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不就像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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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你不就像風一樣
ch16：走近、受傷、放棄
翌日, 是個晴朗無雲的星期六。
喻羨拎了上次為椰子采買的各類物品，在十點多的時候敲響了陳以洵的家門。
房門被推開，陳以洵一身休閑家居服。
深牛油果綠色的無帽衛衣, 內搭了件純白T，下身是一件很是普通的黑色運動褲。穿在他身上莫名地有氣質, 是平日正裝打扮時不曾見過的少年意氣。
他斜倚著門框, 單手杵在褲子口袋。
不知怎地，身上的端方精英範淡去不少。
見了喻羨, 陳以洵眼中沒見意外。
開口道：“早。”
“早、早呀，”喻羨不明心虛, 趕忙應著, “我碰巧路過……”
很是拙劣的借口，但陳以洵卻沒多在意。
也許是她在陳以洵面前扯了太多無足輕重的謊了，他早已習以為常, 連戳穿都懶得開口。
喻羨對上的依舊是陳以洵那雙滿是疏離的眸，他眼裏藏著的霧氣，便足以拒人千裏, 也莫名地惹人平增進一步窺探的欲望。
至少, 對喻羨來說是如此。
“你昨天說的……”喻羨將眼底的其他情緒隱去，重新亮了亮, “我可以搬來住，還算話嗎？”
陳以洵盯著小姑娘忽扇著的眼睛。
看來喻羨雖然是單親家庭長大，但她媽媽應該將她養得不錯。不知道世間大多險惡, 也對一切都無所畏懼似地。
孤男寡女，又是合法關系, 共處一室。
她居然也不懼。
陳以洵的喉結上下滾了滾：“當然。”
他起了些壞心思，想逗逗小姑娘。
“主動要求住進一個陌生男人的家裏, 不怕？”
陳以洵默不作聲地擡起手，勾向喻羨纖細的手腕。她手腕羸細可握，握上時骨感分明，瘦得讓陳以洵有些意外。
心裏莫名地浮出了念頭，要多投餵小姑娘些好吃的才行。
這念頭才萌芽，便被陳以洵一下掐斷，有些過了二人間的分界線了。
陳以洵突如其來的動作，又附以意味不明的話，是嚇了喻羨一跳。
她眸子暗了暗，下意識地想將手往回收，另只拎了兩大包紙袋的手，則迅速地擋在自己的胸口前。
喻羨不是沒被教導過不過輕易相信陌生人。
只是，她下意識地做不到將一些汙穢的詞語與面前的男人聯系到一起。
昨晚許知也的話重新地闖入她的腦海裏。
“羨羨，我可得提醒你，”許知也語重心長，“動心歸動心，其他的可不許輕易地給了他，老男人可懂得多，別被他騙了。”
“他不是那樣的人。”喻羨認真地糾正。
許知也明顯不信：“我可不相信他們男人的自控力，這樣共處一室朝夕相處下來，十個男人有九個都把持不住。”
彼時喻羨被揶得沒了話。
她微瞇起眼睛，偷偷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看不出他所想。
但……喻羨莫名地覺得陳以洵不是那樣的人；換句話說，他永遠保持著的無動於衷仿佛更讓她煩擾。
陳以洵動作幅度不大，兩根手指輕纏在喻羨食指的兩側。
酥酥麻麻的電流感自與他相觸之處，渾然而起。喻羨微耷眼瞼，目光落在二人似是牽了手的姿勢上。
陳以洵牽著她，沒作聲，將她的指腹落在了電子門鎖上。
“錄入成功！”機械女聲播報，打破了二人之間的寂靜。
喻羨一顆狂跳不止的心，緩然歸於了平靜。
“進來坐吧。”
末了，陳以洵招呼她道。
喻羨反應慢了半拍，才跟上他的腳步。
還是有些不敢置信：“我、我以後可以直接過來嗎？”
初次造訪時偶遇的“美男出浴”，尚在喻羨的眼前浮現著。
但陳以洵又主動為她錄入了指紋，好像在準許著什麽……
“嗯，”陳以洵背對著她，頭小幅度地點了點，“我說過，這算婚房。”
言下之意，有她的一半。
喻羨進了房間也片刻沒閑著，左左右右地打量著。
陳以洵房子的風格倒是與他的座駕更高相近，極致地簡約，從墻壁到家居都是純白色，目光所至之處皆是棱角分明。
好看是好看，卻讓人莫名地覺得少了些煙火氣。
喻羨將手裏的袋子拎到了陳以洵正面前，笑著開口道：“我帶了些東西來，這房子有我一半的話……我可以裝飾裝飾吧。”
陳以洵怔了怔。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讓人拒絕不得。
喻羨將東西從紙袋裏一一取出，由著自己所想地擺放。不一會兒的功夫，單調得與樣板間幾無分別的屋子裏遍是些少女心的可愛東西。
才有了喻羨所念的“煙火氣”。
她站在客廳的正中間，拍了拍雙手，笑意盈盈地：“好啦，這才好嘛！”
椰子聽見了動靜，搖晃著尾巴小跑了出來，直奔向喻羨腳邊，軟糯糯的腦袋輕輕地刮蹭著她的腳踝處。
喻羨有些驕傲，側過頭打量陳以洵。
“椰子都喜歡。”
陳以洵視線橫掃了客廳一周，完全看不出自己家從前的模樣。
最後視線落在喻羨鋪在茶幾前好大一張貓咪模樣的毛絨地毯，面上的表情有些苦澀，這種陳設擺在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家裏總顯違和，要是被喻恒那小子看見，不知道要被他嘲笑多久。
“……你喜歡就好。”
喻羨沒多想，依舊沈浸在喜色裏。
她小跑出門，再進來時候，手裏又多了兩袋。
“我不小心多買了一份早餐，一起吃吧？”
……
陳以洵擡起手腕，掃過表盤上的數字。
如實道：“十點四十了。”
喻羨咬了咬唇：“……我不小心多買了一份午餐，一起吃吧？”
陳以洵這回沒再應了。
他只是保持著緘默，眸光落在喻羨臉上，有些涼。
陳以洵比喻羨年長了些，總是不可避免地能看透她。
小女孩的心思太過明晃晃，在意和熾熱都不經意地會流露。
從相遇的第一面，到現在，喻羨給他帶了太多意外。
正如冰冷擺設的家裏突然造訪的毛絨擺設，預示著他的世界被貿然闖入。陳以洵多年以來自己一人獨身慣了，對此般的靠近下意識地拒絕。
他二十幾年來都緊緊守著自己內心的一畝三分。
願意因為惻隱之心而應下與喻羨的婚約，已然是陳以洵二十八年人生以來做過最與本心相悖的事情。
他絕不允許事態繼續地向自己的掌控之外發展。
“喻羨，你的意圖達到了，所以你不必再做這些。”
意圖是什麽，兩人都再心知肚明不過。
他總是這樣，如臨初風似地，將絕情的話只點到為止而已。
喻羨心裏像是被綿針紮了一下。
她穩住自己的思緒，不讓心底的沮喪溜跑到表情上。
背在身後的手，早已緊握成拳狀。
“我沒什麽意圖，我只是想靠近你、走進你。”
-
喻羨隔日找了個時間，將與陳以洵的結婚證整齊擺放，發送給了溫成筠。
毫不意外地收到了對方的責問電話。
