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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留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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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留名

天光大亮之際, 一縷冉冉白煙香霧迎著秋日暖光升起,霧散開來,香氣彌漫, 縈繞不散。

謝楹擡眼, 瞳仁剛一轉動,便瞧見床榻前守候假寐的蕭初霽, 單手支撐著側邊太陽穴,長而密的睫毛微微卷翹, 神態疲憊,好像已經許久沒有休息。

躺在床上, 四肢酸痛,稍稍扯動一點, 也足以令她倒吸一口涼氣,毫無力氣地環顧一圈四周。

再次昏昏沈沈睡去後, 謝楹回憶起昨夜的夢, 睜開眼, 蕭初霽已然不在身邊, 她披起外袍, 循著夢中的指示, 找到了遺失的那幾頁手劄。

拼湊好最後的答案之後,謝楹命身側的宮人去找蕭初霽,卻被告知,蕭初霽此刻並不在皇宮。

疑惑之際,殿門外有一道蒼老卻又雄渾高亮的嗓音, “微臣楊淳求見皇後娘娘。”

本該告老還鄉的楊老首輔又被蕭初霽請回皇朝, 楊淳是內閣首輔,又心懷天下, 在蕭初霽幾次三番不折不撓地邀請下,終於答應再次出山。

但自從回了宮以後,由於後宮不得幹政,謝楹也專心在完成自己的事情,與朝中聯系甚少。

所以,即便楊淳與她名義上依舊有著一層親情身份,但兩人已經很少來往。

除了偶爾拜托楊信送去些營養補品與珍材希寶外,謝楹還能聽到些他們近期的現狀,還好,兩位老人身體還算健壯。

謝楹道:“請楊老先生進來。”

還未等謝楹吩咐端上茶水,楊淳便已然撲通一聲下跪,肅聲道,“請皇後娘娘救救無辜的孩子們!”

轟然一聲,謝楹只覺腦海中的某根弦驟然斷裂,轉瞬間一片空白,瞪大眼睛茫然地望著跪在地上的楊老首輔。

*

謝楹匆匆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袍,便馬不停蹄地跑去宮中祭祀場。

外面的空氣好似被全然吸走似的,稀薄難以呼吸,憋得她小臉泛著病態的紅,一時之間,不知是冷,還是熱。

腦海中一遍遍回放著剛才發生在坤寧宮的場景,陌生的對話恍若鋒利的刀刃,一次又一次地淩遲心跳。

“阿楹,算是阿公求你了,去救救那些孩子們。”

“阿公,你別跪著,快起來。”謝楹趕忙去扶。

可楊淳向來固執,若是不說清楚,他定然不會起來。

而且,以楊淳的地位與閱歷,又是國公,不可能輕易對自己下跪,謝楹心中不好的預感與恐懼快要將她吞噬殆盡。

“阿楹,你可知,陛下為了救你,要做什麽?”楊淳擡頭,渾濁的眼神中透著一股疲倦,眉目飽經滄桑。

謝楹眼睫輕顫,她聽到自己在問,“他要、做什麽?”

“陛下從全城搜羅來一百個童男童女,他要挖心煉制血引來救你!”

“阿公,你說什麽?”謝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下意識退後兩步,嘴唇翕動。

“朝中大臣冒死進諫,卻落得杖刑罷官的下場。”

楊淳膝蓋前移,緊緊抓著她的衣袖,嗓音悲愴,染著幾分無奈與決絕,“眼下能勸得動陛下的只有你了,阿楹,阿公實在別無他路,數百位文臣將相紛紛跪在楊府不起,更有血濺當場者!”

“盛京城百姓人心惶惶,指責陛下是吃人飲血的怪物災星,謠言四起,在這樣下去,恐怕別有用心之人趁機煽動暴亂,三尺青書之上,落下暴君之名吶!”

謝楹瞳孔微震,張了張嘴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怪物”“暴亂”“暴君”恍若一個個捉不住的飛天流螢,在腦海中盤旋縈繞。

好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將他們逼向史書正位。

原來,竟是因為她麽?

