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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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初霽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小火爐, 裏面升起了滾燙的氣泡，花瓣在爐子裏不停地翻湧著，散發陣陣花香。
他把一整罐子的薄荷糖都拿了出來, 放在謝楹面前。
做完這些, 蕭初霽拿出幾張宣紙，開始研磨寫字。
少年姿態端莊, 脊背筆直，似是水墨畫裏的挺拔的青竹, 蒼勁有力，卻又不老氣。
他提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個簪花小楷, 神情認真，卻又黯然落寞。
謝楹依舊湊到他身邊, 伏在桌案上看他寫字。
只見宣紙上清晰地幾個墨字，“護牙茶配方”, “花茶配方”, “薄荷糖配方”。
一個個中草藥的名字在紙上浮現。
直到寫完, 蕭初霽放下筆墨, 仔細地檢查著。
謝楹不解地撐著腦袋, 問道, “哥哥，你寫這些做什麽？”
蕭初霽看了看謝楹，沈聲道，“蠻蠻，日後, 我不在的日子裏, 你想吃，就可以按著這個方子讓人給你做。”
小娘子微頓, 喃喃道，“什麽叫你不在的日子？”
“蠻蠻，你知道的，我患有惡疾，”蕭初霽苦笑一聲，“指不定哪一天，就會發病——”
他哽住了，像是有什麽東西塞在他喉間，令蕭初霽說t不出口。
恰在此時，神醫孫先生把今日的藥端來過來，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蕭初霽，那眼神，似乎是在可憐，同情，以及惋惜。
蕭初霽道過謝，老頭長嘆一聲，轉身便要離開。
謝楹叫住他，道：“孫先生，你不是說哥哥的病可以治好的嗎？”
老頭斬釘截鐵道：“治不好的。”
“但現在不是能抑制住嗎？”小娘子依舊不肯放棄。
“現在能抑制是因為——”
“孫先生！”
老頭的話被蕭初霽打斷，少年人眼底劃過一絲警告與提醒，語氣甘冽。
霎時間，老頭閉口不言，轉身去寫自己的字。
而謝楹也意識到一些不對勁，心跳砰然作響，一股不好的預感湧起，怎麽也壓不下去。
“哥哥……”
蕭初霽揚起笑臉，安慰道：“抑制的方子的確只能緩解一時，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
謝楹知道，蕭初霽沒說實話。
但也無可奈何。
“那如果不抑制了呢？”謝楹問。
她猜想，既然蕭初霽不肯告訴她，那就一定是損耗很大的法子。
但既然這種病不一定要治好，要不如不治了。
聞言，蕭初霽搖搖頭，道：“蠻蠻，有的時候，眼前的安逸會是日後殺死自己的毒藥。”
謝楹微怔，也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
少年垂眸，鼻梁高挺，容顏俊朗，點點光輝撒在他的側臉，半明半暗。
他道：“蠻蠻，我們註定要走上不一樣的路，但幸好，你這般好，就該安然無恙地走平坦大道。”
謝楹眼眶微微發酸，張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可是——”
“蠻蠻，”少年忽的輕聲打斷了她，擡眸靜靜地看著她，許久卻道，“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了。”
謝楹頓了下，杏眼睜大，似乎沒有預料到。
在圍獵場上說的，難道不是在京城訓練麽？
蕭初霽又問：“蠻蠻，會下棋麽？”
“會一點，但不好。”謝楹如實道。
“我教你罷。”他道。
棋局二分，一黑一白，蕭初霽坐在黑子一方，而謝楹則是手持白子。
兩人就這麽一人一子的落下，很快，黑白二子便在棋盤之上各占一方優勢。
