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032

關燈
032

“剛剛地上有這些水嗎?”一墻之外的聲音在說。

“不記得了……好像沒有。”

“從哪兒來的水?”

“船舷邊更多,是有誰把漁網收上來了?”

角落裏,海水的氣味已經快要淹沒酒精味,艾格看了眼手底下濕噠噠的動物,一滴水正從它的睫毛落到他的手腕上。它潮濕得像是上一秒剛從大海裏急急忙跑出,也不知長發與魚尾在甲板留下了多少水跡。

濕意從每一處觸碰裏傳來,最明顯的是小腿處,那尾鰭已經不再像剛剛那樣緊緊絞纏,柔軟的觸感一動不動地抱在他的左腿。許久都沒呼吸冒出,那鰓片也沒扇動,他稍微松了松手,一道漫長而顫抖的呼吸出現在了手心裏。它明白門外那些人的搜尋嗎?在害怕被發現嗎?艾格看到它長鰓的影子在跟隨呼吸顫動。

“酒艙檢查過了嗎?”

“早就檢查過了。”

“門口怎麽也有水?”

忽地一下,木門推開,燈光掃進屋內。

“地上也有水。”

“誰把酒桶打翻過?聞聞,這裏都是香噴噴的酒味。”

“好像……還有點其他味道?進去看看?”

艾格轉頭去看地上那灘水,不由皺起了眉。燈光在墻上掃了又掃,三個,他聽出那快要進來的人數。

他沒有察覺到自己手掌按壓的力度在加大,留神門口間,只感覺到了腿上那截尾鰭的松動。柔軟的觸感從膝彎滑下,緊接著,自上而下又是一遍,尾尖輕柔而無聲的拍打從膝蓋處傳來。艾格低頭去看那雙灰眼珠,它向他投來幽靜的凝視。某一瞬間,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比自己是只松鼠或者兔子還要古怪的念頭:那尾鰭的動靜像極了一雙手掌的安撫。

黃色的光線離開地上的水跡。

“只是一灘打翻的酒——你在怕那動物躲在酒艙嗎?”

“我沒這麽說。”

“要我說,壓根不需要找什麽,沒有門鎖,沒有看守,大海就在那兒,它還會去哪兒?那是海裏的動物。”

“是這麽回事。”又是一道光掃過,“走吧。”

腳步聲逐漸遠去了。

搜尋徹底結束時,圓月已經快要消失在大海的最遠處,海平線底下的黎明卻還沒到來的跡象。

夜霧在片刻間已由淡轉濃,事務長帶著一群人消失在霧中,沒人知道這個興師動眾的夜晚是否令那張面具下的臉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終於從躲藏處出來,走在回艙室的路上,海風一吹,艾格只覺身上都是一塊一塊的潮濕涼意,手臂,雙腿,胸膛,每一處碰過那動物的地方都得要一會兒才能幹透。

接著他摸了摸後腰,摸到了不亞於小腿的潮濕,記起人魚剛剛落在身後的兩只蹼掌,卻不記得從頭到尾它懸著的手臂有過觸碰。

停步回頭,連腳步聲都沒有的動物正在從很遠處的夜霧裏跟來。

那半截長尾淌在地上,像束黑色流水。人魚大半身軀豎直而立,他走上十步,它可能才動了三步的距離,不管蜿蜒在地上的魚尾是怎樣一個優雅模樣,那部位也顯然不是為陸地而生的。

艾格望著它緩緩來到跟前,端詳了會兒它仰著臉、發頂才到他肩膀的樣子,隨後他從它頸間撈過一縷濕漉漉的頭發,放到鼻端聞了聞。

離開了酒精的幹擾,只剩滿滿的海水氣味,草藥味已經徹底消失。放眼整艘船,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它洗出這身海水味,不難猜測它之前回到了哪裏。輪船和大海,搞不好都是它來去自如的地方。

松開這縷黑發,艾格望向那片沾上甲板汙跡的尾鰭。海面就在一舷之隔,它卻拖著這條不屬於陸地的尾巴跟了一路。

“是想來我們的爬梯上坐一會兒嗎?”

聞言,人魚原本正在擡高的脖頸忽然不動了。

那是種不動聲色的停滯,你可以說它是聽懂了,也可以說它只是在判斷這突然出現的聲音。人魚蒼白的臉像船舷外的深海一樣平靜,也像深海那樣可以藏下一切。

四目相對,艾格沒能從它的凝視裏找出半點裂縫。

直到他伸出手,穿過那片頭發,摸到它僵直的後頸——這一點點觸碰好似擊打,縫隙猝然裂開,兩片睫毛忽地顫了顫,臉上的顫抖來到脖頸,就變成了喉頭的滑動。它把肩膀向他擡高,他的手指於是來到它的脊背。

