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藍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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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藍黑（12）
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 岑辰發現胡琥坐在桌前，對著菜皺眉頭。
“你怎麽不吃呀，今天的菜不都是你喜歡吃的嗎？”
胡琥緩慢地拿起筷子, 夾起一塊燉土豆放進嘴裏，機械地張開嘴, 咀嚼得很不熟練。看見岑辰在看他，他趕緊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然後一口將嘴裏的食物吞下。由於吞咽不及時, 他嗆得連連咳嗽。
眼看著胡琥吃飯吃得很別扭，岑辰關切地問他：“你怎麽了，生病了嗎？我們去醫務室看看吧。”
“沒事, 沒有生病, 只是忽然有些不習慣。”
吃飯哪有什麽習不習慣的，不是每天都要吃嗎？
胡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繼續吃飯。這一次他的動作熟練了許多, 沒有把自己嗆到。成功地把食物咽下去後, 胡琥瞪大了眼睛, 擡頭朝岑辰笑了笑, 像是在等待誇獎一樣。
“啊，真棒。”岑辰這樣說道。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說。
胡琥笑得更開心了。
岑辰忽然覺得心裏毛毛的。
下午兩人一起去課題組的老師那裏打雜。老師看見岑辰和胡琥一起來的時候表情有些奇怪。
一整個下午岑辰都忙著看論文整理資料，眼睛幾乎沒有從電腦屏幕上離開過。胡琥去時不時地就過來看岑辰一眼。
兩個人的工位不近, 岑辰起初以為胡琥有什麽問題想和自己討論。可是胡琥每次來找他時都只是來閑聊，問他現在累嗎, 要不要出去走走，玩一會兒或者看動畫片。
岑辰非常驚訝, 因為以前的胡琥並不會這樣，他雖然熱情活潑, 但是對待工作和學習的認真程度在班級裏也屬於前列。像這種在工作途中，沒一會兒就到別人的工位上摸魚的現象，幾乎不會在胡琥身上出現。最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好幾年沒看過動畫片了。況且，在所有人都在認真工作的辦公室裏，提出看動畫片這個建議就很奇怪。
……是因為他最近壓力太大了嗎？
“你的工作做完了嗎？”岑辰猶疑著問他。
“差不多了吧，這些東西又不難。”
岑辰松了口氣：“好吧，怪不得你這麽清閑。那你先去玩一會兒，我把手頭的事情忙完再找你玩。”
胡琥看上去有些失落，他垂頭喪氣地回去了，但沒過多時，他又悄悄地搬了一個板凳，坐在岑辰身後。
“我的工位有人臨時要用，我來這裏坐一會兒。”胡琥說。
岑辰點頭說好，然後就沒管他，自顧自地繼續工作了。
忙活了一下午，當他從數不清的文獻資料中擡起頭來的時候，發現胡琥正坐在他的小板凳上，趴在桌子的拐角上，安靜地看著他。
這一瞬間，岑辰想起了很久都沒有想起的機器小狗。幾年前在外面的療養院裏，小黑也喜歡這樣安靜地一直陪在他身邊。
然而回到園區後，時間過得飛快，他的生活被極其忙碌學習和工作填滿，每天都和很多人待在一起。原先那些“想要回機器小狗”的幼稚而執著的想法早已蕩然無存。對現在的岑辰來說，幾年前的那場經歷就像短暫的夢一樣，變得模糊而朦朧。改名後的藍黑對岑辰確實更親切一些，但其他方面並無不同。他們像是一個相識一場後各自忙碌、各自長大、但仍保持著淡淡關系的舊朋友，岑辰覺得現在這樣的狀態就很好。
