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大豐之年（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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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大豐之年（28）
金曜跟著王老板在玻璃櫃間穿行, 認真觀察著玻璃櫃裏被泡到發白的人體。
王老板一直親切地對著小喪屍絮語。回想起關於王老板的種種，金曜覺得他有點偏執，甚至魔怔了。
想了又想, 金曜問：“冒昧問一下，你為什麽這麽執著地……”
後半句他沒說完, 因為實在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形容王老板對小喪屍所做的事。
——執著地救它？它真的有“救”嗎？還是只有王老板認為它有救，自己的心才能得救？
盡管這樣做的客觀後果是, 這個小喪屍看起來很痛苦。
王老板停止了絮語, 輕輕嘆了口氣：“應該的，畢竟他是因為我才……算了，不說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原來如此。似乎是一個變了味的報恩故事。
王老板轉而囑咐起上了天臺之後的事情：“符箓已經到手, 天臺上有個感應臺。我用符箓啟動後，會有馬車出現, 到時候你們直接上車就行, 記得動作要快。”
最後一句話, 他重覆了兩遍。強調到時候時間緊迫, 馬車停留的時間很短, 不要猶豫。
“登車後就可以直接去仙城了？”
“對。”
如此幹脆的回答卻讓金曜心裏有些忐忑。因為他分明記得，之前在地下通道裏，王老板在提及關於掌門的傳說時, 還提到過匣子和神劍——這也是王老板當初提到的條件，他想要拿到這兩樣東西。
而自從他們從商場拿武器回來後, 王老板就沒再提及這兩樣東西了。他甚至還對送他們上仙城這件事表現得非常積極，上仙城後的事卻閉口不提。
忽然轉性, 是發生了什麽嗎？
他一直強調直接上車就好，是真的擔心大家趕不上車, 所以善意叮囑嗎？
於是金曜問了句：“王老板，你之前說的想要以太匣和以太神劍，我們要怎麽幫忙呢？”
王老板揮揮手：“一步步來，別急。”
金曜不由得挑眉。敢情現在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可他不久前還說上了仙城後合作關系就結束了。又矛盾了。
王老板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前後的不一致，忽然轉換了話題：“我發現自從進了這間屋子，就屬你看這些人造人最認真，怎麽，對這個感興趣？”
金曜點頭：“確實有點興趣，王老板對這個了解多少？”
“具體工藝不清楚，現在清楚工藝的人估計都在外頭啃人。不過我知道這並不難，只需要提供本體的細胞就可以。”
“那這樣造出的人，會有被造出來之前的記憶嗎？跟原來的人會有性格差異嗎？”
“會有記憶的吧，人造人在知曉自己的身份前，都以為自己就是真正的人。”王老板回答，“就像咱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才是獨一無二的，可是，誰知道呢？”
燕晚棠小聲問金曜：“我怎麽覺得，你真的很想造幾個似的？”
金曜的目光不經意地從木獨山臉上劃過，回答道：“要是真有這個技術就好了。”
燕晚棠撇嘴：“可那樣真真假假就分不清了啊，”
“總比沒有好，起碼有點希望。”金曜輕聲說。
燕晚棠雙臂抱胸，目光在金曜和木獨山身上來回漂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金曜也自知失言，掩飾性回頭打量了一圈。他的目光掃過所有人的頭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大家頭頂的紅條好像又升高了一些。進入商場的六個人現在頭頂的發冠都紅了一半以上，而沒有去的那些人的發冠幾乎都沒有變色，除了喬納。
喬納頭頂的紅條現在居然是全場最高的，已經紅了三分之二。可他明明只在最開始受了點傷，之後沒再接觸過喪屍。