直到後來，謝楹漸漸處於弱勢地位，她不擅長下棋，只是略懂一些規則而已。
但蕭初霽似乎早就已經磨出了門道。
他教謝楹該如何走，該如何破局走向生路。
小娘子學得很快，基本的陣法都已經熟悉。
但她依舊不太明白蕭初霽的用意。
蕭初霽低頭斂眉道：“我幼時曾同父皇學過下棋，那時母後尚在，我們的關系很好。”
“父皇說，想要贏，就要不擇手段，即便受萬人唾罵。”
黑子落下，吃掉兩串白子最後的氣，全部吞並。
少年人緩緩開口，語氣出奇地平靜淡漠，似乎早已習慣。
“從前我不懂，我總覺得，那樣不對，母後也站在我這邊。”
“父皇只是笑笑，沒說什麽。”
“後來，所有都變了，我成了眾夫所指，”
一枚黑子掉落在眾多白子之中，孤立無援，卻偏偏吊著最後一口氣。
“我努力學習，讀書，騎射，想要贏回父皇曾經的目光。”
“但換來的都是失望。”
蕭初霽再次落下其他黑子，幽眸無光，試圖挽回那枚孤立落寞的黑子。
“我漸漸明白了一件事，父皇或許很早的時候就告訴我，什麽是他想要看到的，”
其他黑子不在落到那枚黑子身邊，反而瘋狂地吞並起其他白子。
“我的選擇不該是自救，而是——”
白子被團團圍住，最後一口氣亦被堵住。
少年眸光深沈，語氣淡漠銳利，“反殺。”
啪的一聲，最後一顆棋子落下，聲音清脆。
謝楹脊背觸電似的猛然筆直，渾身微顫。
那枚黑子依舊被吞掉，但陪葬品卻是圍困它的全部白子。
他能做的，只有以命相搏。
謝楹看懂了，全部的過程，也隱隱約約看到了史書上記載的暴君身影。
殺伐果決，狠厲暴虐。
可明明，最開始的初衷不是活下去麽？
“哥哥，”謝楹把棋子放下，心中已然了然，只是平靜道，“你要去哪裏？”
蕭初霽平靜道：“南疆，寧王殿下要去軍營練兵了，我自請前往軍營歷練。陛下已經同意了。”
謝楹問：“什麽時候走？”
少年收拾著棋盤上的棋子，想了想，道：“三日後。”
謝楹默不作聲，鼻尖卻是發酸。
史書上並未記載這些，她也沒有能力提前預知。
“嶺南特產多，我自己可以攢些銀子，到時候回來，我給你帶好吃的好玩的，好不好？”蕭初霽安慰道。
謝楹強扯出一絲笑容，道：“好。”
她收起不悅的神情，囑托道：“哥哥，嶺南路途遙遠，你們多帶些吃食。”
蕭初霽應道：“好。”
少年神色暗淡，他沒說實話，三年後，即便他能活著回來，也是直接回到大昭國境內，交易也會在三年後生效。
屆時，倘若他有命回去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恐怕，也早已成為一個嗜血的瘋子。
那時，蠻蠻也會討厭他的吧。
“還有，嶺南多流寇強盜，你們也要謹防受騙。”
“嗯。”
“我可以給你寫信的，”謝楹低下頭，眼眶止不住地發酸，“你也要給我回信，哥哥，千萬不要忘記。”
“好。”
“來年初春，我還要種上星燈草，到時候，換我給你繡香囊。”
蕭初霽輕輕嗯一聲，句句有回應，但他知道，蠻蠻素來不喜歡女紅。
小娘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叮囑著，最後道，“我明日同阿芷一起去求平安符，給皇兄他們都帶上，還有哥哥的，說不定有用呢。”
頓了頓，他從喉間擠出一個字：“好。”
他的目光凝在謝楹腰間的香囊上，那裏面有一張平安符，是只有大昭皇室才知道的傳統。
相傳，神靈見到真心畫下的平安符，便會降福於攜帶平安符的人。
年幼的時候，蕭初霽的母後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他做平安符。
母後說，那是父皇親自教她畫的，父皇愛母後，所以願意打破規則，去教她平安。
沒人知道，蕭初霽的母後死的那一日，小小的少年在大雪日，畫了無數的平安符，只求母後睜眼看他。
但顯然沒有用，所以蕭初霽再也不信神靈。
而今，他想，即便做個念想也好。
倘若世間真的有神靈，就請神靈護著謝蠻蠻吧。
蕭初霽重新提起筆，道：“蠻蠻，我教你畫平安符吧。”