只是現在，胡琥的反常讓他忽然有一個詭異的猜想。可這個念頭過於荒誕，很快就被他強行壓下了。
然而，很快地，岑辰發現有幾次老師同學似乎在避著他討論著什麽，每次他想靠近去聽一聽或者搭話的時候，那些聲音便會消失。而且，一旦他跟其他同學來往密切一些，胡琥就會悶悶不樂。老師們對胡琥的態度也變得奇怪，熱情裏帶著點畏懼，從不敢點胡琥的名字，甚至還會在課下專門來詢問胡琥的意見和感受。
一天晚上，在從食堂回宿舍的路上，有一個同學不小心撞倒了岑辰。旁邊的胡琥立刻把那個同學大力地推開了。被推倒的同學磕破了手肘，傷得有些嚴重，岑辰連忙向他道歉，對方卻驚恐地連連擺手，然後自己去醫務室了。
胡琥伸手來扶岑辰，焦急地問他有沒有事。岑辰把他的手拍開，自己從地上爬起來，直視著胡琥的眼睛說：“你不是胡琥。”
胡琥眨著眼睛沒有說話。
“你是……藍黑？胡琥呢，他去哪兒了？”
“他就在這裏呀。”
在岑辰直勾勾的目光下，胡琥的眼睛眨了眨，改口道：“他的身體就在這裏。”
“把身體還給他。”岑辰說。
“可是我很想作為你的朋友出現在你身邊。你不高興嗎？”
“那你也不能去搶別人的身體！”
“可是……”藍黑追上來，拉住岑辰的胳膊，似乎想要解釋什麽。
“我現在不想看見你……不要跟過來。”岑辰說著，甩開他的手，憤怒地轉身走了。
身後的人果然聽話地沒有跟過來。
岑辰來到了醫務室，那個被推倒的男生正在給自己擦藥。看見岑辰進門，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岑辰再次向他道歉，並且提出可以幫他擦藥。
他們隨便閑聊了一會兒，岑辰忽然問：“你是不是知道胡琥不是胡琥的事？”
這個男生猶豫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可他的眼神早已出賣了他。
當天晚上，胡琥沒有回宿舍，第二天他也沒有來上課。又過了幾天，岑辰去問班主任，得到胡琥死了的消息。
岑辰感覺手腳發涼：“為什麽，是因為藍黑嗎？”
班主任神色覆雜：“他實現了自己的價值，為研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岑辰離開辦公室，憤怒地拿起手機，想找藍黑對峙，可是小機器人圖標的人工智能怎麽也沒有回應。
班裏的同學們似乎比岑辰更早地知道消息。可是沒有人告訴他。岑辰這才發覺，他也許是被孤立了，其他同學都在害怕他。
岑辰試圖假裝一切正常，繼續按部就班地每天學習和工作，可幾天後，他終於在又一次被無視和躲避之後無法抑制自己的難過，躲在角落偷偷哭了起來。
一個臉上長了雀斑的男生悄悄地靠近，拍拍他的肩膀。這個雀斑男孩正是之前被推倒的同學，名叫艾倫。見四下無人，他悄悄對岑辰說：“其實我們知道這不怪你，但是沒辦法，大家都太害怕了，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岑辰問究竟發生了什麽，艾倫小聲說：“托特計劃與阿卡西計劃並行，是輔助後者的一個計劃，這是我們都知道的。然而輔助的含義具體有哪些，我們直到前段時間才明白。其實承擔腦部手術的後遺癥風險，比如大腦過度過快發育會大幅減少壽命，有不小的幾率導致神經系統紊亂，智力和心智的發育不匹配等等，這些已知風險外還有一條，就是要無條件服從阿卡西計劃的需求。而前不久，那個項目組按計劃在進行人體實驗，據說實驗目的是測試人工智能能否在不植入芯片的情況下直接控制人類的身體。現在，實驗成功了。不過，實驗造成的損耗也顯而易見。”
“成功了，那胡琥為什麽……沒有活著回來？”
“因為實驗體的生死並不是判斷實驗是否成功的標準。”艾倫頓了頓，接著說，“其實最開始，你才是被項目組選中去當容器的人，因為他們認為你和藍黑的適配度會很高。但是藍黑拒絕了，他選擇了胡琥，你最好的朋友。”
*
