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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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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在趙縝還未成為駙馬, 晏家大姑娘子尚未嫁去大啟之時,晏長陵便是這般與他稱兄道弟。

兩人相遇,是在趙縝來京城趕考的第一日。

趙縝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 站在客棧櫃臺前,一枚一枚地同老板數著銅錢。

京城內從不缺有錢人,許是沒見過這麽墨跡的,眾人齊齊看著稀奇, 晏長陵與陸隱見在二樓飲酒,察覺到動靜,也望了過去。

見其數到最後還差一枚, 遺憾地嘆息一聲, 擡頭同老板道:“抱歉,我銀錢不夠,打擾您了。”

客棧是陸隱見開的, 許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經自己的影子,同客棧掌櫃的使了個眼色, 掌櫃地把人留了下來, “算了, 差一枚就差一枚吧,這位公子請吧。”

趙縝卻搖頭,“無功不受祿, 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多謝貴人的好意。”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掌櫃的一楞。

看熱鬧的無不搖頭,“傻子。”

陸隱見一笑, “看來他還不知道,骨氣這玩意兒一點都不值錢, 等他嘗到了真正的苦難,便會明白,嗟來之食有多不容易。”

晏長陵並沒放在心上。

誰知回去時,又遇上了他。

晏長陵的荷包被一位小乞丐順走了,裏面不過一點散銀,本沒打算追,被趙縝瞧見,楞是追了半條街,把荷包追了回來,遞給了晏長陵,同他道:“銀錢得來不易,還請公子妥善保管。”

晏長陵看著他滿頭大汗,甚至一直腳上的鞋子都沒了,提了提肩上挎著的布袋,回頭又一路去找鞋。

晏長陵跟上去,問了他名字。

得知他是州府送進京城入白鷺書院的寒門學子,晏長陵道了一聲有緣,以同窗的身份,替他帶了路,把人領到了書院,知道他好面子,暗裏打點,直接讓他入住到了書院。

之後兩人時常走動。

比起晏長陵的囂張,宴玉衡的錢多人傻,陸隱見的要膽不要命,趙縝的細心幾乎彌補了三人的所有不足,漸漸地也融入了三人之中。

晏長陵曾經真拿他當兄弟。

入學的幾年內,他資助了趙縝所有的費用。

得知他想念家人,自掏腰包,在狀元巷內給他買了一間院子,讓他把趙老夫人接了過來。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算得上第二個王公子。

但趙縝並非金公子。

金公子要的只是名與利,從未想過要王公子的命。

趙縝不僅殺了他的姐姐和外甥,最後還讓他如一條喪家之犬,周游在外,一路流浪,打斷了他一身傲骨,眼睜睜地看著下屬因為他而一個一個地死去。

上一輩晏長陵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他,要他如此來報覆。

此時雖還沒經歷過那場黃沙峽谷內的慘烈,但這時候,他也已經背叛了自己。

是以,答案他趙縝能給。

趙縝沒料到會碰到他。

可稍微一想,便也明白自己上了岳梁的當。

只怕兩人今日這一出戲,是特意為了等候他了。

自打他尚了長公主後,便沒與晏長陵再見過面。

聽說晏家大娘子許給了大啟太子時,自己也曾想過上門去解釋,但一想到解釋了又如何,事實已經如此了,他再上門,不過是去自取其辱罷了。

如今再見,往日的關系便已成了過去。

趙縝躬身朝他行禮,“晏兄。”

在禮數上,趙縝對晏長陵一向恭敬,無論是有人還是無人,見了他都會行一個大禮,最初晏長陵阻攔過,見他壓根兒不改,便也隨他了。

可就是這麽一個對他畢恭畢敬的人,讓他墜入了地獄。

晏長陵眸子內生出了厭惡,“趙公子莫不成以為你我還能做回兄弟?”唇角一勾,看著他,諷刺地笑了笑,“你也配?”

趙縝出身寒門,當初怕他與京城內的世家子弟相處之時會自卑,晏長陵每回把他帶在身邊,以兄弟相稱,是為給他鼓勵,也是給眾人警告,別欺負他。

從認識到現在,晏長陵從未同他說過這樣的話。

趙縝垂著眸子沒出聲,半晌後道:“晏公子。”

晏長陵不想與他廢話,轉頭與沈康道:“帶走。”



人帶到了錦衣衛,晏長陵直接讓沈康將其關進了牢房,趙縝倒也沒有問他為何要關自己,像是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也不打算反抗了。

