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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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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滿

大楚皇朝隆冬, 謝楹對太子皇兄提出了最後一個建議之後,轉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子,輕松得意地往外走去。

想要不和親, 那就要國家強盛, 謝楹把自己的建議同太子哥哥謝恒說了一下。

畢竟謝恒溫厚德善,亦有滿腔抱負, 不會輕易做出這種有辱聲名的懦弱事情。

這不,還特意賞賜了謝楹許多銀錢, 夠她好好出宮逛一逛了呢。

謝恒突然喊住她道:“阿楹,你提的建議很好, 若是能做女官,定然會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四個字仿佛像是一根歲月打磨纖細的銀針, 在謝楹腦海中牽絲引線,繡出一幅幅過往滄桑畫面。

她怔然回頭, 笑道, “青史留名啊, 那我想做女史官。”

“可以。”謝恒笑道, 他對於這個乖巧機靈的小皇妹還是很有好感的, 謝楹自幼與其他公主貴女不同, 她向來喜歡讀史書,無人知曉原因。

“如果有一日,孤登上了那個位置,定然將史官的位置留給你,由你做第一位女史官。”

這場景, 倒像是她與某人一同謀權篡位時候的模樣相似。

太陽穴突跳一下, 謝楹笑吟吟道,“好啊, 那我便提前謝過皇兄啦。”

“哦對了阿楹,崇文院的史館今日發掘出一個墓陵,裏面似乎有不少文物,你對此向來感興趣,我同史館的張大人打了個招呼,讓你一同去瞧瞧。”

謝恒遞給她一張文書,“這是憑證。”

望著那張文書,謝楹大喜道,“多謝皇兄。”

接過文書,謝楹並不急,打算先去茶樓聽個曲兒,茶樓內依舊講著上次未講完的歷史故事。

幾經流傳添加,雖然與真相可以相差了十萬八千裏,但並不妨礙故事的趣味兒。

畢竟,聽了這麽久的故事,這是唯一能讓謝楹與其感觸頗深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正是她現在研究的史書主人公。

說書先生講得口幹舌燥,飲下一口茶水,興奮道,“雖然呢,這質子殿下與小公主兩人是友人,可是奈何世事不如意,這位敵國質子不得不為了保命而變得胸懷城府,殘忍嗜殺,這些事,他通通瞞著小公主。

“後來,兩人不得不分開,質子回國奪權,而小公主則是在大澧繼續生活,

“可惜,由於這位公主卻因為囂張跋扈,導致被自己的親人所害,老太後死後,無人再能庇佑這位小公主,她的兩位皇姐也恨不得她不得好死。

“生在皇室,哪裏有什麽親情?結果,在暗流湧動中,公主孤身一人,父皇不喜,妃嬪陷害,姐妹反目,她被逼前往北狄和親。

“三位公主,只有年齡最小的七公主前往北狄和親,由鎮國將軍薛世子護送七公主前往北狄。”

“聽聞,七公主的閨閣密友,堂堂相府千金竟孤身溜出,跟著前往北狄邊境的商隊,踏上漫漫黃沙商路。只可惜——”

說書人重重嘆息一聲,“她一介相府千金,孤身寡人,沒有暗器防身,又不會武功,更沒有軍隊護著,途中不幸地遇到了劫匪強盜,落得個被欺辱致死的結局。”

眾人紛紛嗟嘆,謝楹也不禁為其惋惜,端著茶盞的手輕輕放下,心說,若是有個官家之人隨行護著,指不定就可以避免此種慘劇。

“與她們一同長大的少年神童,被逼提前參加科舉,同場競爭下竟意外地落了榜,沒人知道原因,

“後來吶,昔日裏常被誇讚吹捧的神童聽聞不少謠言蜚語,心態崩潰,最後竟瘋癲自縊。”

“那和親公主呢?”有聽客忍不住問。

“死了唄。”

說書人輕描淡寫地訴說出她的結局,又搖著扇子道,“不用想也知道,公主送去北狄那種野蠻人聚集的部落,根本落不得什麽好處。”

“為何?”

“一來,北狄答應和親本就是緩兵之計,其次,他們北狄狼子野心,本就是惦記著大澧豐碩的陪嫁品,誰管公主死活?

“最後,七公主是何等脾氣與傲氣?又怎麽會任由北狄人肆意淩辱?