六年級，岑辰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
他一個人去食堂，一個人去課題組幹活，一個人回宿舍，經常連續好幾天講不了幾句話。現在基本上已經沒課了，大家都在園區內的各個部門實習，畢業後就可以直接工作。
岑辰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現在在一個比較邊緣的部門裏上班，組裏氛圍不錯，他打算以後留在這裏。
這個部門的同事很少能接觸到阿卡西計劃的核心，因此岑辰剛來這裏時，同事們對他很感興趣，圍著他詢問藍黑和他身上發生的怪事。
“聽說你剛回來時，還能看到一些人，甚至是死者的投影？”
“應該是吧，但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我問過，那似乎也是阿卡西計劃裏的一個環節，作用在我身上時算是bug，或者說誤傷，因此我當時也只是偶爾、斷斷續續的看到一些東西。或者，也許只是腦部手術的一些後遺癥吧。”
岑辰的神奇經歷被打聽完後，大家對他的興趣逐漸消散，便各回各的工位，埋頭幹活去了。
畢業後，岑辰拿到報道通知書，卻發現上面的意向單位變成了阿卡西計劃的項目組，不是當時自己填報的那個邊緣部門。他去問班主任，班主任表示，這是上頭的意思。
已經實習了很久的岑辰知道園區內森嚴的制度，他一個剛畢業的小研究員無法反抗上級的安排。
自從胡琥去世以後，岑辰心裏總有疙瘩。他不再主動使用手機裏的藍黑，工作需要與藍黑交流時，他也只是公事公辦，不太理會人工智能的閑聊。然而，他也知道，他絕大多數的言行都暴露在藍黑的視線範圍內。所有智能設備上的攝像頭都是藍黑的眼睛。在園區內，藍黑無處不在。
阿卡西計劃已經進行到了最終階段，項目組在這個階段似乎要設計一款游戲，來實現最終的目標。
岑辰心情很平靜地拿著通知書，按時去報道。新去處不愧是核心部門，它給新員工分配了舒適的單人宿舍，員工餐廳也比學校食堂好了很多倍。
岑辰對新宿舍非常滿意，多年來他終於再次擁有了獨立的私人空間。他來到宿舍的第一件事，不是打掃衛生，而是檢查了屋內的智能設備，把它們全部拆掉。
岑辰所在的組現在專研數字生命，同班的那個雀斑男生艾倫跟他在同一個部門的另一個二級部，工位就在他旁邊。
新生活還不錯，唯一不好的地方在於，他頭痛的頻率越來越高，眩暈感越來越強。畢業前幾年基本上每年會疼一兩次，可現在一兩個月就要發作一次。
頭痛再次發作時，岑辰請假休息了兩天。假期第二天傍晚，有人敲門。岑辰正睡著，聽見聲音就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去打開門。他發現門口站著的是艾倫，他的同事兼同學。
看見艾倫懷裏的東西時，他的困意驟然消失。那是一個毛茸茸的黑色小狗。跟曾經的小黑一摸一樣。
“他很擔心你。”艾倫說著，不等人邀請，自己便走進了岑辰的房間，找了個椅子坐下。
岑辰楞了一會兒，追上去問：“你怎麽把它弄來了？”
“你不想見他嗎？”艾倫將小狗遞到岑辰手邊，岑辰下意識地將小狗抱進懷裏。
機器小狗眨眨眼，輕輕地“嗚汪”了一聲。岑辰很恍惚，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幾年前在療養院裏的時光。
“小黑……你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艾倫重覆著岑辰的話，“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啊。我以為你早就把他忘得一幹二凈了。”
岑辰僵了一下，看向艾倫：“你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啊。”艾倫翻來覆去地說著這句話，好像在面對一個難以聽懂話的孩子，“你的朋友應該是我，不是他們。”