這段日子他雖被困在國公府出不去,但多少聽到了府上的風吹草動,大抵能猜到一些。

朱國公的計劃失敗了。

那份被偷出來的聖旨沒了,官也丟了,還惹上了大理寺。

如今晏長陵連同岳梁,要反過來報覆他朱家了。

而前些日子自己到底是被誰蒙頭綁去拷問了兩日,如今也有了答案,從聲音和年紀上看,應該是晏長陵的那位剛進門不久的少夫人。

至於自己是如何敗露的,就不得而知。

趙縝沒等多久,晏長陵走了進來,屏退了獄卒,身邊只留下了周清光,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牢門外。

同岳梁打了一架,那身衣裳到底不能穿了,遂換上了指揮使的飛魚服,底下的撒拽隨著他落座的動作散開,華麗得耀人眼。

趙縝認識,是由雲錦中的妝花羅,妝花紗,妝花絹制成。

多好的緞子。

他這個人一身的光芒,仿佛生來就站在頂峰,永遠都不會墜入塵埃。

事實也如此,他高高在上,站在了自己無法瞻望的高度。

晏長陵掃了一眼他落在自己身上,略帶呆滯的目光,直截了當地問道:“趙公子為何要謀反?”

趙縝一楞,莞爾道:“晏兄倒是沒變,還是習慣嚇唬人,我這樣的出身和秉性,晏兄又怎會不清楚,我哪裏有膽子去謀反。”

“你什麽樣的秉性?”晏長陵一聲冷笑:“出賣朋友,卑鄙無恥,賣國求榮?”

趙縝沒有去反駁,知道他正在氣頭上,反駁也沒有用,“晏兄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晏長陵見識過他的伶牙俐齒,曾為了替自己爭辯,把對方說得羞憤欲死。

今日他終於要拿著曾護著他的利刃,對準自己了。

晏長陵不與他多糾纏,“我不怕你不承認,我問你的問題你可以不答,但你應該知道,我晏長陵的脾氣,誰敢算計到我頭上,不會有下場,更不會讓他輕松去死。”

“知道。”趙縝點頭,“我盡量。”

晏長陵問他:“朱侯爺從禦書房偷走的那張聖旨,你可有參與?”

趙縝覺得他多少有些不講套路,一上來就問了這麽一個難以讓他回答的話,無奈一笑,“看來晏兄是恨透了我,想要誅我九族啊。”

晏長陵也道:“看來我在你心裏還是太善良了,誅九族?把擋你路,驅趕走你們母子二人的族人都解決了,豈不是如了你願?”

“你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一無是處,但你有一顆孝心。”

趙縝眉心一抽,抿唇笑道:“想不到我在晏兄心中,如此不堪了。”

晏長陵見過他很多面,唯獨這副陰陽怪氣的嘴臉沒見過,看多了惡心,轉過頭攤開了與他道:“聖旨在禦書房,即便是皇後來了,當值的奴才也不會離開崗位,皇後說是被自己的奴婢偷出,偷偷送出了宮外,這樣的說辭,騙得了陛下騙不了我。”

“聖旨就擺在桌上,說明陛下當日便會使用,那麽大個東西突然從案上消失,當場的太監不可能發現不了。”晏長陵眸子裏的冷光如同利箭,看向他問道:“偷聖旨的人還有誰?朱侯爺拿了這份聖旨,倘若當真蓋上了兵部尚書的印,是打算用在哪兒?你為何要幫他,是要拿著聖旨,去邊沙將我晏家軍,一並埋進黃沙?你到底圖什麽?”

趙縝聽他一連串問完,趙縝嘆息了一聲,“晏兄問的問題有點多,我只能擇其中一部分來回答你了。”

“晏家軍的威望太高了。”趙縝看著他,“這一點晏兄心中早就知道,可你不想改,也不想收斂自己的鋒芒,你認為自己問心無愧,能者多勞,你有那個本事還怕旁人來說?待你帶著晏家軍替大酆攻下邊沙後,所有的人都只會感謝你,你是蓋世英雄,永垂不朽,這麽想確實也不錯,你能完成。可晏兄忽略了,原本十個人幹的活,被你一個人幹完了,還用了他們十分之一不到的財力與時間,你說,你讓那十個人如何活下去,讓他們如何立足?”

晏長陵有片刻的怔楞。

這些話是他在上輩子顛簸流離之時,也從一個將死的忠心下屬那裏聽到過。

原來個個心頭都是如此想的。

啞聲問道:“我觸碰到你的利益了?”