……就算紅條會隨著時間而不斷增長，但這個速度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好在他們馬上就可以逃離這個充滿喪屍的世界了……吧。
喬納從玻璃櫃的倒影裏看見了自己頭頂的發冠。
剛開始發現自己的發冠底部變紅時，他很害怕。可是到了現在，紅條越來越高，他反而慢慢平靜下來了。
他的視線與金曜的相撞，他很快低下頭。近幾年，他很不習慣別人的目光，更別談對視。
喬納心想，果然金曜和木獨山都已經認不出自己了。這也難怪，這些年，他的變化確實太大了。
當年在S國，他第一次見到周大威和金曜時，身份是貴客家的小少爺。那時的喬納不到二十歲，從小嬌生慣養，想要的鮮少有得不到的。有一次，他心血來潮，去S國想找山哥玩，不巧山哥不在，他便要求找兩個好看的小保鏢來陪著。
那時的兩個小保鏢看起來脾氣都不太好，全程臭著臉，勉強陪著他，跟在他身後給他拎購物袋。他在城裏買了一大圈，使喚他們到處跑腿，以此來宣洩自己撲了個空的不滿。玩了一圈，他覺得累了，就打發他們回去了。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當時的喬納並未把這種小人物放在心上，隔天就忘記了他倆。然而，一年後，他家道中落，父親被抓，自己則流落街頭，被人撿了回去。撿走他的人一見到他，開口就問他：“小少爺，還記得我嗎？”
當然不記得。喬納心想，可千萬別是仇家。他以前隨心所欲慣了，說話做事全憑心意，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得罪過誰。直到他失去一切後，聽著曾經忠心耿耿的下人對他冷嘲熱諷，他才知道原來歡聲笑語並非生活的全部，阿諛奉承的笑臉後藏著多少報覆的心思。
好在這次遇到的人不算是仇家，只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小保鏢，叫周大威，現在跟著一個大佬在混，手下有兩個小弟。
之後，喬納就成了他的第三個小弟，也是最不受待見的那個。喬納個子不高，人又瘦弱，幹不了重活，只能跑跑腿，打打雜。有一次他跟著周大威外出，在後面拎著東西時，周大威忽然回頭問他，覺不覺得今天來的地方有些熟悉。
喬納沒看出來。周大威說：“當時你來玩過，我給你當保鏢。我那時還感概了很久，覺得你是天生的貴命，而我是天生的賤命。現在看來，命運也挺好玩的。”
“是麽。”喬納楞了下，附和道。
短短一年，地位倒轉。對於之前的變故，喬納其實一直覺得很不真實，直到那時，他才發覺命運這東西挺殘酷的。
接下來的幾年，喬納見識到的惡人比他前一二十年加起來都多。有時候他也想去死，但又總下不了決心，最後只能將就著活下來。直到某天，他進入了這個詭異的游戲。
剛進來時，喬納有一瞬間的欣喜，覺得這可能是翻盤的機會。可不久後，他就在副本裏見到了周大威。同時，他意識到，對他來說，這並不是翻盤的機會，而是死得更快的機會。
可是他還是不想死。盡管這幾年如此倒黴，盡管活著也沒什麽盼頭，他還是不想死。喬納自己也分不清，這到底算是勇敢還是懦弱。
他周圍的其他“弟兄”也對他還沒死這事很詫異。明明他平時被排擠得厲害，又是草包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偏偏能連過好幾個副本，一直好端端活到現在。
他被命令著跟周大威一起下副本，每次遇到危險的事情、難以判斷的抉擇，他都會被安排最先去嘗試。他抵抗不了，就只能像接普通活兒一樣，接受安排。
不論是周大威還是其手下的周二武，周石頭，他們早已習慣對喬納頤指氣使。沒有人真的關心他的死活，也沒有人會在意他。多數時候他就像一個透明人，永遠縮在角落裏，不被人發覺——除了需要的時候。
進入游戲的人越來越多，想抱團取暖的人不在少數。在大哥和周大威的運作下，周大威的手下小弟也越來越多，來來去去的，不斷有新的進來，舊的消失。仔細算算，這群人裏，除了周二武和周石頭這兩個人，喬納居然是待得最久的。
他整天就跟著這樣一群人，僥幸活著。
而周大威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是，甚至連喬納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是，也許他能活到現在，靠的並不全是運氣。