謝楹點點頭。
蕭初霽依舊握著她的手，教她一筆一劃畫下奇怪又仿佛天生帶著魔力的符號。
此去一別，再見經年，恐物是人非，倘若他不能親自保護謝楹，那便讓留下平安符，祈願神明，護她無憂。
*
翌日一早，謝楹就拉著姜芷一起去了京城外的靈山寺祈福。
寺中香火旺盛，謝楹和姜芷回來的時候，謝楹特意學著蕭初霽教過她的步驟，一筆一劃寫下許多平安符，還特意畫了幾個小笑臉。
她又尋了個空閑，拜托扶桑春水教她繡香囊，即便紮破了三根手指，也沒停下，格外固執，好將那些平安符都裝進去。
宮中的馬車踏著星夜回來，謝楹來不及等到第二天，就去宮外的鴻寧殿找蕭初霽。
但趕到之時，殿內外早已經空無一人，就連守衛的宮女太監也都不見了蹤影。
謝楹楞了楞，心中一跳，似乎明白了什麽。
守在這裏的一個老嬤嬤提著一盞宮燈，映亮了小娘子的失魂落魄的臉頰，“七公主？質子殿下已經離開了。”
她問：“今天走的嗎？”
“是啊，寧王殿下一早也離開了。”老嬤嬤解釋道，“質子殿下沒有告訴您嗎？”
她眨了眨清澈的杏眸，沒說什麽。
許久，謝楹扯出一絲笑容，把一個針線歪扭的香囊交給老嬤嬤，道：“嬤嬤，麻煩您幫我拿好這個平安符，放在鴻寧殿，大概也會有用的吧。”
老嬤嬤收好。
謝楹看了一眼，轉身默默地離開。
*
臨走之際，易安公公來了鴻寧殿。
恒澤去了殿外守著。
燭光幽暗，易安公公熟練地給自己添了一杯茶。
蕭初霽並沒有意外，他只是道：“給皇帝的箭頭抹毒，是公公的手筆吧。”
聞言，易安公公頗有些欣慰地看他一眼，沒有否認。
蕭初霽便繼續道，“也是你故意讓蠻蠻往這方面想的吧。”
喝著茶的手一頓，易安公公把茶盞放下，道，“鴻寧殿裏的藥味兒都淡了不少。”
“公公，”少年冷著黑眸看他，眸底爬上一抹慍氣，t“你不該把蠻蠻與我們牽扯太深。”
知道太多真相，總歸是不安全的。
易安公公有些意外，優柔寡斷的廢物質子，竟是為了一個敵國公主，公然頂撞他這個恩師。
他冷哼一聲，“左一個蠻蠻，右一個蠻蠻，殿下，你莫不是忘了，她終究是大澧的公主！”
蕭初霽沒有反駁，這個事實，他心知肚明。
他依舊捏緊著拳頭。
“即便沒有奴婢的提醒，七公主依舊會查到箭頭淬毒的上面，”易安公公喝杯茶，悠悠道，“倒不如奴婢送她一個人情。”
少年微微低頭，攥緊的拳頭垂在身體兩側。
易安公公冷笑道：“殿下，您這是怕她發現，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您的手筆，都是您費盡心力的算計，
您害怕小公主發現自己向來尊敬的哥哥，竟是一個不擇手段、手滿鮮血的瘋子，您害怕她知道真相。”
蕭初霽沈默著，緊握的拳頭驟然像是無力的棉花般松開，臉上表情微變。
而一旁的易安公公則是頗有興趣地欣賞著未來的君王此刻覆雜的表情。
從一個稚嫩單純的廢物質子，一步步走向瘋狂嗜血，漸漸冷血無情。
唯一令他面具破碎的軟肋，竟是一個敵國公主。
他甚至在好奇，倘若這個軟肋某一天忽然消失了，這位走向瘋狂的未來帝王，會是什麽樣的神情。
破碎？抑或是瘋魔？
此刻，那種恐懼與心虛交織在眸底，少年的拳頭再也握不緊，只有他心裏清楚，他的確是害怕了。
易安公公：“從做出這個大逆不道的決定開始，我們就都沒有退路了。”
“殿下，您不該有軟肋。”
蕭初霽鬼使神差地問：“倘若有呢？”
易安公公毫不留情道：“那便殺了。”
他頓了頓，眸光微顫，似乎想到了什麽，終是忍不住道，“或者，永遠不要讓人知道您的軟肋。”
寒風從殿門縫隙內擠了進來，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搖晃得整個燭火都在急促地顫動。
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裏，蕩起陣陣漣漪。
許久，蕭初霽答道，“我知道了。”
*
前往嶺南的路上，蕭初霽靜靜地待在馬車裏看書。
到達嶺南軍營大抵需要兩月時間，他們已經趕了一個月的路程。
