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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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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僚

且去島的傾鳳曲回來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 沈寂日久的江湖再度沸騰,更讓他們錯愕的是,引出傾鳳曲的人不是別人, 而是近日風頭正盛的斷山幫楊蒙。

斷山幫本是一幫流匪攛掇, 靠著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為生。

至於楊蒙, 據說他曾殺父殺母殺妻殺子,手上屍骨累累, 被通緝後不得已用化名加入了斷山幫,但之後又因一場口角就把幫主當堂擊殺。

群匪驚怖, 從此都對楊蒙唯命是從。

後在楊蒙的帶領下,斷山幫更是日益猖獗,已經發展到連官兵都敢對抗的程度,街坊鄉裏更是敢怒不敢言。

楊蒙的桀驁不馴,也因此出了名。

偏偏這樣惡貫滿盈的楊蒙, 竟然有模有樣對天下廣而告之,說多謝傾鳳曲賜教,今後還會勤加練習,有緣再來請教。

末了更道,“但有見示,願效犬馬”。

路人:?

這麽個暴烈不羈、隨心所欲的楊蒙怎麽就“願效犬馬”了?

而楊蒙的謝帖遍布七城,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傾鳳曲不可能搭理時,竟然真的有人揭下了朝都的帖。

目睹者的情報很快傳遍了酒館茶肆,人人得而議論:

有人說揭帖的少年形銷骨立、憔悴不堪;

也有人說少年騎著高頭大馬,一派春風得意;

還有人說少年同行還有數名膀大腰圓的護衛,個個兇神惡煞, 不好招惹……

更多的人說,根本就沒有人來揭帖。

只是一陣蹊蹺的雪風卷過, 他們就眼見著謝帖飄上當空,打著旋,一眨眼看不見了。

孰真孰假姑且不論,但傾鳳曲沒有死的傳聞驚動四野。

這已成了所有人的共識。

-

朝都,天極宮外。

一片錦衣聳至,像是綿延的長毯。

定睛看去,就會發現它們都是謹小慎微,穿著官服前來述職的地方官員。

當今天子權重勢強,謁闕的臣子需得膝行數裏,俯首奉折,極盡奴顏。

無可侵犯的威嚴高高在上,唯有“萬歲”呼聲如山,震徹碧檐金庭。

一騎白馬踏塵穿行,猶如一線清光掠過緩慢的人臣。

騎馬的少年一路暢行無阻,引得人聲沈沈,卻無敢質疑。宮外宦官高亢的宣聲點破他的來歷:“玉城莫飲劍莫宗主前來覲見——”

一遍鼓罷,珠簾卷合。

宦官接過束天劍,莫飲劍空手走入殿臺。

“搖光”微茫和“天璣”慕容麟似乎一樣接了聖旨,來得比他還早。

現在二人都在對面落座,沈默不語地飲茶。

兩側宮衛並立,個個鐵甲寒衣,莫飲劍矮身行了跪禮:“聖上萬歲。”

金爐香焚,煙彌霧繚,讓人看不清天子的容顏。

但他的聲線雌雄莫辨,低沈柔和,總是令人聞之靜心,不由得篤信天子會是一位仁德慈愛的君主:“飲劍來了,賜座。”

在莫憐遠去世之前,莫飲劍都不曾親自面聖。

只是偶爾聽說先帝器重紫衣侯,對“鴉”極力扶持,新帝承其衣缽,早前一直更信重“鴉”。

不過,現在該輪到十步宗了。

一刃瑕失了一臂,五十弦叛逃失蹤,空山老祖後繼無人,翻來覆去,他理所當然成為了天子在玉城最信任的使臣。

而今歲末,他也接到了赴都面聖的旨意,因而早早過來等待宣見。

莫飲劍依言入座,想起宮外誠惶誠恐的群臣:“陛下不是在忙麽?為何這個時間傳召?”

天子道:“確是有些變故,想聽飲劍的想法。”

莫飲劍思索片刻,想不出有什麽事是要急著見他的。十步宗的內務他還在熟悉之中,玉城公事,似乎問當地的官員還更方便。

但他嘴上只說:“莫某一定知道什麽就說什麽。”

天子忍俊不禁,果然沒有客氣:“那,飲劍近來可有聽說且去島傾鳳曲的名號?”

隨著發問,數雙眼睛都定在莫飲劍的臉上,看著他琉璃一般剔透的眼珠定住不動,面色似要劇變,卻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壓下情緒,反問:“聽過,怎麽了嗎?”

天子笑著評價:“倒是比令尊沈得住氣。”

“陛下真看得起我。讓我想想,好像他參加盟主大比,途經玉城的時候我們見過一面。”莫飲劍說,“可惜那之後就只是聽說,再也t沒有交集了。”

天子頷首:“那他近來的風聞,飲劍也聽說了?”

莫飲劍還是反問:“近來?是多近以來?我知道且去島的事,畢竟紫衣侯都死了,後來還有事嗎?”