就比如在這個副本裏，盡管喬納最先被抓傷，發冠發紅的程度最高，但他卻獲得了一些別人都不知道的信息。
就像在辦公樓裏，身份矚目能力出眾的人會被時刻緊盯，而沒有人會關註走來走去的清潔工。
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小透明，連NPC都不太在意他。
於是，在別人都在忙時，不被在意的他偷偷聽到了NPC之間的談話。
王老板當時談話的對象是海奚。喬納去時，他們剛聊上不久。
“……不是因為我的話，不然你覺得，你幾年前的權限還能刷開現在這麽多密碼門？”
“我跟你沒什麽好合作的。”
“是麽，那你猜現在誰有這座城市的控制權限？如果現在這棟樓裏的所有門忽然都自動打開了，你要怎麽辦呢？”
有人打開了水龍頭，水流聲將說話聲沖得支離破碎。喬納費力地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詞句：
“……噗噗……有希望……”
“怎麽……”
“……選馬車……就行。”
水流聲停下了。衛生間裏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喬納捂著心跳過快的胸口，悄悄離開。他本想回到工位上繼續坐著，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但鬼使神差地，他看到連琦瑤和宜樹卿時，心裏忽然湧起一點微妙的心虛感。
在之前的副本裏，他也經常這樣利用一些信息差，讓自己在關鍵時刻逃過一劫。被問及怎麽做出正確選擇後，他就擺出一副害怕畏縮的樣子，說也許是運氣好，廢物遺千年吧。好在他每次活著出副本後，周大威他們都很驚訝，卻很少懷疑。畢竟他只是個太小的小人物了。
喬納預感到，接下來的選擇也許會很重要。他沒打算告訴周大威他們，因為他不愛以德報怨，他只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會因受過的屈辱和不公平而憤怒，但當被溫柔對待時，也會有一些觸動。
至少，他有點希望宜樹卿和連琦瑤能活下來。從進副本到現在，她們不止一次關註他，幫助他，替他說話。他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善意，以至於剛才居然情緒上頭，哭出來了，就還挺丟人的。
更重要的是，接下來可能會很兇險。周大威和周二武一看就是不會回頭救他的，但宜樹卿這邊，說不定會考慮他的死活。如果提供一些情報，證明自己並非一無是處，他說不準能更安全點。
為了不讓不安的情緒繼續擴大，他深呼吸了幾次，去找宜樹卿等人說了王老板和別人聊天這件事。可對於聊天內容，他只說沒有聽見。
回到座位後，喬納感覺內心平靜了許多。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發冠，而後掏出小鏡子仔細查看，用手指比劃著紅條現在的長度。
還好，跟上一次照鏡子時變化不大。
就在不久前，他發現，當自己處於緊張、害怕或者其他極端情緒時，頭頂的紅條都會猛地往上竄一段。
他是最先被喪屍攻擊，發冠最先變紅的人。其他人心裏裝滿了各種各樣的事，想著副本主線想著線索想著一路上發現的細節，但自從發現發冠的異常後，喬納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的頭頂。他無暇關註其他任何事了。
喬納從雜貨店拿了個小鏡子揣進兜裏，一路上不時拿出來照一照。正因為他時刻註意自己的頭頂，因而發現了發冠變紅的這種可能的規律。
因此，只要控制好自己的內心，讓自己盡可能平靜，紅條也許就不會繼續往上漲。不知道這是否與修煉之人要求的修身養性有關。
然而，這對他來說太難了。有些時候，壓制自己的恐懼甚至比恐懼本身更讓他心慌。
喬納跟著眾人穿過一排排玻璃櫃，走到長廊的盡頭，又是一扇門。王老板說，出門直行後右轉就是電梯間，但不確定外面是否安全，是否有人能出去看看情況。
“馬車在頂層，四十層樓……咱們優先看電梯能不能用吧。”王老板說。
