這天下最繁華的京城見見世面。”

城門衛走到車前,拍了拍上面油布,又按了按。

“行了,去吧!”他揮手。

沈相清忙收了路引,謝過城門衛,招呼夥計與三弟入城。

走過城門十幾丈遠,沈老三已忙從最後趕上來,低聲問:“掌櫃的,咱們往哪兒落腳?”

“咱們要在京裏長住,必得賃間院子,再說別的。”沈相清指了指路,“先去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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