“羨羨，你……”雖然是溫成筠先打來電話，但通話接通後，他只是大口喘著氣，遲遲沒說出個字來。
還是喻羨先出聲：“爸爸，這是我想給您的答案。”
“如果媽媽在的話，她會更站在我這邊。”喻羨深吸一口氣，才能讓自己平淡地吐出那兩個字。
“你不懂……”溫成筠嘆氣。
喻羨：“我到底不懂什麽？”
她有些憤懣，每每一提到她結婚的事時，溫成筠就這一副愁容。
好像不能如願嫁給程行天，她往後的人生就舉步維艱了般。
每每發問，溫成筠又連個所以然都不願說。
溫成筠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又問：“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對我很好，”喻羨認真解釋，完全沒想起二人的真實關系，“他本身就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行。”
生米煮成熟飯，溫成筠也幹預不得了。哪怕他能強制讓喻羨離婚，程家會不會願意繼續與一個離異女人聯姻也說不準。
只好下了最後通牒：“我過幾天去裏景一趟，去見見那小子，最好讓我能見識見識你口口聲聲想要的‘愛情’。”
電話被切斷。
喻羨心裏的亂麻卻無邊無際地瘋長。
有些事情，註定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喻羨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戳即破的謊言，什麽時候會被識出。
喻羨後來又在小區門口見過程行天一次。
他低垂著頭，囂張氣焰不再，見到喻羨立刻迎身上前，沖到她面前。
“喻羨……之前那天……”程行天試圖解釋，“我喝醉了……”
喻羨擺了擺手：“都過去了，無所謂。”
她伸手比劃了動作，像是畫下了分界線。
“我已經結婚了，以後我們不再有任何關系，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程行天一臉地不敢置信，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輕笑了一聲：“溫叔叔知道這件事嗎？”
喻羨還未來得及出口解釋。
一記清亮的男聲從天而降，寬厚的手輕攬住喻羨的手臂。
喻羨下意識地擡起頭，入目的是陳以洵線條流利的下頜線。他動作力度微微加大，將喻羨向自己懷裏的方向攬得更近了些。
“叔叔知道與否，”陳以洵替喻羨回答，“都和你沒關系了。”
他沈聲，不怒自威：“眼下情況是，請程先生主動與我的妻子保持距離。”
陳以洵的聲音不大，卻渾然天成地帶著些壓迫感。
程行天被揶得無話可說，訕訕地轉身走遠，瞪了二人一眼。
在程行天轉身的瞬間，陳以洵的手不著痕跡地松開。
而後他邁開步子。
像是只隨手地幫了個小忙而已。
喻羨放小聲音，不知道陳以洵有沒有聽見，但她還是說。
“謝、謝謝。”
-
已婚身份本就沒給喻羨帶來什麽變化。
她依舊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偶爾去警局“探班”哥哥，偶爾和林月絮碰面商議自媒體賬號的細節，更多的時候，喻羨還是喜歡蝸居在從彤的店裏，用畫筆描摹出一個又一個世界。
她能隨意進出陳以洵的家裏，卻鮮少造訪，更別提與陳以洵見面。
倒是和椰子打過不少照面，一人一狗的關系越來越地和睦。
她迷上了做料理，常常在廚房裏一忙就是一上午。
難得做得美味，喻羨就偷偷溜進陳以洵家，將便當盒留在他的餐桌。
直到喻羨從大學生二手交易平臺上采購的教材到了，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已經有段日子沒去公安大了。
她趕忙從床上翻身而下。
在衣櫥裏一頓翻找，最近裏景又急驟地降溫，好多呢子大衣都沒了用武之處。
喻羨視線凝落在臃腫的羽絨服上，最後還是一咬牙地拿出了最不禦風的一件。
奶黃色的粒絨短衣，牛仔長裙在腿後側開叉，又纏了個毛茸的純白圍巾。收拾整齊後，喻羨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大大地“wink”了下，便背上雙肩包，邁開小碎步地出門。
不知道是臨時換了課還是什麽，喻羨沒能在教室裏堵到陳以洵。
她不免有些小失落。
踱著步子，在陳以洵的車前面徘徊。
想著來都來了，蹭個車回去也是好的。
這麽等著等著，喻羨的註意力又被一旁草地裏的一只貓咪吸引。
她緩緩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落在貓咪的腦袋上，用指腹輕輕地順著小東西的毛，而後又得寸進尺地將這個手掌都覆在小貓咪的身子上，上下地揉。
“好可愛呀。”喻羨逗它。
幾分鐘過去，視野裏出現了一雙純白板鞋，她的視線緩緩上移。深藍色牛仔褲，純黑色的沖鋒衣，細碎的發絲，和隱於其後疏漠眼眸。
喻羨單膝跪在地上，陳以洵則雙手插兜，似是漫不經心低走到她面前。
午後的陽光輕輕地投下，將二人的影子都拉長——
喻羨將眸光垂下，正見她的影子冒了個頭落在了陳以洵純白的鞋上，像是他與她之間的連結般。
也像是她的影子未經允許便沾汙了他的白鞋。
這副場景落進喻羨的眼底，莫名刺痛，她訕訕地移開視線。
“陳教授！”她藏好小情緒後，滿臉雀躍地叫他。
不知是手裏的動作重了點，還是突然發出的聲音驚擾到了小家夥。
手掌下的貓咪突然炸毛，伸出爪子，胡亂地撓了喻羨一下。
白皙的手腕處三道抓痕顯眼，滲著絲絲鮮紅的血珠。
“誒——”喻羨吃痛一驚，迅而將手收回。
“被抓到了？”陳以洵連忙上前一步，蹲下身，輕握住喻羨的手腕。
罪魁禍首的小家夥早已逃竄離開了案發現場。
喻羨倒吸了一口氣，望向陳以洵時，眼圈有細微地泛紅。
“疼……”
陳以洵沒第一時間地應她。
他神情認真，視線淡淡地鎖在喻羨的手腕。鮮紅的血與潔白的膚，對比鮮明，觸目驚心，深深地刺痛了陳以洵的眼睛。
動作比大腦先行一步。
陳以洵微微地垂下了些頭，將喻羨受傷的手腕擡近自己嘴旁，輕輕地吹了吹氣。
大腦反應過味時，兩人的距離已然近得咫尺。
收也不是，放也不是。陳以洵整個人僵直在原地，視線不敢去對喻羨的眸子。
他能猜到喻羨的眸子裏會盛著些明朗的情愫。
明知道自己不會囫圇其中，但陳以洵還是不敢去看。她的目光總是太熱忱，熱忱到他不去回應，就已然是辜負了般。
“去醫院。”
最後，陳以洵只是平靜地說道。
“好……”喻羨應著。
她隨陳以洵的動作起身，也隨他牽著動作而向前邁步。視線卻久久地落在兩人的手交織著的姿勢。