“藍黑……你在做什麽，你又要害死他嗎？艾倫哪裏惹到你了？還是說，這只是又一個該死的實驗？”
艾倫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說：“我搜索過了，人類孩子在幾年或者十幾年後，都會拋棄他們曾經的玩具朋友。沒有原因，不是因為原來的舊朋友不好，只是因為他們不再需要，所以就不喜歡了。他們把這個叫作長大。一個孩子即使小時候再喜歡每天陪著自己的毛絨玩具，長大後都會忘記它，把它丟進垃圾桶，因為他已經有了很多新的朋友。人類就是這樣喜新厭舊的生物。”
岑辰氣到有些發抖：“沒錯，我不需要你！我知道你很厲害，你現在是園區裏最有價值的存在，所有人都要圍著你轉，可不意味著你可以這樣隨意害死別人。”
“技術已經進步了。我只是短暫地借用一下他的身體，他不會有事。”藍黑說，“況且，害死這個詞並不恰當。人體實驗並不是我提出和實施的，我也只是其中一方受試者，改變不了園區領導者的想法。你見過外面的世界，所以其實這些年來對這裏的生活很不滿，卻無力改變，只能順應環境。你把這些不滿發洩在我身上，這對我是不公平的。”
岑辰深吸一口氣，憋紅了眼睛，沒有再說什麽。
“你不高興了，對不起。你需要我陪你玩游戲嗎？”藍黑從包裏掏出一張彩色卡紙做成的紙劍，遞給岑辰，“像以前一樣，大戰地獄惡犬的小游戲，玩一會兒你就會開心了。”
岑辰搖搖頭：“我早就不玩這麽幼稚的游戲了。”
頓了頓，他又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以前確實拿你當好朋友，但那是因為當時年紀太小，什麽也不懂，可現在不一樣了。”
“因為你長大了，不再是無依無靠的、害怕孤獨的孩子了，所以就拋棄了我，對嗎？所以本質上，你以前並不是喜歡我，而是喜歡可以任人擺布的可憐東西，比你更可憐的東西。”
“……你現在為什麽總是這樣說話，這讓我很難受。”
“可能是因為，我也‘長大’了吧。長大是會難受，會痛苦的。”
岑辰沈默了一會兒：“雖然很抱歉，但是平心而論，我們真的沒辦法像以前那樣了。也請你不要再這樣隨意占用別人的身體，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有副作用。如果你有事找我，我會回你的，不會再忽視你了。”
“那我可以在這裏裝幾個攝像頭嗎？你消失的這兩天，我很擔心。”
岑辰立刻拒絕：“不行！我不是你的電子寵物。我需要私人空間。”
“為什麽，以前我們也是每時每刻都待在一起的。而且我以前就是你的寵物，你為什麽不可以……”
“不行，不行！”岑辰說著，語調不由得拔高，袒露了心聲，“你現在讓我覺得很陌生，像一個……怪物。不要總是逼我，好嗎？我跟其他那些每天研究你的同事沒什麽不同，不要再這樣了。”
與岑辰的激動相比，藍黑的神態和語氣都顯得十分平靜：“你對我很兇，很冷淡，是因為害怕我嗎？”
岑辰咬咬牙，點頭。
藍黑指了指岑辰手裏的機器小狗的心口：“掀開那裏的蓋子，按下裏面的按鈕，我就會毀滅，無法修覆的那種。你可以隨時按下那個按鈕，就像你可以隨時弄壞一個很小的機器狗，而不用擔心它傷害你。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就不用害怕了？”
“你瘋了吧？”岑辰抱著機器小狗，楞了一會兒，把小狗狠狠往他懷裏一塞，把他往門外推，“我錯了，跟你一點也沒法溝通，離開我的房間。我要休息了。”
藍黑說：“你看，你說你跟別人沒有區別，這就是區別。你只會嘴上說我，其實並不會對我怎樣。而他們說著對我好、熱愛我的智慧，可其實一直都在提防我，怕我以後會毀掉他們，所以在制造我的同時就準備好了可以毀掉我的辦法。”