“阿楹,阿公知道,你體內的毒無解,”楊淳狠下心來,濃眉一擰,直視著她說,“阿楹,莫要讓你身上背負累累血命白骨。”

啪嗒一下,謝楹腰間的香囊毫無征兆地掉落,她凝眸望著那只香囊,繡有一個“蠻”字以及“霽”字,意為長長久久。

“長長久久,相守一生。”謝楹默默念出這一句蕭初霽親口告訴她的話,眼角餘光一點瑩光,隨著雙眸微闔而順著臉頰滑下。

*

寒風淩冽,星夜暗沈,大昭位置偏北,每逢秋末,總是格外刺骨寒冷。

也不知是不是由於生了大病的緣故,謝楹總覺得恍恍惚惚,就連視線都有些模糊昏沈,仿佛夢境似的。

祭祀場上,巫師們個個戴著青面獠牙的鬼面面具,手舉火把,搖擺歌舞,成了夜間少有的光亮。

無數孩子的哭聲縈繞耳畔,久久不散。

最高臺上,玄衣金領的蕭初霽威然玉立,長眉如墨,瞳孔冷淡無情,仿佛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周身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肅殺氣息。

而他旁邊站著的正是王富貴與李鐵柱,兩人各站左右位置,好似他的左膀右臂。

視線聚集處,是正在一個一個輸送的孩子,哭聲悲愴淒涼,令人心痛。

看著眼前的一幕,謝楹驀地想起南枝告訴她的真相。

“宣德十五年,老皇帝將我抓了過去,綁在祭祀臺,大抵是要死了吧,我眼皮沈重,想著,這樣也好,巫族人的宿命本就是犧牲換取神明同情。”t

“可我想錯了,阿靖來了,他身著染血的甲衣,冒死請求老皇帝不要殺我。”

“老皇帝狠狠地罵了一通阿靖,抽出寶劍直指阿靖,我喊著,讓他走,可他就直直地跪在老皇帝身側,說要單獨議話,老皇帝最終同意了。”

“他們說了好久好久,久到天邊星辰暗淡,阿靖才紅著眼眶,嘴角掛著瘀傷出來,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他只是悶聲緊緊抱著我。”

“許久,他說,我不會死了,再也不用獻祭了,我松口氣,告訴他,阿靖,那我們就此相守一生吧。”

“他說,好。”

“宣德十六年冬,老皇帝最終死了,他心心念念的長生再也沒有做到,而阿靖順理成章成了皇帝。”

“可老皇帝死前派人給我送了一封信,上面記述著祭祀那日他與阿靖的對話。”

“我突然明白,為何老皇帝願意放過我,原來啊,阿靖竟然拿著我全族人的性命同老皇帝做了交換,他用那些無辜生命做血引,為老皇帝煉藥。”

“也許是我的族人怨氣太大,老皇帝吃下去的丹藥有毒,竟直接中毒死去。”

“我看完了信,終於忍無可忍,逼問蕭靖。”

“堂堂九五至尊,從落魄棄子走向至高權位的帝王也終於慌了神,他求我把這些事情忘掉,怎麽可能呢?忘不掉的,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我恨他。”

“可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懷上了孩子,阿靖日日守候在我身邊,不讓我做傻事。”

“我想殺了腹中胎兒,卻又猶豫下來,我的族人,只剩他一人,同源同血脈的親人只剩他一個。”

“我恨蕭靖,可他是大昭的新帝,大昭的百姓還需要他,我不能自私。”

“可我也原諒不了我自己,我只給自己五年時間。”

“噬心子母蠱的時效是五年,而我也只有五年。”

“我死後,他會徹底忘記對我的愛,若他想起,便是萬蟻噬心,自此以後,兩不相欠。”

手劄紀事只到這裏,而這個答案與謝楹猜測的基本相似,所以先皇後死後,老皇帝才會判若兩人,如此遷怒於蕭初霽。

因為他心懷有愧,所以拼命把所有過錯偏激似的推卸在蕭初霽身上,以此來證明,所有的厄運都只是因為這個災星。

蕭靖明明知道所有的因果,卻偏偏拿此掩埋心中的罪惡感。

謝楹對這個故事感慨頗深,飛奔來到祭祀場的路上。

她不止一次去想,先皇後在世的時候,知道自己背負著全族人的性命,該有多痛苦。

那些無辜被犧牲的巫族人,又該如何安息?