也就在出發一個月的時候，軍隊收到了來自大澧皇宮的密信。
彼時的寧王謝邵與蕭初霽正暫住在錦州。
文人墨客，詩情畫意，都不足以概括江南。
但若是單論起紙筆，江南的宣紙種類不可謂不豐富。不僅有各式各樣的帶花紋字樣的宣紙，更有甚者還帶有香味兒。
啞仆恒澤本想自己出來替自家殿下買些寫字用的紙筆，但蕭初霽執意要親自來挑。
蕭初霽忽的問恒澤，“小娘子應該都喜歡些帶花樣的宣紙吧，還有帶香味兒的。”
恒澤頓時明白了什麽，臉上的笑容怎麽也藏不住。
即便那些宣紙很貴，但蕭初霽還是買了下來。
回到軍營，蕭初霽便開始研墨寫字，事無巨細地寫下書信。
謝楹喜歡那些市井傳聞，他便寫了些此去的見聞，還有江南特有的風味小吃。
他知道，她喜歡。
寫完後，蕭初霽打算把這些信件托人帶回京城。
便去找了謝邵。
軍營帳篷裏，謝邵先是告訴他，蕭初瀾在回國途中遭人暗害，馬車墜落懸崖，生死不明。
聞言，蕭初霽並沒有很大的情緒變動，仿佛早就預料到似的。
謝邵也在悄悄打量著他的神情，最後道：“不過，我想，那應該是掩人耳目吧，畢竟，密林裏，你就已經給他下了毒。”
聽到這裏，蕭初霽才擡頭對上謝邵審視的目光。
他沒有否認。
在密林裏，沒有謝邵在，他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謝邵整理著文書，道，“箭頭上淬了毒，對吧。就連圍攻蕭初瀾的野獸也是因為中了你的毒，才會發瘋撲向蕭初瀾的，對吧。”
那日，謝邵在離開謝楹以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去找皇帝謝翰，反而找到了正與大昭皇長子周旋的蕭初霽，並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早在皇帝謝翰決定與蕭初霽合作的時候，寧王謝邵就已經是兩側的接頭人了。
淬毒的事，皇帝與寧王事先並不知道。
而這些都是蕭初霽親自交代的。
謝邵道：“鎮遠侯世子救下了蕭初瀾，他不能死在密林。”
蕭初霽眼神出奇地平靜，淡漠道，“他不會死在密林，我下的毒，需要時間。而且，他不敢找禦醫。”
一旦暴露，他的動機也會被牽扯出來，蕭初瀾向來謹慎，唯獨對於蕭初霽，自己這個廢物弟弟，有的只是不屑。
所以，他根本不會相信，一向無害的五弟，竟會心狠手辣地對他下毒。
“本王都安排好了，”謝邵道，“你們大昭的黨羽做事倒是利落，沒法驗屍，便與我們大澧無關了，恭喜五殿下，少了一位勁敵。”
少年冷笑道，“他算不上勁敵。”
否則，大昭也不會派蕭初瀾出使大澧。
說完這些，蕭初霽把自己的信交給謝邵，語氣驀地松下，道，“如果有信使回京城，煩請寧王幫我轉交給蠻蠻吧。”
謝邵聞言，神情微變，淡聲道：“拿回去吧，蠻蠻看不到了。”
蕭初霽不解道：“什麽意思？”
“皇宮加急的密報，”謝邵沈聲道，他從一堆文書底下抽出一封密信，交給蕭初霽，“一個月前，大澧皇宮發生了異動。”
蕭初霽只覺一股不好的預感在心中騰然升起，心跳砰砰作響，他拿起來密信，展開看去。
“蠻蠻，死在了大火中，賊人至今未找到。”
謝邵眼圈紅了，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咬著牙陳述事實，“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不見蠻蠻屍骨。”
啪得一聲，蕭初霽腰間的玉毫無征兆地摔落在地，裂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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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初霽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小火爐, 裏面升起了滾燙的氣泡，花瓣在爐子裏不停地翻湧著，散發陣陣花香。