像是童話裏的公主，被最虔誠的騎士認真地牽扶著。
手腕處微微泛著疼。
但更多的是，回想起肌膚曾被陳以洵的呼吸而拂過時，愈發愈地滾熱。
直到陳以洵開車載她到了醫院，喻羨心中的悸動都沒能徹底地平覆下來。
陳以洵幫她處理好了一切掛號的流程，牽著她走進醫生的診室。
醫生是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微卷著的發絲被挽成了個一絲不茍的低丸子。
從陳以洵手中接過喻羨的手腕，認真看了看她的傷勢：“被貓撓傷而已，不是很嚴重，打三針加強針就好了。”
她又將視線遞給身後佇立著的男人，向他解釋：“不必擔心。”
陳以洵微微點頭。
喻羨看了看醫生，又縮著腦袋回頭看了看陳以洵。
她努力地想把自己小孩子氣的一面藏匿住，卻還是沒能遮住心中的膽怯，畏生生地開口：“打針，疼嗎？”
“不疼的，小姑娘放心哈，”女醫生很懂地揚了揚下頜，“這不是還有男朋友陪著呢？”
喻羨聽了這話，聯想到上次在公安大被人誤會了的時候，陳以洵的態度。
她趕忙出聲，想解釋：“不是男朋友……”
女醫生卻忙著輸入病歷，而後將打印出來的繳費單遞給了陳以洵。
身後陳以洵的腳步隨之逐漸遠去。
大概是出診室繳費去了。
偌大的診室裏，沒有人真正在乎兩人的關系。
打了第一針從診室出來後，喻羨指腹輕輕按壓在手臂處的紗布上。
上臂的針孔處，隱隱地泛了些酸痛。
喻羨的淚水強忍著地在眼眶裏打轉。她以前從未覺得自己這麽嬌氣，怕疼、怕黑、也怕委屈。
她試著掩飾自己的嬌氣。
小跑著到與陳以洵並肩的位置。
兩人彼此無聲地走了一段距離。
有個個子很高的男人從走廊旁的病房出來，和喻羨短暫地對視了一眼。他戴了嚴密的黑色口罩，和醫院裏面藍白相間的顏色相比起來明顯突兀。
喻羨忙著追上陳以洵的腳步，視線只來得及在他臉上逗留半秒。
“怎麽……覺得有點眼熟？”喻羨在記憶裏搜尋。
“嗯？”陳以洵沒聽清她的話，下意識地追問。
喻羨的註意力瞬間被轉移。
“醫生說要打三次加強針，”她側身去望陳以洵，“陳教授，下一次也能陪我一起來嗎？”
喻羨一條條地梳理著。
“我是被你們學校的貓咪抓傷的，你怎麽說也要負責的。”
臨了，還不忘賣慘：“一個人來醫院打針，很疼的……”
陳以洵微微低下了些頭，似是在確認喻羨的表情。
最後，他淡淡地點了點頭：“好。”
喻羨心滿意足地收回視線，腳下的步履更輕快了些。
就在這時，醫院的走廊裏一陣騷亂。
“前面怎麽了……”喻羨嘴裏嘟囔著，卻忍不住踮腳去望。
人群熙熙攘攘著，卻都往外撤。
明顯是真地發生了點什麽。
陳以洵迅速地反應過來，他轉過身，看向喻羨的眼神裏寫滿了緊張。
“你在這，別動。”
扔下這句話後，他卻第一時間地邁開步子，逆著人潮，向漩渦中心走去。
喻羨腦子木木的，聽話地在原地尋了個椅子坐下。
在焦急等待之中，喻羨的心思越來越亂，最終忍無可忍，隨手抓住了個路過的人。
“前面怎麽了？”
“病人的家屬在鬧事，”被喻羨拉住的婆婆神神秘秘地湊近，“聽說還是個正在被通緝的逃犯！”
婆婆還說了些讓她小心的話，但進了喻羨的耳朵通通都囫圇不清。
她想起了在哪見過那張男人的臉。
當初她玩笑著說要到街上“偶遇”通緝犯，沒想到竟真的一語成讖了。
喻羨立刻想到了陳以洵。
她匆匆起身，再也沒發說服自己等在原地。
一顆心撲通地越跳越劇烈，全身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擔心，而微微地發著顫。
“喻羨。”
在她臨看到那個男人模糊的持刀身影時，一旁傳來陳以洵故意壓低了的聲音。
喻羨回頭，追著聲音，見到了半蹲在一旁椅子後的陳以洵。
她立刻縮身過去。
“不是和你說了在那邊等？”陳以洵的語氣不算生氣，但確有責問之意。
喻羨實話實說：“我擔心你。”
小姑娘過分誠懇的話，像是一粒小石子，砸進了陳以洵的心裏，泛起圈圈的漣漪。
他面上沒表露出來，依舊是淡淡的。
陳以洵重申道：“他手裏有刀，現在情緒非常不穩定，隨時都有傷人傾向。你就在這裏，千萬不要再往前走動了。”
“嗯。”見到了陳以洵，確保了他無事，喻羨一顆晃動的心穩了下來。
陳以洵單膝跪在地，倚著長椅作掩體，留給喻羨的依舊是寬闊的背。
他半闔上了眼，如鷹隼般淩銳的眸裏映著爭執正漩渦中的幾人。
那人與醫生對峙，嗓音突然地大了很多。
陳以洵想也沒想地擡起右手，覆在右腰後側，意識到那裏空蕩蕩地無一物時，他嘴角淡淡地勾了個苦澀的弧度。
訕訕地將手轉了角度。
覆上喻羨的手腕，再次叮囑她：“聽我的，千萬別再出來。”
“那……你呢？”喻羨從他的話語裏莫名地聽出了決然，心甚不安，脫口而問。
她話聲未落，身旁的人已經起了身，迅而沖向了歹徒。
陳以洵的腳步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動作幹凈利落，直逼向那人正持著鋒利的刀的手。
卻還是慢了半步。
陳以洵的突然奪刀，擾亂了歹徒原本的行兇路線，直沖沖逼向醫生胸口的刀刃被打斜了方向，意外地劃過了醫生的手腕上方。
而後才落在陳以洵的掌中。
他徒手攥住刀刃，像是覺察不到痛感似地。
壓著歹徒向後撤步，陳以洵的眼眸裏漾著山水畫裏的潑墨般，冷氣凜然。
鮮紅的血，從他掌心而出。
手臂暴起的青筋、淅瀝下淌的血液，疊層著蜿蜒，偏偏他目光如一炯然，熠熠著不肯避讓的光。
喻羨低聲地驚嘆了一聲，慌忙地擡手，捂住自己的嘴。
哪哪都是鮮紅一片，煉獄般的血腥。
人群的嘈雜聲加劇，似是有警察到了場。
疏散人群的、制服歹徒的，都隨著轟鳴的警笛聲一蜂而上。
喻羨顫著雙腿地起身，她以為自己會怕得腳底發軟。
卻沒成想，邁開的步子，比以往更要快、也更斬釘截鐵。
她飛撲到陳以洵的身邊，想攙住他，卻猶猶豫豫地不知該如何插手。
他體力不支，半跪在地，受了傷的手耷在半空。
見到了小姑娘一臉焦急，陳以洵擡起沒受傷卻沾了血的手，在衣擺處理來回摩挲地擦了幹凈。
而後覆上了喻羨的眼。
喻羨的睫毛很長，又卷又翹，惹得陳以洵手心一陣陣的癢，像是能蓋過鉆骨的疼。
他嘴唇早已發白，喉結上下滾動。
聲音有略微的沙啞：“閉眼，別看，會做噩夢。”
伴著的，是“滴答”一聲，血珠墜地。
……
喻羨坐在長廊裏。
鼻翼裏充斥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喻羨對這個味道並不陌生，在媽媽離世前的最後一段時間，她每日每夜都與之為伴。
比起習慣，她更喜歡稱之為討厭。
自從在這裏送別過媽媽後，喻羨就下意識地排斥與醫院相關的一切。
她沒騙陳以洵，她確實害怕自己來醫院。
視線被放空，隨意地搭在地板的方格線上。
直到一瓶礦泉水從天而降，喚回了喻羨的思緒。