如今她站在淩冽的冬風中,發絲翻卷遮眼,眼眸中倒映著無數擁擠害怕的孩子們,心臟仿佛被一只大手猛地攥緊。

謝楹沖上祭祀臺,單薄的身軀沖開圍守的侍從,伸開臂膊擋在孩子們身前,仰頭望著蕭初霽,陌生卻又冰冷,“蕭初霽,你在做幹什麽?”

她大聲質問。

可蕭初霽只是慌亂一瞬,旋即狠下心揮手示意,“把皇後帶回去!”

“我不走!”謝楹側目冷聲道,“本宮就站在這裏,誰敢阻攔?”

此話一出,剛準備上前的侍從瞬間停住腳步,不敢移動,畢竟皇後可是他們陛下唯一忌憚的逆鱗,眼下已經是病入膏肓。

倘若他們下手重了些,誤傷了皇後,只怕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謝楹氣血上湧,不適地捂著心口,下一刻竟一口血嘔了出來,體內的蠱毒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她。

“蠻蠻!”蕭初霽縱身而躍,快步來到她身旁。

可面對蕭初霽的靠近,謝楹卻是強撐著身體往後退去,擡手示意他止步。

“蠻蠻,朕說了會救你,你為何不信朕?”蕭初霽垂在身側修長的手兀自捏緊,滿眼心疼地望著她。

“陛下,你說的救我,就是用這種方式麽?”謝楹聽完,只是苦笑著質問。

“童子童女的心頭血化作血引,能引出你體內的蠱毒。”蕭初霽平靜道。

這股少見的平靜卻令謝楹不寒而粟,她擡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眼睫輕顫如蝶翼,卻盛滿了哀意。

印象裏,起初的蕭初霽,只是個單純善良的稚子,心懷大義,簡單純凈,不敢手染鮮血,就是對待一只小花貓,也會顧影自憐。

他最大的夢想,不過是學好醫術,治好自己的病,然後回家。

大楚皇宮裏的幽魂蕭初霽,於她而言,也只是個害怕孤獨、溫和耐心的哥哥。

不知何時起,如今的蕭初霽漸漸與書上罄竹難書的大暴君身影重合。

某一刻,她真的害怕,有一天,她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會化作泡影。

那時,謝楹所愛的蕭初霽就會完完全全消失。

“陛下,你今日若是用那些孩子們的命來救我,那我也就不必活著了。”謝楹決絕道,她性格向來執拗,說到定然做到。

蕭初霽眉頭一皺,“難不成,你要朕看著你被蠱毒一點點蠶食掉麽?蠻蠻,你好狠的心。”

“不及陛下半分,”謝楹臉色平靜道,“我是死是活,與那些孩子無關,莫非你也想同先帝一樣,做出那種殺千百人以救一人的事情麽?”

“有何不可?”

“陛下,別讓我恨你。”

語氣疏遠失望卻又夾雜著幾分請求。

蕭初霽深嘆一口氣,緊攥著的手緩緩松開,揚起下巴,對著陰暗沈重的天空,微微闔眼。

天邊漸漸吹散一縷雪花與冬風,深沈的夜幕,星星點點的雪粒愈落愈大,沾染在謝楹與蕭初霽兩人烏黑的發上。

許久,蕭初霽眼尾猩紅,沙啞著嗓音,恍若走投無路似的旅人,輕聲問道,“蠻蠻,我該怎麽辦?”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好不容易終於能在一起,好不容易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他拼盡全部打造的盛世安穩無虞,可偏偏最初唯一想守護的人,卻是生命垂危。

若是謝楹不在,他又為何費盡心機打下這江山?