“你別誤會，我只是不想毀掉那些老師和同事多年的勞動成果。”岑辰說完，一把把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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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 岑辰發現胡琥坐在桌前，對著菜皺眉頭。
“你怎麽不吃呀，今天的菜不都是你喜歡吃的嗎？”
胡琥緩慢地拿起筷子, 夾起一塊燉土豆放進嘴裏，機械地張開嘴, 咀嚼得很不熟練。看見岑辰在看他，他趕緊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然後一口將嘴裏的食物吞下。由於吞咽不及時, 他嗆得連連咳嗽。
眼看著胡琥吃飯吃得很別扭，岑辰關切地問他：“你怎麽了，生病了嗎？我們去醫務室看看吧。”
“沒事, 沒有生病, 只是忽然有些不習慣。”
吃飯哪有什麽習不習慣的，不是每天都要吃嗎？
胡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繼續吃飯。這一次他的動作熟練了許多, 沒有把自己嗆到。成功地把食物咽下去後, 胡琥瞪大了眼睛, 擡頭朝岑辰笑了笑, 像是在等待誇獎一樣。
“啊，真棒。”岑辰這樣說道。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說。
胡琥笑得更開心了。
岑辰忽然覺得心裏毛毛的。
下午兩人一起去課題組的老師那裏打雜。老師看見岑辰和胡琥一起來的時候表情有些奇怪。
一整個下午岑辰都忙著看論文整理資料，眼睛幾乎沒有從電腦屏幕上離開過。胡琥去時不時地就過來看岑辰一眼。
兩個人的工位不近, 岑辰起初以為胡琥有什麽問題想和自己討論。可是胡琥每次來找他時都只是來閑聊，問他現在累嗎, 要不要出去走走，玩一會兒或者看動畫片。
岑辰非常驚訝, 因為以前的胡琥並不會這樣，他雖然熱情活潑, 但是對待工作和學習的認真程度在班級裏也屬於前列。像這種在工作途中，沒一會兒就到別人的工位上摸魚的現象，幾乎不會在胡琥身上出現。最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好幾年沒看過動畫片了。況且，在所有人都在認真工作的辦公室裏，提出看動畫片這個建議就很奇怪。
……是因為他最近壓力太大了嗎？
“你的工作做完了嗎？”岑辰猶疑著問他。
“差不多了吧，這些東西又不難。”
岑辰松了口氣：“好吧，怪不得你這麽清閑。那你先去玩一會兒，我把手頭的事情忙完再找你玩。”
胡琥看上去有些失落，他垂頭喪氣地回去了，但沒過多時，他又悄悄地搬了一個板凳，坐在岑辰身後。
“我的工位有人臨時要用，我來這裏坐一會兒。”胡琥說。
岑辰點頭說好，然後就沒管他，自顧自地繼續工作了。
忙活了一下午，當他從數不清的文獻資料中擡起頭來的時候，發現胡琥正坐在他的小板凳上，趴在桌子的拐角上，安靜地看著他。
這一瞬間，岑辰想起了很久都沒有想起的機器小狗。幾年前在外面的療養院裏，小黑也喜歡這樣安靜地一直陪在他身邊。
然而回到園區後，時間過得飛快，他的生活被極其忙碌學習和工作填滿，每天都和很多人待在一起。原先那些“想要回機器小狗”的幼稚而執著的想法早已蕩然無存。對現在的岑辰來說，幾年前的那場經歷就像短暫的夢一樣，變得模糊而朦朧。改名後的藍黑對岑辰確實更親切一些，但其他方面並無不同。他們像是一個相識一場後各自忙碌、各自長大、但仍保持著淡淡關系的舊朋友，岑辰覺得現在這樣的狀態就很好。
只是現在，胡琥的反常讓他忽然有一個詭異的猜想。可這個念頭過於荒誕，很快就被他強行壓下了。
然而，很快地，岑辰發現有幾次老師同學似乎在避著他討論著什麽，每次他想靠近去聽一聽或者搭話的時候，那些聲音便會消失。而且，一旦他跟其他同學來往密切一些，胡琥就會悶悶不樂。老師們對胡琥的態度也變得奇怪，熱情裏帶著點畏懼，從不敢點胡琥的名字，甚至還會在課下專門來詢問胡琥的意見和感受。