喬納安心地待在留下的隊伍裏，作為一個沒能耐且畏縮的普通人，他可以理所當然地躲在後頭，讓他們那些會用槍的家夥上。
出去的人很快就通過對講機聯系他們：“這一層外面沒有喪屍，去往高層的電梯損壞，但有一個最高能去往25層的電梯還能用。”
有總比沒有好。大家決定先坐電梯去往25層，剩下十五層只能走樓梯了。
薛鶴竹跟旁邊的呂池說悄悄話：“這個大樓，不會就是咱們打游戲時的高樓地圖吧？”
“有可能。”
“哦對，關於這個，我們剛才在來的路上還討論過一波。我跟你說，趕緊回憶一下之前的打法，避開之前的習慣。比如不要躲到房間裏，因為喪屍可能會找鑰匙，還有……”
燕晚棠拍拍他：“先別叭叭了，出發了，跟上。”
為防不測，拿著槍出去的人回來與大家會合後，又一同前往電梯。
路上果然平安無事。電梯內部空間很大，容納十來人綽綽有餘。
就在王老板的一條腿剛邁進電梯時，被他牽著的噗噗卻忽然掙脫了鎖鏈的束縛，往外跑去。
王老板怔楞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它什麽時候偷走了鑰匙……”
而後，他忽然從震驚中醒過來，立刻扭頭追去，邊追邊勸說：“噗噗，你回來，聽話，馬上你就有救了，別急啊……”
電梯裏的人懵了。大眼瞪小眼兩三秒後，金曜和木獨山拿著槍，也追了過去。
“哎你們幹嘛去？”薛鶴竹喊道。
“符箓還在他手裏。”金曜頭也不回地說，“你們先不要上去，上頭還不知道什麽情況。”
金曜和木獨山追過去，走過拐角，一直來到實驗室門前，都沒有發現王老板和噗噗。
木獨山小心而緩慢地靠近門，而後一腳猛踹上去，持槍進了門。金曜握著槍緊隨其後，掩護他的背後。
進了門，金曜一眼就看見有人躺在地上，地板上的血泊在慢慢擴大。
他的心陡然一沈：“王老板……？”
王老板沒有回應。喪屍噗噗此時已經不見蹤影，不知躲在哪一個櫃子後頭。
他們一邊提防著周圍的動靜，一邊靠近王老板。
金曜看清了王老板的死狀。他被咬斷了喉嚨，可能是被咬時過於驚愕，他死時眼睛仍大睜著，眼角周圍的皮膚被淚水打濕。
“他這是在哭，還是在笑啊？”金曜問。
“都有吧。”木獨山回答。
王老板的眼神很悲傷，嘴角卻是彎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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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曜跟著王老板在玻璃櫃間穿行, 認真觀察著玻璃櫃裏被泡到發白的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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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又想, 金曜問：“冒昧問一下，你為什麽這麽執著地……”
後半句他沒說完, 因為實在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形容王老板對小喪屍所做的事。
——執著地救它？它真的有“救”嗎？還是只有王老板認為它有救，自己的心才能得救？
盡管這樣做的客觀後果是, 這個小喪屍看起來很痛苦。
王老板停止了絮語, 輕輕嘆了口氣：“應該的，畢竟他是因為我才……算了，不說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原來如此。似乎是一個變了味的報恩故事。
王老板轉而囑咐起上了天臺之後的事情：“符箓已經到手, 天臺上有個感應臺。我用符箓啟動後，會有馬車出現, 到時候你們直接上車就行, 記得動作要快。”
最後一句話, 他重覆了兩遍。強調到時候時間緊迫, 馬車停留的時間很短, 不要猶豫。
“登車後就可以直接去仙城了？”
“對。”
如此幹脆的回答卻讓金曜心裏有些忐忑。因為他分明記得，之前在地下通道裏，王老板在提及關於掌門的傳說時, 還提到過匣子和神劍——這也是王老板當初提到的條件，他想要拿到這兩樣東西。
而自從他們從商場拿武器回來後, 王老板就沒再提及這兩樣東西了。他甚至還對送他們上仙城這件事表現得非常積極，上仙城後的事卻閉口不提。