“所以吶,剛送往北狄的第一個月,在薛世子的告知下,公主聽聞了少時兩位好友的遭遇,心大悲。

“之後,她就毫不猶豫地自縊而亡,聽聞,屍身也被薛世子親自帶回,隨意火化。”

“可惜,大澧皇朝根本不在乎一個不受寵公主的死活,反而派人前往北狄,打探北狄人是否生氣。”

聽客們怒罵道,“真是殘忍,自家女兒的死活不管不顧,反而先擔心起敵人的態度。”

說書人飲茶,旋即又道,“可不是嘛,後來,轉折來了。”

“什麽轉折?”

謝楹心底淌過一股無名沈重的哀傷,似乎感同身受似的。

她眨了下眼睛,斂起心中的那抹惆悵,隨後又不禁豎起耳朵認真傾聽。

“大昭曾經的質子,竟然意外地逆天改命,弒兄殺父登上帝位,一路所向披靡,以雷霆手段迅速坐穩皇位,成為人人敬而遠之的少年帝王。”

“大昭強盛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向當時積貧積弱且受北狄威脅的大澧送去合作議書,

“彼時的大澧只有兩個選擇,要t麽被北狄吞並,失權於北方蠻族,要麽與大昭簽下議書,成為大昭的附屬國,實現兩朝統一。”

“可想而知,大澧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二個,然後臣服於大昭,彼時的大昭提出了一個條件。”

聽客問:“什麽條件?”

說書人神秘兮兮地掃過他們,又道,“自然是為公主報仇唄。”

一片嘩然。

“話說這大昭皇帝離開大澧後一直默默關註著公主的去向,但是畢竟一向心狠手辣的暴虐帝王心中還一直藏著這位白月光呢。”

“可惜彼時他正身陷奪嫡風波中呢,自身尚且自顧不暇,更遑論去救下被迫和親的公主?

“彼時還是昭王的少年人謀反即位的那一夜,正是遠在北狄的公主自縊的那一夜。”

“待到第二日,少年登基之後,前往北狄的探子卻送來信件,告知了少年帝王,公主已死的事實。”

“彼時,少年帝王並未表現出他的喜怒,只是大量招軍買馬,後來終於讓大昭有了實力碾壓北狄。”

“對於大澧,原本大昭已經有實力,可以完全依靠武力吞並,可在最後一刻,大昭帝王卻親自下令,改為和平收覆,與大澧簽訂議書。”

“此事或許是這位嗜殺成性的暴君唯一的手軟之處,人人都道,是那位帝王動了惻隱之心,依舊不願對七公主的故國下手,留下他們當時初遇的地方,也算是回憶。”

“之後呢?”聽客門紛紛催促。

“再之後,”說書人感慨道,“少年帝王的瘋病又犯了,他瘋瘋癲癲,又殺了不少忠臣良相,最後死在一個冬日,千古帝王如此駕崩,一生無後。”

“不過吶,有人傳言,他的死不簡單。”說書人又拋出一個傳聞奇事,意味深長道。

一句話拋出,猶如一塊石頭驟然落入本就躁動的水面中,激起更大的喧嘩與波瀾。

眾人紛紛豎耳湊近,好奇地詢問後續。

說書人笑呵呵道,“聽聞吶,大昭皇帝是意外遇到一個世外高人,兩人達成一個交易,他以命相換,換公主來世。”

“原來如此吶!”聽客門感慨頗多,眉眼之間不禁沾染了幾分惆悵。

謝楹也是心情覆雜,仿佛親身經歷過一遍似的,她望著桌上的茶盞,不由得分神片刻。

“說不定吶,某一日,大昭皇帝與大澧公主,兩人會在另一個地方重逢,世事無常,總有可能。”

“權當故事,勿作正史!”

“好!”眾人紛紛鼓掌喝彩。

而臺上的說書人也默默收起那兩本名為《澧昭紀事》以及《鳳降天下之冷面皇帝心尖寵》的書。

當然,這兩本書的故事與他講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故事。

畢竟這版故事,可是野史,不及《澧昭紀事》的地位。

他最後道,“不過最離奇的其實不是故事,而是編纂副史書的作者‘蠻蠻’,他(她)的身份至今成謎呢,還有不少相關的傳說,感興趣的客官明日再來,我接著講。”

“好!”

不知不覺已是傍晚,謝楹站起身活動了下筋骨,擡手擦掉眼角下意識的淚光,覺得奇怪,索性今夜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再去看看史館出土的文物。

*

梅宮雪深,紅梅怒放,香味彌散,謝楹點燃那盞鎏金宮燈,借著燈光,獨自執筆寫下今日有關大昭永康帝的傳聞與相關感觸。

“大昭永康帝,蕭初霽,與大澧七公主,尚未留下姓名,也許有一段奇妙的緣分。”

還挺感人的,賺她眼淚!