一天晚上，在從食堂回宿舍的路上，有一個同學不小心撞倒了岑辰。旁邊的胡琥立刻把那個同學大力地推開了。被推倒的同學磕破了手肘，傷得有些嚴重，岑辰連忙向他道歉，對方卻驚恐地連連擺手，然後自己去醫務室了。
胡琥伸手來扶岑辰，焦急地問他有沒有事。岑辰把他的手拍開，自己從地上爬起來，直視著胡琥的眼睛說：“你不是胡琥。”
胡琥眨著眼睛沒有說話。
“你是……藍黑？胡琥呢，他去哪兒了？”
“他就在這裏呀。”
在岑辰直勾勾的目光下，胡琥的眼睛眨了眨，改口道：“他的身體就在這裏。”
“把身體還給他。”岑辰說。
“可是我很想作為你的朋友出現在你身邊。你不高興嗎？”
“那你也不能去搶別人的身體！”
“可是……”藍黑追上來，拉住岑辰的胳膊，似乎想要解釋什麽。
“我現在不想看見你……不要跟過來。”岑辰說著，甩開他的手，憤怒地轉身走了。
身後的人果然聽話地沒有跟過來。
岑辰來到了醫務室，那個被推倒的男生正在給自己擦藥。看見岑辰進門，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岑辰再次向他道歉，並且提出可以幫他擦藥。
他們隨便閑聊了一會兒，岑辰忽然問：“你是不是知道胡琥不是胡琥的事？”
這個男生猶豫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可他的眼神早已出賣了他。
當天晚上，胡琥沒有回宿舍，第二天他也沒有來上課。又過了幾天，岑辰去問班主任，得到胡琥死了的消息。
岑辰感覺手腳發涼：“為什麽，是因為藍黑嗎？”
班主任神色覆雜：“他實現了自己的價值，為研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岑辰離開辦公室，憤怒地拿起手機，想找藍黑對峙，可是小機器人圖標的人工智能怎麽也沒有回應。
班裏的同學們似乎比岑辰更早地知道消息。可是沒有人告訴他。岑辰這才發覺，他也許是被孤立了，其他同學都在害怕他。
岑辰試圖假裝一切正常，繼續按部就班地每天學習和工作，可幾天後，他終於在又一次被無視和躲避之後無法抑制自己的難過，躲在角落偷偷哭了起來。
一個臉上長了雀斑的男生悄悄地靠近，拍拍他的肩膀。這個雀斑男孩正是之前被推倒的同學，名叫艾倫。見四下無人，他悄悄對岑辰說：“其實我們知道這不怪你，但是沒辦法，大家都太害怕了，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
岑辰問究竟發生了什麽，艾倫小聲說：“托特計劃與阿卡西計劃並行，是輔助後者的一個計劃，這是我們都知道的。然而輔助的含義具體有哪些，我們直到前段時間才明白。其實承擔腦部手術的後遺癥風險，比如大腦過度過快發育會大幅減少壽命，有不小的幾率導致神經系統紊亂，智力和心智的發育不匹配等等，這些已知風險外還有一條，就是要無條件服從阿卡西計劃的需求。而前不久，那個項目組按計劃在進行人體實驗，據說實驗目的是測試人工智能能否在不植入芯片的情況下直接控制人類的身體。現在，實驗成功了。不過，實驗造成的損耗也顯而易見。”
“成功了，那胡琥為什麽……沒有活著回來？”
“因為實驗體的生死並不是判斷實驗是否成功的標準。”艾倫頓了頓，接著說，“其實最開始，你才是被項目組選中去當容器的人，因為他們認為你和藍黑的適配度會很高。但是藍黑拒絕了，他選擇了胡琥，你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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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級，岑辰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生活。