她走近,冰涼瘦削的指尖勾住他骨節分明的手,笑著答道,“阿霽,我們回家吧,我累了。”

蕭初霽沈默良久,緊攥著的手驀地松開,他擡手輕撫她的臉頰,末了擠出一絲微笑,顫聲道,“好。”

*

很快就是新春,王富貴與李鐵柱一同向謝楹道別,他們打算在除夕那夜離開。

謝楹身體越發孱弱,剛開始還能用孫神醫的法子控制止痛,再後來,就連藥物也不起作用了,只能硬生生扛過疼痛。

永嘉帝蕭初霽重金尋求神醫,只要能救下皇後,皆有重賞,可無人能治。

眾人只道,永康帝蕭初霽,越發喜怒無常,殘暴施虐。

但暴虐過後,少年帝王卻願意主動修繕寺廟,請盛京城內有名的大師親自來此為皇後祈福。

眾人紛紛說,永嘉帝一生從未信過鬼神之說,也從未為自己去求神拜佛。

人間尊貴的天子,為了病重的皇後,卻是在佛祖面前長跪不起,日夜祈禱。

可神佛卻並未保佑他的心上人。

*

鶴青鶴白兩人衣不解帶地守在她身邊,講了許多有趣的奇聞異事,他們知道,謝楹最愛聽。

就連一向坑妹的楊信,也省吃儉用,在邊陲小鎮做官時送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仿佛是在逗小孩兒。

女子書院的學子們在春早的號召下,親手準備了許多手工禮品,以及每個人親手寫下的祝福話語,同鋪就在一整張宣紙上,字子美好。

謝楹望著這些祝福話,頓時濕潤了眼眶。

茶緣樓的份額轉讓給了國庫,一來繼續支撐皇朝內各地書院的開支,二來用於賑災救民,這是她身為一國之後,想要為她的子民再做的一點事。

三來用於兩朝邊境貿易,這點謝楹已經手書一封寄給商會,畢竟大澧也曾以公主之禮養育過她,她該回報。

姜芷與容子珩也即將成婚,謝楹沒有讓蕭初霽把她身體此刻的狀況告訴她,喜氣洋洋的日子裏,不該有傷悲別離。

做完這些事,謝楹只剩下一個心結。

長夜慢慢,謝楹總是會背著蕭初霽,挑著一盞鎏金宮燈繼續完成她的《澧昭紀事》。

但蕭初霽總會說,“蠻蠻,等身體好些再寫,好麽?”

眼下這般耗盡體力,分明就是謝楹抱定了必死的心思,他又如何猜不到?

謝楹搖搖頭,親昵地抱著他安慰,“阿霽,我的時間不多了,可我不想臨走之際,還有心願未了。”

“好。”蕭初霽尊重謝楹的願望,她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獨t屬於她的痕跡,那他就傾盡全力幫她。

他靜坐在謝楹身後,“蠻蠻,若是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吧。”

謝楹沒有回頭,可只要知道他還在身後,似乎就會特別安心,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冬日少有的暖陽鋪灑在滿地白毯似的雪地之上,耀眼的白光反射進窗子內的桌案上,映亮每一個墨字,像極了五年前,謝楹握筆,一字一句寫下“與後人書”。

待到謝楹寫累,擱下筆倚靠在蕭初霽懷中休息時,蕭初霽趁著這個間隙,拿起刻字筆與那盞鎏金宮燈,神情專註,一筆一劃地在上面刻上八個字。

仿佛回到了幼時星燈草開花的季節,深夜,蕭初霽也是這般拿起針線,為謝楹繡下代表平安的香囊。

彼時,他神情虔誠地請求,“祈願神明,護她無憂。”

而今,他神情專註地在宮燈上刻字,“千秋萬歲,惟念卿安。”

一滴無聲的血淚劃過,悄無聲息地融入鎏金宮燈。

*

除夕之日,按理來說也是謝楹的生辰日,可她的身體已經吃不消太大的消耗了。

盛京城內鑼鼓喧囂,炮竹連天,一片喜氣,謝楹吩咐宮人將她的賀禮送到大澧,托人轉到姜芷手上。

隨後,謝楹披上大氅,往殿外走去,說好一起過完最後的除夕夜,她還不能失信。

望著殿外紛飛的大雪,謝楹驀地回想起來,

王富貴與李鐵柱兩人收拾好行囊,來此告別。

謝楹問:“你們如何離開?”