他把一整罐子的薄荷糖都拿了出來, 放在謝楹面前。
做完這些, 蕭初霽拿出幾張宣紙，開始研磨寫字。
少年姿態端莊, 脊背筆直，似是水墨畫裏的挺拔的青竹, 蒼勁有力，卻又不老氣。
他提筆在紙上寫下一個個簪花小楷, 神情認真，卻又黯然落寞。
謝楹依舊湊到他身邊, 伏在桌案上看他寫字。
只見宣紙上清晰地幾個墨字，“護牙茶配方”, “花茶配方”, “薄荷糖配方”。
一個個中草藥的名字在紙上浮現。
直到寫完, 蕭初霽放下筆墨, 仔細地檢查著。
謝楹不解地撐著腦袋, 問道, “哥哥，你寫這些做什麽？”
蕭初霽看了看謝楹，沈聲道，“蠻蠻，日後, 我不在的日子裏, 你想吃，就可以按著這個方子讓人給你做。”
小娘子微頓, 喃喃道，“什麽叫你不在的日子？”
“蠻蠻，你知道的，我患有惡疾，”蕭初霽苦笑一聲，“指不定哪一天，就會發病——”
他哽住了，像是有什麽東西塞在他喉間，令蕭初霽說t不出口。
恰在此時，神醫孫先生把今日的藥端來過來，他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蕭初霽，那眼神，似乎是在可憐，同情，以及惋惜。
蕭初霽道過謝，老頭長嘆一聲，轉身便要離開。
謝楹叫住他，道：“孫先生，你不是說哥哥的病可以治好的嗎？”
老頭斬釘截鐵道：“治不好的。”
“但現在不是能抑制住嗎？”小娘子依舊不肯放棄。
“現在能抑制是因為——”
“孫先生！”
老頭的話被蕭初霽打斷，少年人眼底劃過一絲警告與提醒，語氣甘冽。
霎時間，老頭閉口不言，轉身去寫自己的字。
而謝楹也意識到一些不對勁，心跳砰然作響，一股不好的預感湧起，怎麽也壓不下去。
“哥哥……”
蕭初霽揚起笑臉，安慰道：“抑制的方子的確只能緩解一時，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
謝楹知道，蕭初霽沒說實話。
但也無可奈何。
“那如果不抑制了呢？”謝楹問。
她猜想，既然蕭初霽不肯告訴她，那就一定是損耗很大的法子。
但既然這種病不一定要治好，要不如不治了。
聞言，蕭初霽搖搖頭，道：“蠻蠻，有的時候，眼前的安逸會是日後殺死自己的毒藥。”
謝楹微怔，也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
少年垂眸，鼻梁高挺，容顏俊朗，點點光輝撒在他的側臉，半明半暗。
他道：“蠻蠻，我們註定要走上不一樣的路，但幸好，你這般好，就該安然無恙地走平坦大道。”
謝楹眼眶微微發酸，張張嘴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可是——”
“蠻蠻，”少年忽的輕聲打斷了她，擡眸靜靜地看著她，許久卻道，“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了。”
謝楹頓了下，杏眼睜大，似乎沒有預料到。
在圍獵場上說的，難道不是在京城訓練麽？
蕭初霽又問：“蠻蠻，會下棋麽？”
“會一點，但不好。”謝楹如實道。
“我教你罷。”他道。
棋局二分，一黑一白，蕭初霽坐在黑子一方，而謝楹則是手持白子。
兩人就這麽一人一子的落下，很快，黑白二子便在棋盤之上各占一方優勢。
直到後來，謝楹漸漸處於弱勢地位，她不擅長下棋，只是略懂一些規則而已。
但蕭初霽似乎早就已經磨出了門道。
他教謝楹該如何走，該如何破局走向生路。
小娘子學得很快，基本的陣法都已經熟悉。
但她依舊不太明白蕭初霽的用意。
蕭初霽低頭斂眉道：“我幼時曾同父皇學過下棋，那時母後尚在，我們的關系很好。”
“父皇說，想要贏，就要不擇手段，即便受萬人唾罵。”
黑子落下，吃掉兩串白子最後的氣，全部吞並。