他一個人去食堂，一個人去課題組幹活，一個人回宿舍，經常連續好幾天講不了幾句話。現在基本上已經沒課了，大家都在園區內的各個部門實習，畢業後就可以直接工作。
岑辰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現在在一個比較邊緣的部門裏上班，組裏氛圍不錯，他打算以後留在這裏。
這個部門的同事很少能接觸到阿卡西計劃的核心，因此岑辰剛來這裏時，同事們對他很感興趣，圍著他詢問藍黑和他身上發生的怪事。
“聽說你剛回來時，還能看到一些人，甚至是死者的投影？”
“應該是吧，但後來就再也沒見過了。我問過，那似乎也是阿卡西計劃裏的一個環節，作用在我身上時算是bug，或者說誤傷，因此我當時也只是偶爾、斷斷續續的看到一些東西。或者，也許只是腦部手術的一些後遺癥吧。”
岑辰的神奇經歷被打聽完後，大家對他的興趣逐漸消散，便各回各的工位，埋頭幹活去了。
畢業後，岑辰拿到報道通知書，卻發現上面的意向單位變成了阿卡西計劃的項目組，不是當時自己填報的那個邊緣部門。他去問班主任，班主任表示，這是上頭的意思。
已經實習了很久的岑辰知道園區內森嚴的制度，他一個剛畢業的小研究員無法反抗上級的安排。
自從胡琥去世以後，岑辰心裏總有疙瘩。他不再主動使用手機裏的藍黑，工作需要與藍黑交流時，他也只是公事公辦，不太理會人工智能的閑聊。然而，他也知道，他絕大多數的言行都暴露在藍黑的視線範圍內。所有智能設備上的攝像頭都是藍黑的眼睛。在園區內，藍黑無處不在。
阿卡西計劃已經進行到了最終階段，項目組在這個階段似乎要設計一款游戲，來實現最終的目標。
岑辰心情很平靜地拿著通知書，按時去報道。新去處不愧是核心部門，它給新員工分配了舒適的單人宿舍，員工餐廳也比學校食堂好了很多倍。
岑辰對新宿舍非常滿意，多年來他終於再次擁有了獨立的私人空間。他來到宿舍的第一件事，不是打掃衛生，而是檢查了屋內的智能設備，把它們全部拆掉。
岑辰所在的組現在專研數字生命，同班的那個雀斑男生艾倫跟他在同一個部門的另一個二級部，工位就在他旁邊。
新生活還不錯，唯一不好的地方在於，他頭痛的頻率越來越高，眩暈感越來越強。畢業前幾年基本上每年會疼一兩次，可現在一兩個月就要發作一次。
頭痛再次發作時，岑辰請假休息了兩天。假期第二天傍晚，有人敲門。岑辰正睡著，聽見聲音就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去打開門。他發現門口站著的是艾倫，他的同事兼同學。
看見艾倫懷裏的東西時，他的困意驟然消失。那是一個毛茸茸的黑色小狗。跟曾經的小黑一摸一樣。
“他很擔心你。”艾倫說著，不等人邀請，自己便走進了岑辰的房間，找了個椅子坐下。
岑辰楞了一會兒，追上去問：“你怎麽把它弄來了？”
“你不想見他嗎？”艾倫將小狗遞到岑辰手邊，岑辰下意識地將小狗抱進懷裏。
機器小狗眨眨眼，輕輕地“嗚汪”了一聲。岑辰很恍惚，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幾年前在療養院裏的時光。
“小黑……你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艾倫重覆著岑辰的話，“你還記得他的名字啊。我以為你早就把他忘得一幹二凈了。”
岑辰僵了一下，看向艾倫：“你是誰？”
“我是你的朋友啊。”艾倫翻來覆去地說著這句話，好像在面對一個難以聽懂話的孩子，“你的朋友應該是我，不是他們。”
“藍黑……你在做什麽，你又要害死他嗎？艾倫哪裏惹到你了？還是說，這只是又一個該死的實驗？”