看清來人的臉，喻羨乖乖開口：“……哥。”
喻恒將水塞緊喻羨的手裏，大大咧咧地在她身邊坐下，雙肘抵靠在腿前。
他淡淡地幾次側過頭，打量著自家妹妹的表情。
“陳以洵沒事。”
“刀口有些深，大量失血，”喻恒沒有特意遮掩情況，“幸好就在醫院，急救得及時，否則……”
他沒繼續說下去。
喻羨沒作聲，心裏卻一點點地緊縮。
之後是無止境的後怕。
喻羨沒出聲回應。
喻恒頓了頓，擔心她回想起剛剛的場景會害怕，思來想去還是將方才發生的事情解釋給喻羨。
“拿刀的那人，是我們警局正在通緝的罪犯，他有很強的反社會人格，他母親重病在醫院住院，由朱醫生主治負責，昨天剛剛結束了手術，手術情況尚好，只是出現了些小的術後並發癥，屬正常可控情況，卻不想因此激怒了他。”
“不惜以暴露自己為代價，闖進醫院打擊報覆。”
喻羨聽後，淡淡地苦笑了下。
說不出是誰的過錯，最終只剩下了個令人唏噓的結果。
手術室的門被從內推開，幾個醫護齊齊地推著一張病床走出。
喻羨下意識地去看，沒能看得清臉。
“這位就是朱醫生，多虧了老陳攔那一下，撿回了一條命，”喻羨嘆了口氣，“可惜那刀劃在了她的右手腕，傷得也不清，手術刀恐怕……”
喻羨覺得眼眶有些濕。
她匆匆又遞去了個視線。
大半個病床都被推進了電梯，喻羨只來得及從醫護人員的間隙窺見一點。
挽在腦後的低丸子頭，松松垮垮地落了幾縷碎發，劫後餘生之感。
也盡顯落寞。
-
喻羨將心情收拾得當，才推開陳以洵病房的門。
陳以洵的臉上恢覆了些血色，聽到聲響後第一時間擡頭。
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沒有太過地意外。
喻羨拉開椅子，在陳以洵的床邊緩緩坐下。
苦澀之意幾近在她的眼眸裏溢出，她雙手板正地放於身前，來回不停地絞動著手指。
“別擔心。”
陳以洵率先開口：“我沒事的。”
喻羨低著頭，沒出聲。
陳以洵掃了眼包紮好了的右手，多虧有純白色的紗布裹住了掌心觸目驚心的傷口，他才確認不會再次嚇到喻羨。
“剛剛……沒嚇到吧？”
喻羨下意識地點了頭，頓了一陣，又晃了晃腦袋。
“沒、沒有。”
卻是明顯一副被嚇壞的模樣。
“我昨天不該瞎說話的……”她的模樣像極了在草坪上偷吃的白兔子，“通緝犯什麽的，還是這輩子都不要再見了。”
喻羨視線稍微地偏移了些，落在陳以洵的手上，心又揪著似地抽痛一下。
“又不是你的錯。”陳以洵嘴角扯起了弧度，有些沒搞懂小姑娘的腦回路。
他從前是做刑警的，有些反應是出於本能的。
若是再多給陳以洵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想，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沖上去。
“陳教授，我們回家吧。”
喻羨再次擡起頭的時候，眼眶已然泛蕩起了淚花，鼻尖也紅紅的。
她說不上來突然造訪的情緒是因何而起，最終具化到了心頭，只剩下了對陳以洵的心疼。
流了那麽多的血，該有多疼。
喻羨想都不敢細想。
“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她認真地點著頭，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似地。
喻羨懷裏抱著喻恒送來的外套。
陳以洵那件沖鋒外衣早成了血衣，急救時候剪了個稀巴爛。
喻羨看著陳以洵動作頓頓地，將衣服披上。
她自覺地上前一步，幫他系著紐扣。下面的都還算順利，到了最上面的一顆，喻羨只好微微踮起腳，將她的動作放得極輕極緩。
視線不自覺地向上移了些，落在男人的喉結處，恰到弧度的凸起，時而地滾動，旁側還有顆紅色的痣，點綴得莫名性感。
喻羨心虛地咽了咽口水。
後撤的動作有些晃。
陳以洵立刻擡手，穩穩地扶住她的腰，而後不著痕跡地又松開。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應她的“回家”。
回到家裏，陳以洵便被喻羨按在了沙發上，呵令他不許亂動。
她則一頭鉆進了廚房，少了想要的食材就跑到樓下自己家去取。
最終，端出了一鍋火鍋面，想著更利於傷口恢覆，底料喻羨還貼心地選擇了不辣的壽喜鍋鍋底。
陳以洵看了眼滿鍋的速食食材，嘴角向上扯起弧度，有些無奈：“這些？”
喻羨連連點頭，亮晶晶著眸子，將鍋向陳以洵那邊推得更近了些。
“不是很利於病人恢覆吧？”
喻羨這才反應過來，撓了撓頭。
她在國外住慣了，早早地習慣了與這些速食為伴，久而久之地，都忘了這些東西其實算是“垃圾食品”來著。
給病人吃這些，似乎是不太得體。
喻羨臉上寫滿了羞愧。
“我明天……學著做些其他的。”她試圖努力補救。
小姑娘誤會了他的意思，陳以洵想了想，只好再出聲解釋：“我的意思是，你不必為我做這些。”
“如果不是我不小心被貓咪抓傷，我們不會去那家醫院，不會碰到醫鬧，不會碰到罪犯，你不會受傷。”
喻羨又開始掰著手指，給陳以洵厘清自己是有義務“照顧”他的。
“不是這樣的。”陳以洵當然沒被她帶進邏輯怪圈裏，連連搖頭。
“多虧發生了前面的每一步，如果我沒能出現在那，那個醫生說不定……”他的聲音漸漸弱了，沒再說下去。
陳以洵想起來了什麽似地：“雖然現在的情況，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
他苦澀地扯了扯嘴角。
用左手拿起筷子探向鍋裏，試圖夾起食材，以此來轉移二人聊天的註意力。
幾次掙紮，還是什麽都沒能夾起。陳以洵才徹底放下筷子。
“是我做錯了。”
他想起喻恒和他說的那位醫生的情況，命保住了，右手卻廢了。
對於一個外科醫生來說，一輩子再難拿起手術刀，不用設身處地地想，都知道她本人會有多崩潰。
“我要是……”
陳以洵的一雙眼，暗得可怕。他不可避免地將錯歸咎在自己身上。
“……再快一點就好了。”
他明明沒有什麽表情的變化，明明側臉線條依舊俊朗，眉眼都淡淡蒙著細霧似地。
也依舊端坐得挺拔，鼻梁上的銀絲眼鏡也一絲不茍。
可喻羨就是莫名地覺得陳以洵身上散發出了很別般的氣息，消寞又頹然，像是大漠上被抓起的一捧沙，很輕易地便散了。
方才的場景，重新在陳以洵眼前回放了一遍。
每一處的血跡都清晰可見，甚至還能嗅到淡淡的血銹味。
最後，他只是又重覆：“再快一步，就好了。”
她沒見過陳以洵這樣。
喻羨起身，湊到陳以洵的身旁，莫名地想給他個擁抱。
“可是……明明不怪你，”她小心翼翼地開口，“你還受了傷。”
“喻羨。”
這次陳以洵擡起了頭，毫無意外地跌進了喻羨的那雙浸了蜜水般的眸子裏。