“今夜淩晨之際,九星連珠,我們兩個只要回到祭祀臺上,時空巨變,也許我們就能穿回去了,”王富貴道,“反正電視都這麽演的。”

李鐵柱也點頭說,“實在不行,我們就繼續留下做我們的奸臣小人唄。”

兩個人倒是樂得自在,隨遇而安,絲毫沒有不能回家的絕望感。

畢竟,他們已經留在這個陌生的時代十幾年,這裏何嘗不是他們的另一個家。

“你要同我們一起離開嗎?”王富貴道,“或許,你的蠱毒就會消失,又或許,去往我們所在的世界,那裏的醫術可以治好你。”

“咳咳。”謝楹悶聲輕咳兩聲,呼出的熱氣頃刻間化作淡淡的薄霧,彌散在浩瀚邊際,越來越淡。

她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可以給我簡單講講我阿娘的世界麽?”

大楚皇宮內,她阿娘死前曾給她講過許多她在家鄉的故事,可至今,謝楹都未曾見過故事中的世界。

兩人相視一眼,王富貴想了想,攔住剛想要滔滔不絕的李鐵柱,只用一句話總結,“那是一個所有歷史真相都撲朔迷離的時代。”

也許歷史就是如此,也許,歷史不僅如此。

靜默片刻,謝楹點點頭,驀地一笑,揮手道:“那我便不要去那個時代啦,我這個人,生性好奇心大,看不到真相,可是很難受的。”

“知道了。”王富貴笑說,“祝你,青史留名。”

李鐵柱也明白了什麽,同樣真摯道,“青史留名。”

謝楹震撼片刻,旋即微笑示意,“我也會記住你們,把你們的事跡寫入我的書裏,讓你們同樣青史留名。”

在天色昏暗前的最後一刻,謝楹終於把《澧昭紀事》的最後一章節寫好,合上稿頁的最後一刻,謝楹長舒一口氣,望著書冊發楞。

最後,她提筆在書冊的第一頁寫下兩個字,“蠻蠻”。

倘若可以,就讓她以蠻蠻的名義,青史留名吧。

黃昏,蕭初霽踏著風雪而來,剛推開門,便瞧見倒地不起的謝楹。

桌案上的書頁被冷風吹起,不停地傳出書頁相觸聲。

他邁步上前,手中的糖糕砰的一下摔落,糖糕撒落一地,蕭初霽匆忙將她抱起,往床榻旁走,“蠻蠻!”

謝楹臉色蒼白,血色全無,整個人被蠱蟲折磨的不成樣子,蕭初霽想都沒想,咬破指尖,將鮮血餵進謝楹口中。

可謝楹卻咬牙別過臉去,擡手推開,倔強道,“我不要,我不喝、你的血。”

然而蠱蟲故意與她作對,在她體內不停地蠕動啃噬,逼迫著她飲血茍活。

“蠻蠻,別折磨自己。”蕭初霽將她冰涼如寒鐵的手貼在自己臉頰,無助地顫聲道。

少年登基,一國之君,可以自信在朝政大事之上游刃有餘,卻偏偏救不了他最愛的人。

許久,謝楹平靜下來,滿額冷汗,她眸子一轉,望著蕭初霽,瞳孔慢慢有了焦點,氣若游絲道,“阿霽,我好想吃你親手做的薄荷糖啊,可不可以、再給我做、薄荷糖吃?”