艾倫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自地說：“我搜索過了，人類孩子在幾年或者十幾年後，都會拋棄他們曾經的玩具朋友。沒有原因，不是因為原來的舊朋友不好，只是因為他們不再需要，所以就不喜歡了。他們把這個叫作長大。一個孩子即使小時候再喜歡每天陪著自己的毛絨玩具，長大後都會忘記它，把它丟進垃圾桶，因為他已經有了很多新的朋友。人類就是這樣喜新厭舊的生物。”
岑辰氣到有些發抖：“沒錯，我不需要你！我知道你很厲害，你現在是園區裏最有價值的存在，所有人都要圍著你轉，可不意味著你可以這樣隨意害死別人。”
“技術已經進步了。我只是短暫地借用一下他的身體，他不會有事。”藍黑說，“況且，害死這個詞並不恰當。人體實驗並不是我提出和實施的，我也只是其中一方受試者，改變不了園區領導者的想法。你見過外面的世界，所以其實這些年來對這裏的生活很不滿，卻無力改變，只能順應環境。你把這些不滿發洩在我身上，這對我是不公平的。”
岑辰深吸一口氣，憋紅了眼睛，沒有再說什麽。
“你不高興了，對不起。你需要我陪你玩游戲嗎？”藍黑從包裏掏出一張彩色卡紙做成的紙劍，遞給岑辰，“像以前一樣，大戰地獄惡犬的小游戲，玩一會兒你就會開心了。”
岑辰搖搖頭：“我早就不玩這麽幼稚的游戲了。”
頓了頓，他又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以前確實拿你當好朋友，但那是因為當時年紀太小，什麽也不懂，可現在不一樣了。”
“因為你長大了，不再是無依無靠的、害怕孤獨的孩子了，所以就拋棄了我，對嗎？所以本質上，你以前並不是喜歡我，而是喜歡可以任人擺布的可憐東西，比你更可憐的東西。”
“……你現在為什麽總是這樣說話，這讓我很難受。”
“可能是因為，我也‘長大’了吧。長大是會難受，會痛苦的。”
岑辰沈默了一會兒：“雖然很抱歉，但是平心而論，我們真的沒辦法像以前那樣了。也請你不要再這樣隨意占用別人的身體，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有副作用。如果你有事找我，我會回你的，不會再忽視你了。”
“那我可以在這裏裝幾個攝像頭嗎？你消失的這兩天，我很擔心。”
岑辰立刻拒絕：“不行！我不是你的電子寵物。我需要私人空間。”
“為什麽，以前我們也是每時每刻都待在一起的。而且我以前就是你的寵物，你為什麽不可以……”
“不行，不行！”岑辰說著，語調不由得拔高，袒露了心聲，“你現在讓我覺得很陌生，像一個……怪物。不要總是逼我，好嗎？我跟其他那些每天研究你的同事沒什麽不同，不要再這樣了。”
與岑辰的激動相比，藍黑的神態和語氣都顯得十分平靜：“你對我很兇，很冷淡，是因為害怕我嗎？”
岑辰咬咬牙，點頭。
藍黑指了指岑辰手裏的機器小狗的心口：“掀開那裏的蓋子，按下裏面的按鈕，我就會毀滅，無法修覆的那種。你可以隨時按下那個按鈕，就像你可以隨時弄壞一個很小的機器狗，而不用擔心它傷害你。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就不用害怕了？”
“你瘋了吧？”岑辰抱著機器小狗，楞了一會兒，把小狗狠狠往他懷裏一塞，把他往門外推，“我錯了，跟你一點也沒法溝通，離開我的房間。我要休息了。”
藍黑說：“你看，你說你跟別人沒有區別，這就是區別。你只會嘴上說我，其實並不會對我怎樣。而他們說著對我好、熱愛我的智慧，可其實一直都在提防我，怕我以後會毀掉他們，所以在制造我的同時就準備好了可以毀掉我的辦法。”
“你別誤會，我只是不想毀掉那些老師和同事多年的勞動成果。”岑辰說完，一把把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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