忽然轉性, 是發生了什麽嗎？
他一直強調直接上車就好，是真的擔心大家趕不上車, 所以善意叮囑嗎？
於是金曜問了句：“王老板，你之前說的想要以太匣和以太神劍，我們要怎麽幫忙呢？”
王老板揮揮手：“一步步來，別急。”
金曜不由得挑眉。敢情現在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可他不久前還說上了仙城後合作關系就結束了。又矛盾了。
王老板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前後的不一致，忽然轉換了話題：“我發現自從進了這間屋子，就屬你看這些人造人最認真，怎麽，對這個感興趣？”
金曜點頭：“確實有點興趣，王老板對這個了解多少？”
“具體工藝不清楚，現在清楚工藝的人估計都在外頭啃人。不過我知道這並不難，只需要提供本體的細胞就可以。”
“那這樣造出的人，會有被造出來之前的記憶嗎？跟原來的人會有性格差異嗎？”
“會有記憶的吧，人造人在知曉自己的身份前，都以為自己就是真正的人。”王老板回答，“就像咱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才是獨一無二的，可是，誰知道呢？”
燕晚棠小聲問金曜：“我怎麽覺得，你真的很想造幾個似的？”
金曜的目光不經意地從木獨山臉上劃過，回答道：“要是真有這個技術就好了。”
燕晚棠撇嘴：“可那樣真真假假就分不清了啊，”
“總比沒有好，起碼有點希望。”金曜輕聲說。
燕晚棠雙臂抱胸，目光在金曜和木獨山身上來回漂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金曜也自知失言，掩飾性回頭打量了一圈。他的目光掃過所有人的頭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大家頭頂的紅條好像又升高了一些。進入商場的六個人現在頭頂的發冠都紅了一半以上，而沒有去的那些人的發冠幾乎都沒有變色，除了喬納。
喬納頭頂的紅條現在居然是全場最高的，已經紅了三分之二。可他明明只在最開始受了點傷，之後沒再接觸過喪屍。
……就算紅條會隨著時間而不斷增長，但這個速度是不是有點太快了？
好在他們馬上就可以逃離這個充滿喪屍的世界了……吧。
喬納從玻璃櫃的倒影裏看見了自己頭頂的發冠。
剛開始發現自己的發冠底部變紅時，他很害怕。可是到了現在，紅條越來越高，他反而慢慢平靜下來了。
他的視線與金曜的相撞，他很快低下頭。近幾年，他很不習慣別人的目光，更別談對視。
喬納心想，果然金曜和木獨山都已經認不出自己了。這也難怪，這些年，他的變化確實太大了。
當年在S國，他第一次見到周大威和金曜時，身份是貴客家的小少爺。那時的喬納不到二十歲，從小嬌生慣養，想要的鮮少有得不到的。有一次，他心血來潮，去S國想找山哥玩，不巧山哥不在，他便要求找兩個好看的小保鏢來陪著。
那時的兩個小保鏢看起來脾氣都不太好，全程臭著臉，勉強陪著他，跟在他身後給他拎購物袋。他在城裏買了一大圈，使喚他們到處跑腿，以此來宣洩自己撲了個空的不滿。玩了一圈，他覺得累了，就打發他們回去了。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當時的喬納並未把這種小人物放在心上，隔天就忘記了他倆。然而，一年後，他家道中落，父親被抓，自己則流落街頭，被人撿了回去。撿走他的人一見到他，開口就問他：“小少爺，還記得我嗎？”
當然不記得。喬納心想，可千萬別是仇家。他以前隨心所欲慣了，說話做事全憑心意，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得罪過誰。直到他失去一切後，聽著曾經忠心耿耿的下人對他冷嘲熱諷，他才知道原來歡聲笑語並非生活的全部，阿諛奉承的笑臉後藏著多少報覆的心思。
好在這次遇到的人不算是仇家，只是有過一面之緣的小保鏢，叫周大威，現在跟著一個大佬在混，手下有兩個小弟。
之後，喬納就成了他的第三個小弟，也是最不受待見的那個。喬納個子不高，人又瘦弱，幹不了重活，只能跑跑腿，打打雜。有一次他跟著周大威外出，在後面拎著東西時，周大威忽然回頭問他，覺不覺得今天來的地方有些熟悉。