少年人緩緩開口，語氣出奇地平靜淡漠，似乎早已習慣。
“從前我不懂，我總覺得，那樣不對，母後也站在我這邊。”
“父皇只是笑笑，沒說什麽。”
“後來，所有都變了，我成了眾夫所指，”
一枚黑子掉落在眾多白子之中，孤立無援，卻偏偏吊著最後一口氣。
“我努力學習，讀書，騎射，想要贏回父皇曾經的目光。”
“但換來的都是失望。”
蕭初霽再次落下其他黑子，幽眸無光，試圖挽回那枚孤立落寞的黑子。
“我漸漸明白了一件事，父皇或許很早的時候就告訴我，什麽是他想要看到的，”
其他黑子不在落到那枚黑子身邊，反而瘋狂地吞並起其他白子。
“我的選擇不該是自救，而是——”
白子被團團圍住，最後一口氣亦被堵住。
少年眸光深沈，語氣淡漠銳利，“反殺。”
啪的一聲，最後一顆棋子落下，聲音清脆。
謝楹脊背觸電似的猛然筆直，渾身微顫。
那枚黑子依舊被吞掉，但陪葬品卻是圍困它的全部白子。
他能做的，只有以命相搏。
謝楹看懂了，全部的過程，也隱隱約約看到了史書上記載的暴君身影。
殺伐果決，狠厲暴虐。
可明明，最開始的初衷不是活下去麽？
“哥哥，”謝楹把棋子放下，心中已然了然，只是平靜道，“你要去哪裏？”
蕭初霽平靜道：“南疆，寧王殿下要去軍營練兵了，我自請前往軍營歷練。陛下已經同意了。”
謝楹問：“什麽時候走？”
少年收拾著棋盤上的棋子，想了想，道：“三日後。”
謝楹默不作聲，鼻尖卻是發酸。
史書上並未記載這些，她也沒有能力提前預知。
“嶺南特產多，我自己可以攢些銀子，到時候回來，我給你帶好吃的好玩的，好不好？”蕭初霽安慰道。
謝楹強扯出一絲笑容，道：“好。”
她收起不悅的神情，囑托道：“哥哥，嶺南路途遙遠，你們多帶些吃食。”
蕭初霽應道：“好。”
少年神色暗淡，他沒說實話，三年後，即便他能活著回來，也是直接回到大昭國境內，交易也會在三年後生效。
屆時，倘若他有命回去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恐怕，也早已成為一個嗜血的瘋子。
那時，蠻蠻也會討厭他的吧。
“還有，嶺南多流寇強盜，你們也要謹防受騙。”
“嗯。”
“我可以給你寫信的，”謝楹低下頭，眼眶止不住地發酸，“你也要給我回信，哥哥，千萬不要忘記。”
“好。”
“來年初春，我還要種上星燈草，到時候，換我給你繡香囊。”
蕭初霽輕輕嗯一聲，句句有回應，但他知道，蠻蠻素來不喜歡女紅。
小娘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叮囑著，最後道，“我明日同阿芷一起去求平安符，給皇兄他們都帶上，還有哥哥的，說不定有用呢。”
頓了頓，他從喉間擠出一個字：“好。”
他的目光凝在謝楹腰間的香囊上，那裏面有一張平安符，是只有大昭皇室才知道的傳統。
相傳，神靈見到真心畫下的平安符，便會降福於攜帶平安符的人。
年幼的時候，蕭初霽的母後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教他做平安符。
母後說，那是父皇親自教她畫的，父皇愛母後，所以願意打破規則，去教她平安。
沒人知道，蕭初霽的母後死的那一日，小小的少年在大雪日，畫了無數的平安符，只求母後睜眼看他。
但顯然沒有用，所以蕭初霽再也不信神靈。
而今，他想，即便做個念想也好。
倘若世間真的有神靈，就請神靈護著謝蠻蠻吧。
蕭初霽重新提起筆，道：“蠻蠻，我教你畫平安符吧。”
謝楹點點頭。
蕭初霽依舊握著她的手，教她一筆一劃畫下奇怪又仿佛天生帶著魔力的符號。
此去一別，再見經年，恐物是人非，倘若他不能親自保護謝楹，那便讓留下平安符，祈願神明，護她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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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謝楹就拉著姜芷一起去了京城外的靈山寺祈福。