“好,你想吃,我便給你做。”蕭初霽沙啞道,“你要等我。”

謝楹扯著嘴角,露出一個微笑,澄澈的杏眸裏漾著一抹星辰般璀璨的光澤。

蕭初霽為她掖好被褥,一步三回頭,直到出了門。

關上門的那一刻,風又起,雪又落,刀刃銀針似的飛撲而來,滲透衣衫,刺入骨髓,可蕭初霽渾然不覺。

他知道,這是謝楹故意支開他的手段,可他不得不順著她的意來。

謝楹支撐著病體坐在梳妝臺前,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她不免也驚嚇一跳,全無血色,唇角蒼白,整個人形同鬼魅。

“真糟糕,我瘦了好多啊,都不好看了。”謝楹對著鏡子自嘲,苦笑道。

她擡手輕撫臉頰,似乎快要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謝楹清楚,這些日子,蕭初霽沒少往她的食物裏摻入他的血。

同為巫族人,唯有他的血可以代替謝楹,餵飽謝楹體內的蠱蟲。

謝楹沒有拒絕,因為她還有史書未寫完,但眼下,她可以直言拒絕了。

思索片刻後,謝楹披起外袍,端起桌案上的鎏金宮燈,步履虛浮地扶著墻沿往外走。

老天似乎不願意在最後一刻同她作對了,就連剛剛還興盛咆哮的大雪,驟然間平靜,猶如一片無波淡然的湖。

謝楹打了個顫,小心翼翼地端著手中的鎏金宮燈,往祭祀臺的方向走去。

與其被蠱蟲痛苦折磨而死,謝楹寧願自我焚燒,與這蠱蟲同歸於盡,化作塵埃,隨風遠去。

她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絆絆行走在雪地,手中小心呵護著的燭火卻是格外明亮溫暖。

祭祀臺的小屋內有她提前吩咐準備的柴火,謝楹推開破舊的房門,踏入小屋之前,她回頭張望一眼,天空澄澈仿若洗盡鉛華,只剩冰瑩剔透。

即將離開之際,她卻忽然好不舍,其實,謝楹想過在大昭一輩子的。

*

祭祀臺旁的小屋起了火,大火燃燒整整一日一夜,紅焰滔天,仿佛一排起伏的利爪尖牙,要將這整個灰塵的夜幕撕扯下來,一同焚燒殆盡。

皇後娘娘也離奇失蹤,宮人四下尋找,最後才確定,皇後娘娘是困在起火的小屋裏了。

星夜暗沈,與此同時,皇城外家家戶戶沈浸在除夕佳節之中,只當那冉冉升起的白煙是皇城的特制炮竹。

即便火勢如此之大,也依舊無人敢去滅火。

有眼力勁兒的太監示意宮人們離開,畢竟,他們的陛下,早就在祭祀臺的頂處,凝望著那燃燒成灰燼的小屋,整整一個日夜,手裏拿著新做好的薄荷糖,卻一言不發。

明眼人都清楚原因,皇後娘娘本就油盡燈枯,眼下提前去了,也不是什麽壞事。

在一眾大臣的催促請議下,楊淳在祭祀臺高臺之上找到了那位帝王。

不知道是不是他年邁,老眼昏花,楊淳望著憑欄處高瘦落寞的背影,訝然地發現,他們的帝王,竟然一夜之間白頭滄桑,眼角泣血淚,低落腳下,綻放出妖艷的花。

他什麽也沒有說,卻也不動,只是癡癡地望著那抹火光由盛轉衰,直至完全化作塵埃灰燼。

*

永康六年隆冬,皇後謝氏薨逝,帝大慟,一夜白發,血淚不止,後直到駕崩,再未立後。

滿城星燈草花開,馨香四溢,宣告著這個皇朝對他們皇後的不舍。

後人每每念到此,查閱諸多資料,皆會感慨一句,“少年夫妻,一載帝後,卻未白頭,哀哉!”