喬納沒看出來。周大威說：“當時你來玩過，我給你當保鏢。我那時還感概了很久，覺得你是天生的貴命，而我是天生的賤命。現在看來，命運也挺好玩的。”
“是麽。”喬納楞了下，附和道。
短短一年，地位倒轉。對於之前的變故，喬納其實一直覺得很不真實，直到那時，他才發覺命運這東西挺殘酷的。
接下來的幾年，喬納見識到的惡人比他前一二十年加起來都多。有時候他也想去死，但又總下不了決心，最後只能將就著活下來。直到某天，他進入了這個詭異的游戲。
剛進來時，喬納有一瞬間的欣喜，覺得這可能是翻盤的機會。可不久後，他就在副本裏見到了周大威。同時，他意識到，對他來說，這並不是翻盤的機會，而是死得更快的機會。
可是他還是不想死。盡管這幾年如此倒黴，盡管活著也沒什麽盼頭，他還是不想死。喬納自己也分不清，這到底算是勇敢還是懦弱。
他周圍的其他“弟兄”也對他還沒死這事很詫異。明明他平時被排擠得厲害，又是草包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偏偏能連過好幾個副本，一直好端端活到現在。
他被命令著跟周大威一起下副本，每次遇到危險的事情、難以判斷的抉擇，他都會被安排最先去嘗試。他抵抗不了，就只能像接普通活兒一樣，接受安排。
不論是周大威還是其手下的周二武，周石頭，他們早已習慣對喬納頤指氣使。沒有人真的關心他的死活，也沒有人會在意他。多數時候他就像一個透明人，永遠縮在角落裏，不被人發覺——除了需要的時候。
進入游戲的人越來越多，想抱團取暖的人不在少數。在大哥和周大威的運作下，周大威的手下小弟也越來越多，來來去去的，不斷有新的進來，舊的消失。仔細算算，這群人裏，除了周二武和周石頭這兩個人，喬納居然是待得最久的。
他整天就跟著這樣一群人，僥幸活著。
而周大威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是，甚至連喬納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是，也許他能活到現在，靠的並不全是運氣。
就比如在這個副本裏，盡管喬納最先被抓傷，發冠發紅的程度最高，但他卻獲得了一些別人都不知道的信息。
就像在辦公樓裏，身份矚目能力出眾的人會被時刻緊盯，而沒有人會關註走來走去的清潔工。
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小透明，連NPC都不太在意他。
於是，在別人都在忙時，不被在意的他偷偷聽到了NPC之間的談話。
王老板當時談話的對象是海奚。喬納去時，他們剛聊上不久。
“……不是因為我的話，不然你覺得，你幾年前的權限還能刷開現在這麽多密碼門？”
“我跟你沒什麽好合作的。”
“是麽，那你猜現在誰有這座城市的控制權限？如果現在這棟樓裏的所有門忽然都自動打開了，你要怎麽辦呢？”
有人打開了水龍頭，水流聲將說話聲沖得支離破碎。喬納費力地分辨出一些模糊的詞句：
“……噗噗……有希望……”
“怎麽……”
“……選馬車……就行。”
水流聲停下了。衛生間裏傳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喬納捂著心跳過快的胸口，悄悄離開。他本想回到工位上繼續坐著，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但鬼使神差地，他看到連琦瑤和宜樹卿時，心裏忽然湧起一點微妙的心虛感。
在之前的副本裏，他也經常這樣利用一些信息差，讓自己在關鍵時刻逃過一劫。被問及怎麽做出正確選擇後，他就擺出一副害怕畏縮的樣子，說也許是運氣好，廢物遺千年吧。好在他每次活著出副本後，周大威他們都很驚訝，卻很少懷疑。畢竟他只是個太小的小人物了。
喬納預感到，接下來的選擇也許會很重要。他沒打算告訴周大威他們，因為他不愛以德報怨，他只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會因受過的屈辱和不公平而憤怒，但當被溫柔對待時，也會有一些觸動。