寺中香火旺盛，謝楹和姜芷回來的時候，謝楹特意學著蕭初霽教過她的步驟，一筆一劃寫下許多平安符，還特意畫了幾個小笑臉。
她又尋了個空閑，拜托扶桑春水教她繡香囊，即便紮破了三根手指，也沒停下，格外固執，好將那些平安符都裝進去。
宮中的馬車踏著星夜回來，謝楹來不及等到第二天，就去宮外的鴻寧殿找蕭初霽。
但趕到之時，殿內外早已經空無一人，就連守衛的宮女太監也都不見了蹤影。
謝楹楞了楞，心中一跳，似乎明白了什麽。
守在這裏的一個老嬤嬤提著一盞宮燈，映亮了小娘子的失魂落魄的臉頰，“七公主？質子殿下已經離開了。”
她問：“今天走的嗎？”
“是啊，寧王殿下一早也離開了。”老嬤嬤解釋道，“質子殿下沒有告訴您嗎？”
她眨了眨清澈的杏眸，沒說什麽。
許久，謝楹扯出一絲笑容，把一個針線歪扭的香囊交給老嬤嬤，道：“嬤嬤，麻煩您幫我拿好這個平安符，放在鴻寧殿，大概也會有用的吧。”
老嬤嬤收好。
謝楹看了一眼，轉身默默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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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之際，易安公公來了鴻寧殿。
恒澤去了殿外守著。
燭光幽暗，易安公公熟練地給自己添了一杯茶。
蕭初霽並沒有意外，他只是道：“給皇帝的箭頭抹毒，是公公的手筆吧。”
聞言，易安公公頗有些欣慰地看他一眼，沒有否認。
蕭初霽便繼續道，“也是你故意讓蠻蠻往這方面想的吧。”
喝著茶的手一頓，易安公公把茶盞放下，道，“鴻寧殿裏的藥味兒都淡了不少。”
“公公，”少年冷著黑眸看他，眸底爬上一抹慍氣，t“你不該把蠻蠻與我們牽扯太深。”
知道太多真相，總歸是不安全的。
易安公公有些意外，優柔寡斷的廢物質子，竟是為了一個敵國公主，公然頂撞他這個恩師。
他冷哼一聲，“左一個蠻蠻，右一個蠻蠻，殿下，你莫不是忘了，她終究是大澧的公主！”
蕭初霽沒有反駁，這個事實，他心知肚明。
他依舊捏緊著拳頭。
“即便沒有奴婢的提醒，七公主依舊會查到箭頭淬毒的上面，”易安公公喝杯茶，悠悠道，“倒不如奴婢送她一個人情。”
少年微微低頭，攥緊的拳頭垂在身體兩側。
易安公公冷笑道：“殿下，您這是怕她發現，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您的手筆，都是您費盡心力的算計，
您害怕小公主發現自己向來尊敬的哥哥，竟是一個不擇手段、手滿鮮血的瘋子，您害怕她知道真相。”
蕭初霽沈默著，緊握的拳頭驟然像是無力的棉花般松開，臉上表情微變。
而一旁的易安公公則是頗有興趣地欣賞著未來的君王此刻覆雜的表情。
從一個稚嫩單純的廢物質子，一步步走向瘋狂嗜血，漸漸冷血無情。
唯一令他面具破碎的軟肋，竟是一個敵國公主。
他甚至在好奇，倘若這個軟肋某一天忽然消失了，這位走向瘋狂的未來帝王，會是什麽樣的神情。
破碎？抑或是瘋魔？
此刻，那種恐懼與心虛交織在眸底，少年的拳頭再也握不緊，只有他心裏清楚，他的確是害怕了。
易安公公：“從做出這個大逆不道的決定開始，我們就都沒有退路了。”
“殿下，您不該有軟肋。”
蕭初霽鬼使神差地問：“倘若有呢？”
易安公公毫不留情道：“那便殺了。”
他頓了頓，眸光微顫，似乎想到了什麽，終是忍不住道，“或者，永遠不要讓人知道您的軟肋。”
寒風從殿門縫隙內擠了進來，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搖晃得整個燭火都在急促地顫動。
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裏，蕩起陣陣漣漪。