天子笑而不語,殿外又傳來了一聲宣號。

一抹紫衣緩步而至,朝著天子一禮,也得賜座,便坐在莫飲劍的身畔,對莫飲劍頷首禮道:“莫宗主。”

莫飲劍應了一聲:“偃師大人。”

代行聖意,親至玉城招徠他的,也是眼前這位明城“玉衡”,偃師大人。

偃師玦毫不留情拆穿了他的謊言:“陛下是在和莫宗主說那位的事嗎?真是問對人了,臣聽說,十步宗的亂子就和那位瓜葛頗深,莫宗主一定也在調查此事吧。”

莫飲劍不悅道:“偃師大人這麽關心十步宗,別只是動嘴皮子,也來幫我們蓋樓好了。”

偃師玦這才意味深長地斜他一眼,笑著住口。

“臣鬥膽,那些畢竟是坊間風聞,不足取信。”開口的是慕容麟,“百姓都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傾鳳曲雖然有些本事,但要和前宗主相比……臣以為,還有一段差距。”

偃師玦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天璣’大人低估他了。”

慕容麟還想辯解,身邊微茫卻接過話去:“在且去島和他交手時,傾鳳曲的確比在宣州厲害不少。”

他們兩人都有心排擠,慕容麟張了張口,最後也只得沈默。

而天子聽罷所有人的獻言,輕笑著點了點首:“朕倒是聽說了一些,想和大家分享一二。”

但見雲母屏後影影綽綽,鉆出一道影來。

衣著緇黑的小少年目不斜視走過眾人,來到大殿中央、瑤階陛下,驀地一跪:

“某奉聖譽,潛調人賊。此子罪疏在此,求蒙聖顧。”

眾人的眼光都變了,他們看不透皇帝的心意,但至少認得出,現下跪在眼前的是出身於“鴉”的九萬裏。

他雙手奉折,高過頭頂,虔誠如朝拜一般,可天子久而不應,放任他這麽舉著。

過了極久,九萬裏低垂的顱下,地上濺了一滴水。

不知是汗還是淚,水珠的聲響好似撥動了靜止的時間,天子道:“你來讀吧。”

九萬裏脆生生的嗓音就在殿中響起,逐字逐句,一字不漏。

傳聞中,傾鳳曲神出鬼沒、離群索居,和昔日的友人分崩離析,就連遠近聞名,對傾鳳曲推崇到極致的商吹玉都沒有他的音訊。

而最近和傾鳳曲頗為親密的楊蒙及斷山幫,從來暴虐無忌,幽州定州二城深受其害,苦不堪言——這樣張揚的背後,讓人懷疑起傾鳳曲說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天子靜靜聽到最後,問:“傾鳳曲是這樣的人嗎?”

偃師玦接過話頭:“依臣見地,傾鳳曲武功極好,耳根卻軟,倘若風聞屬實,他受楊蒙蠱惑,行差步錯也不是毫無可能。”

慕容麟皺眉:“傾少俠性格正直,交友慎重。臣不曾聽說他有類似前科,還請陛下明察。”

“他愛交什麽樣的朋友誰也不知道,在座又沒有他的朋友。”微茫淡道,“但在宣州,他為朋友赴湯蹈火、兩肋插刀,幾乎藐視規矩的前科,確有不少。”

慕容麟嘴唇微顫:“你們……”

他說的已經足夠多了,慕容麟心下揪緊,不自覺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莫飲劍。

可莫飲劍巋然不動,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不知又在想些什麽。

天子也問:“飲劍,你呢?”

莫飲劍這才回了神:“剛說過了,我和他不熟的啊。陛下好奇傾鳳曲,我還好奇那個楊蒙,惡劣到這種程度,朝廷也不管他?總不會連他也是……”

說到這裏,莫飲劍掀唇一笑,不無嘲諷地反問:“陛下養的一條狗?”

天子貼身的宮人面染薄怒,天子卻無甚變化,平靜地答:“朕可沒有收養瘋狗的嗜好。不過,既然飲劍好奇,朕也恰好想和你們介紹一位新同僚。”

話音剛落,不知何處機括暗動,幾人都聽到來自頭頂的異響。

不等擡頭,只見一層灰褐色的舊布裹著某個圓滾滾的東西,倏地從拱頂墜下,骨碌碌在地上滾了一陣,停在莫飲劍的腳邊。

灰布邊沿,還沁著些許暗紅。莫飲劍足尖一掠,把東西踢向微茫的方向,而微茫細眉一蹙,托掌反送,它又飛回了偃師玦的面前。

——乃至掌上。

偃師玦嗤之以鼻,慕容麟如釋重負。

灰布已經散開些許,濃重的腥臭彌漫開來,和殿中的熏香混雜,越發的催人惡心。莫飲劍偏過身體,不掩嫌惡:“陛下好興致,不養瘋狗養死狗。”

天子笑瞇瞇道:“那只是新同僚的投名狀而已。”

“投名狀”。

什麽人需要用楊蒙的腦袋來做投名狀?

莫飲劍剛想嗤笑,發現側殿的珠簾不知何時被人卷起。

一道玄青色長影倚在門欞,經了天子點頭,他才舉步進殿,烏發束在腦後,步履輕悄得好似幽魂。

他飄蕩似的走入,走入金碧輝煌的大殿,也走入莫飲劍頃刻封凍的雙眼。

莫飲劍猛地站了起來,右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

彼處空空,束天劍遠在殿外。

九萬裏也跟著一個激靈,深惡痛絕的目光仰向來人,若非天子不曾許他平身,沒有人懷疑,他會立刻撲上前去,用自己的牙齒撕下仇人的血肉。

其餘人也都啞在當堂,就連微茫的目中都流露困惑。

天子看向二人,語氣中聽不出情緒:“飲劍,小九,是對新同僚不滿,還是對朕不滿呢?”

“……”

莫飲劍的嘴唇抖了許久,終於從“新同僚”的身上撕下眼神。

他默默坐了回去。

九萬裏則面朝天子伏地長默,似有覺悟地合上雙眸,極盡臣服。

天子方道:“朕很喜歡他,你們也要好好相處。”

話頭一頓,人們終於從他怪異的笑聲裏聽出幾分惡意,“畢竟,在座的大家都將成為大虞的肱骨良臣,朕,心甚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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