趙縝搖頭,“那倒沒有,晏兄一向對我很是關照。”

“那你為何要背叛?”晏長陵有些失控,眸子乏出紅意,聲音也大了一些,“你們捏造聖旨,讓我宴家軍全都死在邊沙,想讓我晏長陵永遠回不來。”

趙縝對他後面的這些假設,沒有否認,雖不知道計劃具體如何,但知道憑朱國公對宴侯府的恨,那樣的結果,確實很可能發生。

趙縝能理解他的痛苦和怒意,但只能說一切都是天意,緩緩地道:“家母為了我,只身一人來了京城,蝸居在方寸之地,從無怨言,也別無所求,六十大壽之時,想要一匹錦緞,做一身新衣,我尚在讀書,一年到頭的開支還得仰仗晏兄,哪裏有錢去買,可我無法拒絕她渴望的目光,我厚著臉皮,去了晏府找晏兄,但晏兄不在,後來沒買上。”

晏長陵一楞,倒確實不知道還有這一件事,“就因為一匹錦?我贈予你的東西還少?值不上一匹錦?再說,我當日不在,你隔日不知道再來找我?”

一匹錦,能讓他攀附長公主,算計長姐在先,後又生出背叛之心,要了他晏家滿門的性命?

“看來,他們是沒告訴你了。”趙縝道:“我上門時,恰好碰到了府上的二夫人,見到是我,她心情很不好,罵我心肝子厚,說我是無底洞,分明是個讀書人卻不知何為尊嚴,她讓小廝把我趕了出去,丟給了我三枚銅板,告誡我,往後不許再來府上,換個地方乞討。”

晏長陵一怔,完全不知這些事。

趙縝繼續道:“二夫人說的沒錯,我與晏兄稱兄道弟久了,便當自己是個人了,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記了我趙家的家訓,君子不受嗟來之食,我沒有怨恨過誰。”語氣突然一頓,回憶道:“可二夫人,她找到了母親......”

趙縝眼睛一閉,那一幕無論過去多久,他都忘記不了,“她羞辱了母親,把母親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翻出來,指出了哪些是晏兄贈予我的......”

尤記得母親蜷縮在地上,絕望又無助地看著他。

那一日,是她的六十生辰啊。

而晏長陵在他高中之後,卻拿銀子給他買來的那一處院子,除了告訴世人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晏家所賜之外,無疑又是另外一巴掌。

趙縝苦笑,“尚公主與我而言,是一條捷徑,也是我趙家唯一的出路,我知道我這樣做,對不起晏家大娘子,可我無法選擇。”

漫長地安靜之後。

晏長陵張了張嘴,半晌才咬牙道:“可......就算如此,你尚了公主後,為何還要來恨我晏家?”

“我也沒有辦法啊。”趙縝突然道:“誰讓你們晏家人結的梁子太多,長公主也想要你們的命啊,我不配合,她就要與我和離,讓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那我所努力的一切,不都成泡影了嗎?”

“你竟是如此......”晏長陵楞楞地看著他,頓了一陣,才說出來那幾個字,“蠅營狗茍。”

“蠅營狗茍?”趙縝似乎也被這幾個字刺到了,大聲笑了起來,“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晏兄,你這樣的貴人,怎麽會理解何為窮日子。”

晏長陵曾聽陸隱見說,趙縝此人心思太過於縝密,他行事時多顧忌他一些,小心他記在心上,一輩子都不會忘。

那時他沒當回事。

如今明白了。

晏長陵怒道:“憑什麽你的貧瘠,還用我的犧牲去換?我欠你了?”

“那我有什麽辦法!”趙縝打斷他,“當你吃不起飯,為了一匹布,讓自己的母親被人羞辱之時,你還有心思為他人考慮嗎?”趙縝依舊在笑,可那笑,又像是在哭,歇斯底裏地吼道:“到了那時,你只怕是恨不得所有人都與你一樣,都爛死在泥潭裏!”

那話如同利刃刺在晏長陵心口。

讓他想到了在邊沙最後的那段日子,看到長姐死在自己懷裏的那一刻,他確實也有過,為何都不去死?

為何他們就應該活在世上。

為何死的人是他的親人,為何不是正在外面那些歡聲笑語的人......

趙縝看著他慘白的臉色,繼續道:“晏兄難道不知道?一件小事,他埋在心裏久了,是會生根發芽的。”

侮辱他的是晏家二夫人,他要恨,應該報覆她才對,確實不該去害他。

但人就是這樣啊,“即便你沒有對不起我,還曾幫助過我,可我要想害你之時,我會自己告訴自己,你為何生來就能錦衣玉食,隨隨便便一揮手,便夠我們母子倆一個月的口糧,而我卻在泥潭裏掙紮,為了一匹錦,讓自己的母親被人侮辱。”

“從晏大娘子嫁去大啟,我知道你我徹底決裂之後,我便告訴自己,我所受的一切都是你晏長陵所賜,這樣我便能越來越恨你,做起事來,也不再有所顧忌。”

趙縝自嘲一笑,“你就不該來管我啊,我早就說過你那顆爛好心,遲早會被自己害死,你卻覺得你是在行善事,但願這一事過去,能讓你長點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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