至少，他有點希望宜樹卿和連琦瑤能活下來。從進副本到現在，她們不止一次關註他，幫助他，替他說話。他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善意，以至於剛才居然情緒上頭，哭出來了，就還挺丟人的。
更重要的是，接下來可能會很兇險。周大威和周二武一看就是不會回頭救他的，但宜樹卿這邊，說不定會考慮他的死活。如果提供一些情報，證明自己並非一無是處，他說不準能更安全點。
為了不讓不安的情緒繼續擴大，他深呼吸了幾次，去找宜樹卿等人說了王老板和別人聊天這件事。可對於聊天內容，他只說沒有聽見。
回到座位後，喬納感覺內心平靜了許多。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發冠，而後掏出小鏡子仔細查看，用手指比劃著紅條現在的長度。
還好，跟上一次照鏡子時變化不大。
就在不久前，他發現，當自己處於緊張、害怕或者其他極端情緒時，頭頂的紅條都會猛地往上竄一段。
他是最先被喪屍攻擊，發冠最先變紅的人。其他人心裏裝滿了各種各樣的事，想著副本主線想著線索想著一路上發現的細節，但自從發現發冠的異常後，喬納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的頭頂。他無暇關註其他任何事了。
喬納從雜貨店拿了個小鏡子揣進兜裏，一路上不時拿出來照一照。正因為他時刻註意自己的頭頂，因而發現了發冠變紅的這種可能的規律。
因此，只要控制好自己的內心，讓自己盡可能平靜，紅條也許就不會繼續往上漲。不知道這是否與修煉之人要求的修身養性有關。
然而，這對他來說太難了。有些時候，壓制自己的恐懼甚至比恐懼本身更讓他心慌。
喬納跟著眾人穿過一排排玻璃櫃，走到長廊的盡頭，又是一扇門。王老板說，出門直行後右轉就是電梯間，但不確定外面是否安全，是否有人能出去看看情況。
“馬車在頂層，四十層樓……咱們優先看電梯能不能用吧。”王老板說。
喬納安心地待在留下的隊伍裏，作為一個沒能耐且畏縮的普通人，他可以理所當然地躲在後頭，讓他們那些會用槍的家夥上。
出去的人很快就通過對講機聯系他們：“這一層外面沒有喪屍，去往高層的電梯損壞，但有一個最高能去往25層的電梯還能用。”
有總比沒有好。大家決定先坐電梯去往25層，剩下十五層只能走樓梯了。
薛鶴竹跟旁邊的呂池說悄悄話：“這個大樓，不會就是咱們打游戲時的高樓地圖吧？”
“有可能。”
“哦對，關於這個，我們剛才在來的路上還討論過一波。我跟你說，趕緊回憶一下之前的打法，避開之前的習慣。比如不要躲到房間裏，因為喪屍可能會找鑰匙，還有……”
燕晚棠拍拍他：“先別叭叭了，出發了，跟上。”
為防不測，拿著槍出去的人回來與大家會合後，又一同前往電梯。
路上果然平安無事。電梯內部空間很大，容納十來人綽綽有餘。
就在王老板的一條腿剛邁進電梯時，被他牽著的噗噗卻忽然掙脫了鎖鏈的束縛，往外跑去。
王老板怔楞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它什麽時候偷走了鑰匙……”
而後，他忽然從震驚中醒過來，立刻扭頭追去，邊追邊勸說：“噗噗，你回來，聽話，馬上你就有救了，別急啊……”
電梯裏的人懵了。大眼瞪小眼兩三秒後，金曜和木獨山拿著槍，也追了過去。
“哎你們幹嘛去？”薛鶴竹喊道。
“符箓還在他手裏。”金曜頭也不回地說，“你們先不要上去，上頭還不知道什麽情況。”
金曜和木獨山追過去，走過拐角，一直來到實驗室門前，都沒有發現王老板和噗噗。
木獨山小心而緩慢地靠近門，而後一腳猛踹上去，持槍進了門。金曜握著槍緊隨其後，掩護他的背後。
進了門，金曜一眼就看見有人躺在地上，地板上的血泊在慢慢擴大。
他的心陡然一沈：“王老板……？”
王老板沒有回應。喪屍噗噗此時已經不見蹤影，不知躲在哪一個櫃子後頭。
他們一邊提防著周圍的動靜，一邊靠近王老板。
金曜看清了王老板的死狀。他被咬斷了喉嚨，可能是被咬時過於驚愕，他死時眼睛仍大睜著，眼角周圍的皮膚被淚水打濕。
“他這是在哭，還是在笑啊？”金曜問。
“都有吧。”木獨山回答。
王老板的眼神很悲傷，嘴角卻是彎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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