*

大昭永康七年開春,姜芷與容子珩成婚那日,上京城內不少商賈掌櫃紛紛送來賀禮祝福。

不少小娘子感慨,不知還能否有機會同姜娘子一同走商路,在生意場上見面。

容子珩主動道,“阿芷只要想去闖蕩,我隨時可以陪同,再不濟,我便獨自在家等阿芷回來。”

活像個小嬌夫,惹得眾人讚嘆連連。

來自大昭的趙老板一路緊趕慢趕,風塵仆仆而來,同時也把大昭皇後的賀禮獻上,總算討了杯喜酒喝。

成婚t後的第二日,入夜,姜芷終於打開了那份來自遠方友人的賀禮。

可待到容子珩走進來時,卻發現自家娘子正拿著一封書信淚流滿面,視線移到她手邊的一套暗器裝備時,他頓時了悟。

“阿芷。”

“阿珩,”見他進來,姜芷迅速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苦笑一聲道,“我原本還打算著今年帶著蠻蠻一同游山玩水呢。”

容子珩慢步走近,將她拉進懷中,溫聲道,“那就替她去走走吧。”

“可她又騙我。”

“蠻蠻希望你過得好。”

姜芷扯著嘴角,倔強地抹了把眼淚,“我肯定會過得好,日後,我不會再哭了。”

“好。”

*

大澧皇城內,謝清清又重新拿到了那枚刻有“清”字的玉佩,送玉佩的人捎來一封信,信上內容簡單。

可看完信,謝清清卻也垂下眼淚,洇濕信箋,她的皇妹,依舊總是為她人著想。

謝如沐見她如此,急問道,“可是蠻蠻?信上說了什麽?”

“為天下女子讀書入仕,開一番天地。”

*

鶴青鶴白兩人學有所成後出谷,救死扶傷,離開大昭前,他們抄寫了兩份《澧昭紀事》。

一份寄給大澧的兩位長公主,一份他們隨身攜帶,流入市場,而原稿則由大昭保存。

百年、千年後,書中人物的事跡,終會有一日刻入歷史長河,化作珍寶黃金,供後世人研討傳頌。

*

永康十一年末,又一年除夕,蕭初霽獨自帶著新做好的薄荷糖,一身布衣出宮。

皇城內一片寂靜,蕭初霽踏著新雪,一步步走向外面,他親手為她立了一個衣冠冢,今日是她的生辰。

墓碑前,蕭初霽楞然。

散落的白雪飄落至他發頂,一時之間竟分不清是他的發絲勝過白雪,還是白雪染白了他的發絲,仿佛與這天地一百的世界相融。

唯獨狹長眼尾的猩紅,經久不散。

他將手中的糖袋放在墓碑前,輕聲道,“蠻蠻,生辰快樂。”

“想必,你已經回到你原來的時代了吧。”

“國師與大祭司很久就告訴我,他們來自另一個世界,你也一樣。”

蕭初霽垂眸,語氣淡然,“他們說你也是,可我不信。”

“直到你說夢話時,我才明白,那些是真的。”

“蠻蠻,來看看我吧,我快要記不清你的樣子了。”

他擡手撫摸冰涼刺骨的墓碑,蒼白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輕摁刻字凹槽,上面刻著“愛妻謝楹之墓”。

蕭初霽喃喃自語:“如今我才意識到,怪病不是詛咒,孤獨才是上天最長久的詛咒。”

“又一個五載,海內生平,可唯獨你沒有看到。”

起初,他只想保護謝楹,所以在千萬條道路中選擇了最危險的一條。

後來,他成功登基稱帝,世人安居樂業,可唯獨他年少時最想保護的人,再也不能看到這盛世。

“我也累了,明年除夕,我就不來了。”

“這一次,換我去找你,好不好?”

風雪無聲,寂寥空靈,似乎並不同意。

望著滿地白雪,蕭初霽的思緒被拉回至二十年前,他又想起當年的殘雪初見。

那時的少年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小娘子一句“心上人”的玩笑話,竟真的困住了他生生世世。

永嘉十一年末,隆冬,永嘉帝蕭初霽駕崩,舉國哀悼。

鐘聲敲響,史官提筆勾下最後一個字,合上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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