這次他沒再懼，他眼底的愁緒更濃重些。視線對撞上時，陳以洵眼神中透露的冷漠，如同漲了潮的海水似地，將喻羨的盈盈笑意一步步地蠶食盡。
“我們的關系，維系於此，就夠了，”這是他第一次將拒絕的話，擺在了明面上，“別再靠近我，沒有意義的。”
夜間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風。
此時狂風在窗外卷著光禿的枝丫“沙沙”地怒吼著。
“你看不清我的。”陳以洵言畢，收了聲。
靜靜地看向喻羨。
小姑娘的眸子一點點地淡了下去。
陳以洵甚至好像從中看清了自己，連同自己眼裏的荒寞。
“很疼吧？”
卻不想，喻羨裝著沒聽見他的話似地，還關心著他。
喻羨點了點頭，自問自答著：“是啊，一定很疼，肯定比我打針疼多了。”
說著說著，眼淚劃過了兩頰。
喻羨沒主動追求過什麽，更沒有被這樣直白地拒絕過，說心裏不難受是假的。
“人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心情都會不好。”
心情不好的時候，說的都是氣話，不能信。
喻羨在心裏勸著自己，淚水卻越來越洶湧。
其餘地她都能編排謊話來欺騙自己，可陳以洵那雙圓眼總能寫滿答案。他望向她的眼裏，有關心、有照顧，有心疼、有惻隱，唯獨獨沒見過喜歡。
喻羨在心裏乞求著陳以洵別再開口。
卻還是聽見他說——
“喻羨，放棄我吧。”
“我們不合適，”陳以洵的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還貼心地抽了張紙巾為喻羨拭去了眼角的淚，“別再為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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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16：走近、受傷、放棄
翌日, 是個晴朗無雲的星期六。
喻羨拎了上次為椰子采買的各類物品，在十點多的時候敲響了陳以洵的家門。
房門被推開，陳以洵一身休閑家居服。
深牛油果綠色的無帽衛衣, 內搭了件純白T，下身是一件很是普通的黑色運動褲。穿在他身上莫名地有氣質, 是平日正裝打扮時不曾見過的少年意氣。
他斜倚著門框, 單手杵在褲子口袋。
不知怎地，身上的端方精英範淡去不少。
見了喻羨, 陳以洵眼中沒見意外。
開口道：“早。”
“早、早呀，”喻羨不明心虛, 趕忙應著, “我碰巧路過……”
很是拙劣的借口，但陳以洵卻沒多在意。
也許是她在陳以洵面前扯了太多無足輕重的謊了，他早已習以為常, 連戳穿都懶得開口。
喻羨對上的依舊是陳以洵那雙滿是疏離的眸，他眼裏藏著的霧氣，便足以拒人千裏, 也莫名地惹人平增進一步窺探的欲望。
至少, 對喻羨來說是如此。
“你昨天說的……”喻羨將眼底的其他情緒隱去，重新亮了亮, “我可以搬來住，還算話嗎？”
陳以洵盯著小姑娘忽扇著的眼睛。
看來喻羨雖然是單親家庭長大，但她媽媽應該將她養得不錯。不知道世間大多險惡, 也對一切都無所畏懼似地。
孤男寡女，又是合法關系, 共處一室。
她居然也不懼。
陳以洵的喉結上下滾了滾：“當然。”
他起了些壞心思，想逗逗小姑娘。
“主動要求住進一個陌生男人的家裏, 不怕？”
陳以洵默不作聲地擡起手，勾向喻羨纖細的手腕。她手腕羸細可握，握上時骨感分明，瘦得讓陳以洵有些意外。
心裏莫名地浮出了念頭，要多投餵小姑娘些好吃的才行。
這念頭才萌芽，便被陳以洵一下掐斷，有些過了二人間的分界線了。
陳以洵突如其來的動作，又附以意味不明的話，是嚇了喻羨一跳。
她眸子暗了暗，下意識地想將手往回收，另只拎了兩大包紙袋的手，則迅速地擋在自己的胸口前。
喻羨不是沒被教導過不過輕易相信陌生人。
只是，她下意識地做不到將一些汙穢的詞語與面前的男人聯系到一起。
昨晚許知也的話重新地闖入她的腦海裏。
“羨羨，我可得提醒你，”許知也語重心長，“動心歸動心，其他的可不許輕易地給了他，老男人可懂得多，別被他騙了。”
“他不是那樣的人。”喻羨認真地糾正。
許知也明顯不信：“我可不相信他們男人的自控力，這樣共處一室朝夕相處下來，十個男人有九個都把持不住。”
彼時喻羨被揶得沒了話。
她微瞇起眼睛，偷偷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看不出他所想。
但……喻羨莫名地覺得陳以洵不是那樣的人；換句話說，他永遠保持著的無動於衷仿佛更讓她煩擾。
陳以洵動作幅度不大，兩根手指輕纏在喻羨食指的兩側。
酥酥麻麻的電流感自與他相觸之處，渾然而起。喻羨微耷眼瞼，目光落在二人似是牽了手的姿勢上。
陳以洵牽著她，沒作聲，將她的指腹落在了電子門鎖上。
“錄入成功！”機械女聲播報，打破了二人之間的寂靜。
喻羨一顆狂跳不止的心，緩然歸於了平靜。
“進來坐吧。”
末了，陳以洵招呼她道。
喻羨反應慢了半拍，才跟上他的腳步。
還是有些不敢置信：“我、我以後可以直接過來嗎？”
初次造訪時偶遇的“美男出浴”，尚在喻羨的眼前浮現著。
但陳以洵又主動為她錄入了指紋，好像在準許著什麽……
“嗯，”陳以洵背對著她，頭小幅度地點了點，“我說過，這算婚房。”
言下之意，有她的一半。
喻羨進了房間也片刻沒閑著，左左右右地打量著。
陳以洵房子的風格倒是與他的座駕更高相近，極致地簡約，從墻壁到家居都是純白色，目光所至之處皆是棱角分明。
好看是好看，卻讓人莫名地覺得少了些煙火氣。
喻羨將手裏的袋子拎到了陳以洵正面前，笑著開口道：“我帶了些東西來，這房子有我一半的話……我可以裝飾裝飾吧。”
陳以洵怔了怔。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讓人拒絕不得。
喻羨將東西從紙袋裏一一取出，由著自己所想地擺放。不一會兒的功夫，單調得與樣板間幾無分別的屋子裏遍是些少女心的可愛東西。
才有了喻羨所念的“煙火氣”。
她站在客廳的正中間，拍了拍雙手，笑意盈盈地：“好啦，這才好嘛！”
椰子聽見了動靜，搖晃著尾巴小跑了出來，直奔向喻羨腳邊，軟糯糯的腦袋輕輕地刮蹭著她的腳踝處。
喻羨有些驕傲，側過頭打量陳以洵。
“椰子都喜歡。”
陳以洵視線橫掃了客廳一周，完全看不出自己家從前的模樣。
最後視線落在喻羨鋪在茶幾前好大一張貓咪模樣的毛絨地毯，面上的表情有些苦澀，這種陳設擺在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家裏總顯違和，要是被喻恒那小子看見，不知道要被他嘲笑多久。