濕意從指尖的一點變成掌心的一片,艾格彎下腰,另一只手撈過它的魚尾。一個沒遭到半分抗拒的橫抱。

每一寸繃緊的肌肉都讓這具軀體顯得更加沈重,艾格把它放上船舷,魚尾自船沿流淌到了甲板上。只需稍作後仰,人魚就能背朝海面倒下,但輪船輕微一下搖晃,它的蹼掌就緊緊扣住了船舷。

仿佛是害怕落海的樣子。

沒有一條魚應該害怕回到大海。

夜霧開始圍繞不散。比志怪動物本身更加捉摸不定的是那些伴隨而來的舉動——它來到這艘船的意圖,它回到這艘船的意圖,它一副不通人言的樣子。剛剛歷經一場躲藏,大海就在背後,而現在,它雙手緊扣著船舷。

“聽得懂我在說什麽嗎?”沒等它有什麽反應,艾格低頭撈過垂落的魚尾,“你聽的懂。”

“會聽,會看,會思考,會感受——”黑鱗的觸感細膩而奇妙,細小的顫抖從手掌底下傳來,“還會偽裝,對不對?”

他沒有去看人魚的表情,大多時候,這動物對面部的控制能細微到鰓片的每一根骨刺,他只是望著手裏這把魚尾。手掌裏,魚尾在隨著話音一點點繃緊,黑鱗在無法克制地輕顫,連柔軟的尾鰭都因完全繃開而仿佛有了鋒利之感。

接著艾格碰上了這片尾鰭。

像是蛇類找到一根稱心的枝幹,那透明軟體登時往手臂纏來,本能般的死死絞纏遇上一截臂彎擡起的動靜,轉瞬又像遇敵般停懸不動。蹼掌扣緊船舷,人魚撐起半身,那是個要落回甲板的姿勢,但沒等它的魚尾挪動一分,艾格另一只手上滑,一把握住了那尾鰭的根部。

幾乎是同時地,一記快速而大幅的顫抖從整條魚尾溢出。人魚就像尋常動物被捏住後頸那樣,整個凝固在了船舷上。

極度的寂靜中,艾格擡頭去看它此刻的神情,那長鰓不停顫動的臉正在朝他收起所有呼吸。

它並不是一無所知的動物。

啪的一聲打斷了寂靜,有東西從人魚掌心滑出,驟然落地。

視線來到地上,艾格伸腳碰了碰,看清了那是一串鑰匙。

放開了手裏的尾巴,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哪來的鑰匙?細細看了片刻,相同的鑄鐵材料讓他想到了水艙新掛上的三把鎖。撿來的?剛剛走來的一路,他並沒有註意背後人魚的舉動。

他擡頭看向人魚,它正在盯著自己的尾鰭。鑰匙晃了晃,發出清脆聲響,它慢慢移來目光。

艾格把鑰匙收進了自己兜裏,與那雙灰眼珠對視。

“你回不去水艙了。”他簡短地告訴它。

今晚之前,大船管理者也許只是想讓志怪動物離開這艘船,無論方法。

但如果消失了一夜的動物再次出現,證實它具備躲藏的智慧和意志,又似乎隨時隨地可以從大海登上這艘船,那麽放生這種方式大概已經不能讓人們徹底安心了。

“如果不想被人宰殺或販賣,最好別再上這艘船。”

聞言,人魚的面龐平靜不變,兩只蹼掌卻愈發緊扣。這是個悄然而緩慢的反應,像是生怕劇烈一點就遭到打斷,它把魚尾貼上船壁,半身微微前傾,要不是面前堵著一個人,這具軀體也許已經從舷上滑回了甲板。

艾格望向它落在地上的尾鰭,那柔軟的部位正在他的目光裏收攏蜷起。

不管它對這艘船有什麽企圖,危險是需要避開的東西,這是任何一個能思考的頭腦都明白的事。

天亮之後,人魚消失之事就該傳遍全船,接下來它在船上的任何一次出現都會成為危險的源頭,而放在甲板上,兩條腿的人類要想逮住一條慢吞吞的魚尾巴,實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艾格至今不清楚這神秘的動物有什麽神秘手段,但他知道大船管理者的手段——海上的這些事都大同小異,自北海向南,他曾經一路見識,刀劍、鎖鏈、刑具,以及火.槍,人類的工具並不是容易應付的東西,被恐懼折磨著的人和被貪婪控制的人一樣,大概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到時候的危險可不會像肩頭一腳那麽容易忘記,鮮血是種深刻的記憶門徑,往往只需一兩次,再懵懂的頭腦也能了解這些規則。

望了會兒霧裏的黑海,艾格開口道:“後面的危險不會只是剛剛那場捉迷藏。”他告訴它,“不是游戲,也沒有僥幸,出現的傷口會比你現在身上的致命百倍,這是艘危險的船。”

他有心想說些更詳細更唬人的話,話到嘴邊,卻不清楚哪種酷刑更能嚇唬到這種動物,一條條數完大概天都亮了。

“危險。”最後他只是再度提起那脆弱的尾鰭,扯了扯,“懂了嗎?”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