許久，蕭初霽答道，“我知道了。”
*
前往嶺南的路上，蕭初霽靜靜地待在馬車裏看書。
到達嶺南軍營大抵需要兩月時間，他們已經趕了一個月的路程。
也就在出發一個月的時候，軍隊收到了來自大澧皇宮的密信。
彼時的寧王謝邵與蕭初霽正暫住在錦州。
文人墨客，詩情畫意，都不足以概括江南。
但若是單論起紙筆，江南的宣紙種類不可謂不豐富。不僅有各式各樣的帶花紋字樣的宣紙，更有甚者還帶有香味兒。
啞仆恒澤本想自己出來替自家殿下買些寫字用的紙筆，但蕭初霽執意要親自來挑。
蕭初霽忽的問恒澤，“小娘子應該都喜歡些帶花樣的宣紙吧，還有帶香味兒的。”
恒澤頓時明白了什麽，臉上的笑容怎麽也藏不住。
即便那些宣紙很貴，但蕭初霽還是買了下來。
回到軍營，蕭初霽便開始研墨寫字，事無巨細地寫下書信。
謝楹喜歡那些市井傳聞，他便寫了些此去的見聞，還有江南特有的風味小吃。
他知道，她喜歡。
寫完後，蕭初霽打算把這些信件托人帶回京城。
便去找了謝邵。
軍營帳篷裏，謝邵先是告訴他，蕭初瀾在回國途中遭人暗害，馬車墜落懸崖，生死不明。
聞言，蕭初霽並沒有很大的情緒變動，仿佛早就預料到似的。
謝邵也在悄悄打量著他的神情，最後道：“不過，我想，那應該是掩人耳目吧，畢竟，密林裏，你就已經給他下了毒。”
聽到這裏，蕭初霽才擡頭對上謝邵審視的目光。
他沒有否認。
在密林裏，沒有謝邵在，他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謝邵整理著文書，道，“箭頭上淬了毒，對吧。就連圍攻蕭初瀾的野獸也是因為中了你的毒，才會發瘋撲向蕭初瀾的，對吧。”
那日，謝邵在離開謝楹以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去找皇帝謝翰，反而找到了正與大昭皇長子周旋的蕭初霽，並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早在皇帝謝翰決定與蕭初霽合作的時候，寧王謝邵就已經是兩側的接頭人了。
淬毒的事，皇帝與寧王事先並不知道。
而這些都是蕭初霽親自交代的。
謝邵道：“鎮遠侯世子救下了蕭初瀾，他不能死在密林。”
蕭初霽眼神出奇地平靜，淡漠道，“他不會死在密林，我下的毒，需要時間。而且，他不敢找禦醫。”
一旦暴露，他的動機也會被牽扯出來，蕭初瀾向來謹慎，唯獨對於蕭初霽，自己這個廢物弟弟，有的只是不屑。
所以，他根本不會相信，一向無害的五弟，竟會心狠手辣地對他下毒。
“本王都安排好了，”謝邵道，“你們大昭的黨羽做事倒是利落，沒法驗屍，便與我們大澧無關了，恭喜五殿下，少了一位勁敵。”
少年冷笑道，“他算不上勁敵。”
否則，大昭也不會派蕭初瀾出使大澧。
說完這些，蕭初霽把自己的信交給謝邵，語氣驀地松下，道，“如果有信使回京城，煩請寧王幫我轉交給蠻蠻吧。”
謝邵聞言，神情微變，淡聲道：“拿回去吧，蠻蠻看不到了。”
蕭初霽不解道：“什麽意思？”
“皇宮加急的密報，”謝邵沈聲道，他從一堆文書底下抽出一封密信，交給蕭初霽，“一個月前，大澧皇宮發生了異動。”
蕭初霽只覺一股不好的預感在心中騰然升起，心跳砰砰作響，他拿起來密信，展開看去。
“蠻蠻，死在了大火中，賊人至今未找到。”
謝邵眼圈紅了，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咬著牙陳述事實，“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不見蠻蠻屍骨。”
啪得一聲，蕭初霽腰間的玉毫無征兆地摔落在地，裂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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