“……你喜歡就好。”
喻羨沒多想，依舊沈浸在喜色裏。
她小跑出門，再進來時候，手裏又多了兩袋。
“我不小心多買了一份早餐，一起吃吧？”
……
陳以洵擡起手腕，掃過表盤上的數字。
如實道：“十點四十了。”
喻羨咬了咬唇：“……我不小心多買了一份午餐，一起吃吧？”
陳以洵這回沒再應了。
他只是保持著緘默，眸光落在喻羨臉上，有些涼。
陳以洵比喻羨年長了些，總是不可避免地能看透她。
小女孩的心思太過明晃晃，在意和熾熱都不經意地會流露。
從相遇的第一面，到現在，喻羨給他帶了太多意外。
正如冰冷擺設的家裏突然造訪的毛絨擺設，預示著他的世界被貿然闖入。陳以洵多年以來自己一人獨身慣了，對此般的靠近下意識地拒絕。
他二十幾年來都緊緊守著自己內心的一畝三分。
願意因為惻隱之心而應下與喻羨的婚約，已然是陳以洵二十八年人生以來做過最與本心相悖的事情。
他絕不允許事態繼續地向自己的掌控之外發展。
“喻羨，你的意圖達到了，所以你不必再做這些。”
意圖是什麽，兩人都再心知肚明不過。
他總是這樣，如臨初風似地，將絕情的話只點到為止而已。
喻羨心裏像是被綿針紮了一下。
她穩住自己的思緒，不讓心底的沮喪溜跑到表情上。
背在身後的手，早已緊握成拳狀。
“我沒什麽意圖，我只是想靠近你、走進你。”
-
喻羨隔日找了個時間，將與陳以洵的結婚證整齊擺放，發送給了溫成筠。
毫不意外地收到了對方的責問電話。
“羨羨，你……”雖然是溫成筠先打來電話，但通話接通後，他只是大口喘著氣，遲遲沒說出個字來。
還是喻羨先出聲：“爸爸，這是我想給您的答案。”
“如果媽媽在的話，她會更站在我這邊。”喻羨深吸一口氣，才能讓自己平淡地吐出那兩個字。
“你不懂……”溫成筠嘆氣。
喻羨：“我到底不懂什麽？”
她有些憤懣，每每一提到她結婚的事時，溫成筠就這一副愁容。
好像不能如願嫁給程行天，她往後的人生就舉步維艱了般。
每每發問，溫成筠又連個所以然都不願說。
溫成筠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又問：“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對我很好，”喻羨認真解釋，完全沒想起二人的真實關系，“他本身就是個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行。”
生米煮成熟飯，溫成筠也幹預不得了。哪怕他能強制讓喻羨離婚，程家會不會願意繼續與一個離異女人聯姻也說不準。
只好下了最後通牒：“我過幾天去裏景一趟，去見見那小子，最好讓我能見識見識你口口聲聲想要的‘愛情’。”
電話被切斷。
喻羨心裏的亂麻卻無邊無際地瘋長。
有些事情，註定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喻羨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戳即破的謊言，什麽時候會被識出。
喻羨後來又在小區門口見過程行天一次。
他低垂著頭，囂張氣焰不再，見到喻羨立刻迎身上前，沖到她面前。
“喻羨……之前那天……”程行天試圖解釋，“我喝醉了……”
喻羨擺了擺手：“都過去了，無所謂。”
她伸手比劃了動作，像是畫下了分界線。
“我已經結婚了，以後我們不再有任何關系，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程行天一臉地不敢置信，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輕笑了一聲：“溫叔叔知道這件事嗎？”
喻羨還未來得及出口解釋。
一記清亮的男聲從天而降，寬厚的手輕攬住喻羨的手臂。
喻羨下意識地擡起頭，入目的是陳以洵線條流利的下頜線。他動作力度微微加大，將喻羨向自己懷裏的方向攬得更近了些。
“叔叔知道與否，”陳以洵替喻羨回答，“都和你沒關系了。”
他沈聲，不怒自威：“眼下情況是，請程先生主動與我的妻子保持距離。”
陳以洵的聲音不大，卻渾然天成地帶著些壓迫感。
程行天被揶得無話可說，訕訕地轉身走遠，瞪了二人一眼。
在程行天轉身的瞬間，陳以洵的手不著痕跡地松開。
而後他邁開步子。
像是只隨手地幫了個小忙而已。
喻羨放小聲音，不知道陳以洵有沒有聽見，但她還是說。
“謝、謝謝。”
-
已婚身份本就沒給喻羨帶來什麽變化。
她依舊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偶爾去警局“探班”哥哥，偶爾和林月絮碰面商議自媒體賬號的細節，更多的時候，喻羨還是喜歡蝸居在從彤的店裏，用畫筆描摹出一個又一個世界。
她能隨意進出陳以洵的家裏，卻鮮少造訪，更別提與陳以洵見面。
倒是和椰子打過不少照面，一人一狗的關系越來越地和睦。
她迷上了做料理，常常在廚房裏一忙就是一上午。
難得做得美味，喻羨就偷偷溜進陳以洵家，將便當盒留在他的餐桌。
直到喻羨從大學生二手交易平臺上采購的教材到了，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已經有段日子沒去公安大了。
她趕忙從床上翻身而下。
在衣櫥裏一頓翻找，最近裏景又急驟地降溫，好多呢子大衣都沒了用武之處。
喻羨視線凝落在臃腫的羽絨服上，最後還是一咬牙地拿出了最不禦風的一件。
奶黃色的粒絨短衣，牛仔長裙在腿後側開叉，又纏了個毛茸的純白圍巾。收拾整齊後，喻羨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大大地“wink”了下，便背上雙肩包，邁開小碎步地出門。
不知道是臨時換了課還是什麽，喻羨沒能在教室裏堵到陳以洵。
她不免有些小失落。
踱著步子，在陳以洵的車前面徘徊。
想著來都來了，蹭個車回去也是好的。
這麽等著等著，喻羨的註意力又被一旁草地裏的一只貓咪吸引。
她緩緩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落在貓咪的腦袋上，用指腹輕輕地順著小東西的毛，而後又得寸進尺地將這個手掌都覆在小貓咪的身子上，上下地揉。
“好可愛呀。”喻羨逗它。
幾分鐘過去，視野裏出現了一雙純白板鞋，她的視線緩緩上移。深藍色牛仔褲，純黑色的沖鋒衣，細碎的發絲，和隱於其後疏漠眼眸。
喻羨單膝跪在地上，陳以洵則雙手插兜，似是漫不經心低走到她面前。
午後的陽光輕輕地投下，將二人的影子都拉長——