怎麽偏偏就那麽湊巧的錯過了呢?

謝楹想不通,胸口悶悶的,不知不覺間已然昏昏沈沈地枕在筆記上睡了過去,手中依舊握著筆,往下垂著墨汁,漸漸暈染開來。

旁邊,鎏金宮燈一縷燈花正燃,幽幽散著淡光,映著小娘子一個人的身影。

夢中,謝楹好似看到了一道鬼影,看不真切面容,只是覺得背影格外熟悉,長身玉立,氣質若松竹,垂在肩頭的墨發還是微卷。

他手中也捧著一盞燈,那盞燈格外熟悉,好似就是她常用的鎏金宮燈,燈花迎風跳躍,似乎在向她訴說著什麽。

“阿楹。”

回眸的瞬間,在即將看到他真容的那瞬間,謝楹聽到他在喚她的名字。

可卻偏偏在她自己擡眼的頃刻間,鬼影驟然化作星星點點的塵埃,拂散在半空中,猶如一卷燃燒殆盡的圖畫,連同那跳躍的燈花,一同消逝。

仿佛,魂飛魄散。

“我的執念,始終是你。”

好難過,謝楹不知不覺淚流滿面,心中似有一片悲傷的海,將她整個人淹沒,痛得她不能呼吸。

她眼神迷茫,艱難吐字,“阿霽。”

與此同時,謝楹猛地驚醒,喘了幾口大氣,額頭滿是冷汗,眼前,鎏金宮燈依舊在燃燒著,不眠不休,在墻壁之上映照著她一個人的身影。

昏暗黑漆的房間內,這盞燈似乎為她撐起了一片光明,恍若青天三尺的神明,在冥冥之中護佑著她平安無虞。

但有關夢中的事情,謝楹卻什麽也不記得了,她拍了拍發悶的心口,暗想,大抵是最近沒有休息好吧。

可有關鬼魂的事情,她倒是見過書中有不少記載,譬如說,倘若有幽魂纏身,或許是因為前世的因果尚未結束,所以彌留至今生;

又或者說是,一個鬼魂因為前世因果執念,可以選擇長久留在人世間,保留記憶不去投胎,執念不散,魂靈不消,徘徊於前世遺憾最深之處。

怨者化作厲鬼索命,窮兇極惡之徒不願投入畜生道,依舊拖著不轉世。

然而,除了窮兇極惡之徒與怨者,地府一定會強迫鬼魂轉世投胎,並且拿走他唯一最為寶貴的記憶,這樣,或許他們什麽都不記得了,才會安心投胎轉世。

但除非,執念極深的鬼魂依舊徘徊原地,也許他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執念究竟是什麽,但只是固執地留在原地,殘缺著一魂一魄,等到他想要等到的人。

也許他足夠幸運,在執念之地遇到他想要等到的人,或許是他的親人,又或許是他的愛人。

但那一刻記憶回攏,他會猛地想起自己的執念,心願已了,也是在同一瞬間,魂飛魄散。

謝楹心想,或許夢中的那個鬼魂也是有什麽執念,這才選擇留在梅宮的吧。

話本子上說,他們只是可憐人。

“魂飛魄散吶。”謝楹摸著下巴望著空寂的四周,燭火跳躍,點亮她的眼眸。

她情不自禁地撫摸著宮燈上刻著的“八個字”,喃喃自語道,“那你的執念,豈不是永遠都不知道你的愛意了?”

燈花躍燃,在她清澈的眸子裏跳躍不斷。

謝楹失神道,“真可惜,你若是一直在梅宮,我便為你點一盞燈,如此,也算是你的家了吧。”

*

遠處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黑夜被推搡著消失,謝楹揉了下惺忪的雙眸,起身洗漱,然後前往史館拿相關史料。

史館內當值的幾位小吏熱火朝天在探討文物的事情。

“天吶,這絕對是最令人意外的文物,古人似乎都活了起來呢。”

“可不是嘛,畢竟我們從未見過古人對今人寄信的事例!”

剛踏入史館門檻,謝楹便聽到了這些話,一時之間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早已與在史館當值的幾位小吏混熟,所以也不避諱,直接問,“發生了什麽事?”