喻羨將眸光垂下，正見她的影子冒了個頭落在了陳以洵純白的鞋上，像是他與她之間的連結般。
也像是她的影子未經允許便沾汙了他的白鞋。
這副場景落進喻羨的眼底，莫名刺痛，她訕訕地移開視線。
“陳教授！”她藏好小情緒後，滿臉雀躍地叫他。
不知是手裏的動作重了點，還是突然發出的聲音驚擾到了小家夥。
手掌下的貓咪突然炸毛，伸出爪子，胡亂地撓了喻羨一下。
白皙的手腕處三道抓痕顯眼，滲著絲絲鮮紅的血珠。
“誒——”喻羨吃痛一驚，迅而將手收回。
“被抓到了？”陳以洵連忙上前一步，蹲下身，輕握住喻羨的手腕。
罪魁禍首的小家夥早已逃竄離開了案發現場。
喻羨倒吸了一口氣，望向陳以洵時，眼圈有細微地泛紅。
“疼……”
陳以洵沒第一時間地應她。
他神情認真，視線淡淡地鎖在喻羨的手腕。鮮紅的血與潔白的膚，對比鮮明，觸目驚心，深深地刺痛了陳以洵的眼睛。
動作比大腦先行一步。
陳以洵微微地垂下了些頭，將喻羨受傷的手腕擡近自己嘴旁，輕輕地吹了吹氣。
大腦反應過味時，兩人的距離已然近得咫尺。
收也不是，放也不是。陳以洵整個人僵直在原地，視線不敢去對喻羨的眸子。
他能猜到喻羨的眸子裏會盛著些明朗的情愫。
明知道自己不會囫圇其中，但陳以洵還是不敢去看。她的目光總是太熱忱，熱忱到他不去回應，就已然是辜負了般。
“去醫院。”
最後，陳以洵只是平靜地說道。
“好……”喻羨應著。
她隨陳以洵的動作起身，也隨他牽著動作而向前邁步。視線卻久久地落在兩人的手交織著的姿勢。
像是童話裏的公主，被最虔誠的騎士認真地牽扶著。
手腕處微微泛著疼。
但更多的是，回想起肌膚曾被陳以洵的呼吸而拂過時，愈發愈地滾熱。
直到陳以洵開車載她到了醫院，喻羨心中的悸動都沒能徹底地平覆下來。
陳以洵幫她處理好了一切掛號的流程，牽著她走進醫生的診室。
醫生是個四十幾歲的女人，微卷著的發絲被挽成了個一絲不茍的低丸子。
從陳以洵手中接過喻羨的手腕，認真看了看她的傷勢：“被貓撓傷而已，不是很嚴重，打三針加強針就好了。”
她又將視線遞給身後佇立著的男人，向他解釋：“不必擔心。”
陳以洵微微點頭。
喻羨看了看醫生，又縮著腦袋回頭看了看陳以洵。
她努力地想把自己小孩子氣的一面藏匿住，卻還是沒能遮住心中的膽怯，畏生生地開口：“打針，疼嗎？”
“不疼的，小姑娘放心哈，”女醫生很懂地揚了揚下頜，“這不是還有男朋友陪著呢？”
喻羨聽了這話，聯想到上次在公安大被人誤會了的時候，陳以洵的態度。
她趕忙出聲，想解釋：“不是男朋友……”
女醫生卻忙著輸入病歷，而後將打印出來的繳費單遞給了陳以洵。
身後陳以洵的腳步隨之逐漸遠去。
大概是出診室繳費去了。
偌大的診室裏，沒有人真正在乎兩人的關系。
打了第一針從診室出來後，喻羨指腹輕輕按壓在手臂處的紗布上。
上臂的針孔處，隱隱地泛了些酸痛。
喻羨的淚水強忍著地在眼眶裏打轉。她以前從未覺得自己這麽嬌氣，怕疼、怕黑、也怕委屈。
她試著掩飾自己的嬌氣。
小跑著到與陳以洵並肩的位置。
兩人彼此無聲地走了一段距離。
有個個子很高的男人從走廊旁的病房出來，和喻羨短暫地對視了一眼。他戴了嚴密的黑色口罩，和醫院裏面藍白相間的顏色相比起來明顯突兀。
喻羨忙著追上陳以洵的腳步，視線只來得及在他臉上逗留半秒。
“怎麽……覺得有點眼熟？”喻羨在記憶裏搜尋。
“嗯？”陳以洵沒聽清她的話，下意識地追問。
喻羨的註意力瞬間被轉移。
“醫生說要打三次加強針，”她側身去望陳以洵，“陳教授，下一次也能陪我一起來嗎？”
喻羨一條條地梳理著。
“我是被你們學校的貓咪抓傷的，你怎麽說也要負責的。”
臨了，還不忘賣慘：“一個人來醫院打針，很疼的……”
陳以洵微微低下了些頭，似是在確認喻羨的表情。
最後，他淡淡地點了點頭：“好。”
喻羨心滿意足地收回視線，腳下的步履更輕快了些。
就在這時，醫院的走廊裏一陣騷亂。
“前面怎麽了……”喻羨嘴裏嘟囔著，卻忍不住踮腳去望。
人群熙熙攘攘著，卻都往外撤。
明顯是真地發生了點什麽。
陳以洵迅速地反應過來，他轉過身，看向喻羨的眼神裏寫滿了緊張。
“你在這，別動。”
扔下這句話後，他卻第一時間地邁開步子，逆著人潮，向漩渦中心走去。
喻羨腦子木木的，聽話地在原地尋了個椅子坐下。
在焦急等待之中，喻羨的心思越來越亂，最終忍無可忍，隨手抓住了個路過的人。
“前面怎麽了？”
“病人的家屬在鬧事，”被喻羨拉住的婆婆神神秘秘地湊近，“聽說還是個正在被通緝的逃犯！”
婆婆還說了些讓她小心的話，但進了喻羨的耳朵通通都囫圇不清。
她想起了在哪見過那張男人的臉。
當初她玩笑著說要到街上“偶遇”通緝犯，沒想到竟真的一語成讖了。
喻羨立刻想到了陳以洵。
她匆匆起身，再也沒發說服自己等在原地。
一顆心撲通地越跳越劇烈，全身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擔心，而微微地發著顫。
“喻羨。”
在她臨看到那個男人模糊的持刀身影時，一旁傳來陳以洵故意壓低了的聲音。
喻羨回頭，追著聲音，見到了半蹲在一旁椅子後的陳以洵。
她立刻縮身過去。
“不是和你說了在那邊等？”陳以洵的語氣不算生氣，但確有責問之意。
喻羨實話實說：“我擔心你。”
小姑娘過分誠懇的話，像是一粒小石子，砸進了陳以洵的心裏，泛起圈圈的漣漪。
他面上沒表露出來，依舊是淡淡的。
陳以洵重申道：“他手裏有刀，現在情緒非常不穩定，隨時都有傷人傾向。你就在這裏，千萬不要再往前走動了。”
“嗯。”見到了陳以洵，確保了他無事，喻羨一顆晃動的心穩了下來。
陳以洵單膝跪在地，倚著長椅作掩體，留給喻羨的依舊是寬闊的背。
他半闔上了眼，如鷹隼般淩銳的眸裏映著爭執正漩渦中的幾人。
那人與醫生對峙，嗓音突然地大了很多。
陳以洵想也沒想地擡起右手，覆在右腰後側，意識到那裏空蕩蕩地無一物時，他嘴角淡淡地勾了個苦澀的弧度。
訕訕地將手轉了角度。
覆上喻羨的手腕，再次叮囑她：“聽我的，千萬別再出來。”
“那……你呢？”喻羨從他的話語裏莫名地聽出了決然，心甚不安，脫口而問。
她話聲未落，身旁的人已經起了身，迅而沖向了歹徒。
陳以洵的腳步絲毫沒有拖泥帶水，動作幹凈利落，直逼向那人正持著鋒利的刀的手。
卻還是慢了半步。
陳以洵的突然奪刀，擾亂了歹徒原本的行兇路線，直沖沖逼向醫生胸口的刀刃被打斜了方向，意外地劃過了醫生的手腕上方。
而後才落在陳以洵的掌中。
他徒手攥住刀刃，像是覺察不到痛感似地。
壓著歹徒向後撤步，陳以洵的眼眸裏漾著山水畫裏的潑墨般，冷氣凜然。
鮮紅的血，從他掌心而出。
手臂暴起的青筋、淅瀝下淌的血液，疊層著蜿蜒，偏偏他目光如一炯然，熠熠著不肯避讓的光。
喻羨低聲地驚嘆了一聲，慌忙地擡手，捂住自己的嘴。