“公主,”其中一位方臉小吏名喚阿昌,他興奮道,“你不知道吧,咱們昨日發現了一塊石刻書,算是時間,應該是澧昭時代的文物。”

“然後呢?”澧昭時代的文物很多,謝楹早已經見慣不驚,並不能勾起她的好奇心。

阿昌又道,“據我們考證,這可是大昭皇帝永嘉帝的親手所書,石刻書的內容,竟是《與後人書》!古人竟然在與我們後世人對話呢。”

謝楹頓時訝然,也不禁讚同地點頭,眼眸清亮道,“這倒是稀奇,上面寫了什麽內容?”

“我帶公主去親自看看。”阿昌說完,放下手頭的事情,即刻為謝楹帶路。

來到文物的研究處,那塊方形黑面的石刻赫然矗立在石坑中央,謝楹雙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走近,大致上下掃去一眼,頓時訝然,“保存得很完整呢。”

“可不是嘛。”阿昌也同樣沈迷於文物史料研究,自然也喜歡得不行,“而且據我們分析,這石刻背後一定有一段絕美淒慘的愛情故事。”

謝楹沒有應和,只是靜靜t走近,蹲下身與石刻平視,旋即伸手輕輕撫摸著上面的刻字,一點點辨識,她忍不住逐字念了出來。

“與後人書:

我的妻子很愛吃飯,胃口很好,愛吃薄荷糖與糖糕,能蹦蹦跳跳就不規規矩矩,睡覺的時候總喜歡抱著我,給我安全感。

她性子活潑開朗,像是天上一輪紅日,明媚耀眼。

你若是見到她,她會先沖你笑,然後,你會愛上她的。

她雖短命,可我愛她。

後世的君子們,請莫要因我怨吾妻。

吾妻思無邪,願君善待之。

——永康帝蕭初霽。”

念到最後,謝楹只覺眼眶泛酸,心臟被一只大手緊緊攥住,痛得不能呼吸,眼角淚光閃爍,順著臉頰淌下。

阿昌道,“公主你說這永康帝是不是昏了頭?竟然說我們會見到他的短命皇後?”

可蹲下身的謝楹只是癡癡地望著那個石碑,忽而反駁道:“或許,他想寫給一個人看。”

“可他的皇後短命逝去,怎麽還能看到這封石刻書信?”阿昌不解道。

“誰知道呢,”謝楹道,“也許這皇帝是個傻子吧。”

阿昌聽到她的語氣,總覺得不對勁,他低頭看了一眼,詫然問道,“公主,您怎麽哭了?”

可謝楹卻回過神來,擡手摸了下濕潤的眼眶,同樣不解地反問,“我,哭了麽?”

“奇怪。”

謝楹匆匆擦了一下,回過神來,站起身,岔開話題道,“興許是我太累了,眼睛泛酸吧,無事。哦對了,今日我還有要事,改日再來此處拿史料。”

阿昌也並未懷疑,應聲道,“是。”

*

出了史館,謝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宮的路上。

街頭人頭攢動,竟將一處角落圍得水洩不通,擁擠的人群推搡到謝楹,她正是郁悶之時,不禁擡頭瞪去。

只聽人群議論紛紛,“聽說有人死而覆生了呢!”

“誰啊?”

“好像是鎮安侯府瘋癲癡傻的小侯爺,聽算命的說,他生來就缺少一魂一魄,這才成了個傻子,只可惜意外落水死啦,結果剛準備下葬,那傻子侯爺竟然又活了過來。”

“天哪,死人覆活,那不會是邪祟附體的災星吧?”

謝楹下意識脫口而出,“他不是災星!”

交頭接耳的路人們也不禁驚嚇一跳,紛紛投去異樣的目光,瞥她一眼後轉身散開。

就連謝楹也頓住,她怎麽會說出這話?

訝然之際,鎮安侯府的侍從們已經將人群驅散,謝楹也被推搡著往外走。

直到人聲鼎沸之際,身後傳來一道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蠻蠻!”

謝楹楞然,心跳砰然加速。

那道嗓音好似跨越了千百年時光,歷盡千辛萬苦,跋山涉水奔她而來。

她回頭看去。

彼時冬雪正落,人間滿目蒼白,步履匆匆的行人之中,唯有兩點始終杵立不動,隔著人群視線交錯。

鎖不住的過往浮現,一滴無聲的淚珠啪地墜落,融入無盡雪地。

謝楹突然想起一句話。

同淋冬雪,也算白頭。

前世遺憾,今生圓滿。

她與他,好久不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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