哪哪都是鮮紅一片，煉獄般的血腥。
人群的嘈雜聲加劇，似是有警察到了場。
疏散人群的、制服歹徒的，都隨著轟鳴的警笛聲一蜂而上。
喻羨顫著雙腿地起身，她以為自己會怕得腳底發軟。
卻沒成想，邁開的步子，比以往更要快、也更斬釘截鐵。
她飛撲到陳以洵的身邊，想攙住他，卻猶猶豫豫地不知該如何插手。
他體力不支，半跪在地，受了傷的手耷在半空。
見到了小姑娘一臉焦急，陳以洵擡起沒受傷卻沾了血的手，在衣擺處理來回摩挲地擦了幹凈。
而後覆上了喻羨的眼。
喻羨的睫毛很長，又卷又翹，惹得陳以洵手心一陣陣的癢，像是能蓋過鉆骨的疼。
他嘴唇早已發白，喉結上下滾動。
聲音有略微的沙啞：“閉眼，別看，會做噩夢。”
伴著的，是“滴答”一聲，血珠墜地。
……
喻羨坐在長廊裏。
鼻翼裏充斥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喻羨對這個味道並不陌生，在媽媽離世前的最後一段時間，她每日每夜都與之為伴。
比起習慣，她更喜歡稱之為討厭。
自從在這裏送別過媽媽後，喻羨就下意識地排斥與醫院相關的一切。
她沒騙陳以洵，她確實害怕自己來醫院。
視線被放空，隨意地搭在地板的方格線上。
直到一瓶礦泉水從天而降，喚回了喻羨的思緒。
看清來人的臉，喻羨乖乖開口：“……哥。”
喻恒將水塞緊喻羨的手裏，大大咧咧地在她身邊坐下，雙肘抵靠在腿前。
他淡淡地幾次側過頭，打量著自家妹妹的表情。
“陳以洵沒事。”
“刀口有些深，大量失血，”喻恒沒有特意遮掩情況，“幸好就在醫院，急救得及時，否則……”
他沒繼續說下去。
喻羨沒作聲，心裏卻一點點地緊縮。
之後是無止境的後怕。
喻羨沒出聲回應。
喻恒頓了頓，擔心她回想起剛剛的場景會害怕，思來想去還是將方才發生的事情解釋給喻羨。
“拿刀的那人，是我們警局正在通緝的罪犯，他有很強的反社會人格，他母親重病在醫院住院，由朱醫生主治負責，昨天剛剛結束了手術，手術情況尚好，只是出現了些小的術後並發癥，屬正常可控情況，卻不想因此激怒了他。”
“不惜以暴露自己為代價，闖進醫院打擊報覆。”
喻羨聽後，淡淡地苦笑了下。
說不出是誰的過錯，最終只剩下了個令人唏噓的結果。
手術室的門被從內推開，幾個醫護齊齊地推著一張病床走出。
喻羨下意識地去看，沒能看得清臉。
“這位就是朱醫生，多虧了老陳攔那一下，撿回了一條命，”喻羨嘆了口氣，“可惜那刀劃在了她的右手腕，傷得也不清，手術刀恐怕……”
喻羨覺得眼眶有些濕。
她匆匆又遞去了個視線。
大半個病床都被推進了電梯，喻羨只來得及從醫護人員的間隙窺見一點。
挽在腦後的低丸子頭，松松垮垮地落了幾縷碎發，劫後餘生之感。
也盡顯落寞。
-
喻羨將心情收拾得當，才推開陳以洵病房的門。
陳以洵的臉上恢覆了些血色，聽到聲響後第一時間擡頭。
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沒有太過地意外。
喻羨拉開椅子，在陳以洵的床邊緩緩坐下。
苦澀之意幾近在她的眼眸裏溢出，她雙手板正地放於身前，來回不停地絞動著手指。
“別擔心。”
陳以洵率先開口：“我沒事的。”
喻羨低著頭，沒出聲。
陳以洵掃了眼包紮好了的右手，多虧有純白色的紗布裹住了掌心觸目驚心的傷口，他才確認不會再次嚇到喻羨。
“剛剛……沒嚇到吧？”
喻羨下意識地點了頭，頓了一陣，又晃了晃腦袋。
“沒、沒有。”
卻是明顯一副被嚇壞的模樣。
“我昨天不該瞎說話的……”她的模樣像極了在草坪上偷吃的白兔子，“通緝犯什麽的，還是這輩子都不要再見了。”
喻羨視線稍微地偏移了些，落在陳以洵的手上，心又揪著似地抽痛一下。
“又不是你的錯。”陳以洵嘴角扯起了弧度，有些沒搞懂小姑娘的腦回路。
他從前是做刑警的，有些反應是出於本能的。
若是再多給陳以洵一次選擇的機會，他想，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沖上去。
“陳教授，我們回家吧。”
喻羨再次擡起頭的時候，眼眶已然泛蕩起了淚花，鼻尖也紅紅的。
她說不上來突然造訪的情緒是因何而起，最終具化到了心頭，只剩下了對陳以洵的心疼。
流了那麽多的血，該有多疼。
喻羨想都不敢細想。
“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她認真地點著頭，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似地。
喻羨懷裏抱著喻恒送來的外套。
陳以洵那件沖鋒外衣早成了血衣，急救時候剪了個稀巴爛。
喻羨看著陳以洵動作頓頓地，將衣服披上。
她自覺地上前一步，幫他系著紐扣。下面的都還算順利，到了最上面的一顆，喻羨只好微微踮起腳，將她的動作放得極輕極緩。
視線不自覺地向上移了些，落在男人的喉結處，恰到弧度的凸起，時而地滾動，旁側還有顆紅色的痣，點綴得莫名性感。
喻羨心虛地咽了咽口水。
後撤的動作有些晃。
陳以洵立刻擡手，穩穩地扶住她的腰，而後不著痕跡地又松開。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應她的“回家”。
回到家裏，陳以洵便被喻羨按在了沙發上，呵令他不許亂動。
她則一頭鉆進了廚房，少了想要的食材就跑到樓下自己家去取。
最終，端出了一鍋火鍋面，想著更利於傷口恢覆，底料喻羨還貼心地選擇了不辣的壽喜鍋鍋底。
陳以洵看了眼滿鍋的速食食材，嘴角向上扯起弧度，有些無奈：“這些？”
喻羨連連點頭，亮晶晶著眸子，將鍋向陳以洵那邊推得更近了些。
“不是很利於病人恢覆吧？”
喻羨這才反應過來，撓了撓頭。
她在國外住慣了，早早地習慣了與這些速食為伴，久而久之地，都忘了這些東西其實算是“垃圾食品”來著。
給病人吃這些，似乎是不太得體。
喻羨臉上寫滿了羞愧。
“我明天……學著做些其他的。”她試圖努力補救。
小姑娘誤會了他的意思，陳以洵想了想，只好再出聲解釋：“我的意思是，你不必為我做這些。”
“如果不是我不小心被貓咪抓傷，我們不會去那家醫院，不會碰到醫鬧，不會碰到罪犯，你不會受傷。”
喻羨又開始掰著手指，給陳以洵厘清自己是有義務“照顧”他的。
“不是這樣的。”陳以洵當然沒被她帶進邏輯怪圈裏，連連搖頭。
“多虧發生了前面的每一步，如果我沒能出現在那，那個醫生說不定……”他的聲音漸漸弱了，沒再說下去。
陳以洵想起來了什麽似地：“雖然現在的情況，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
他苦澀地扯了扯嘴角。
用左手拿起筷子探向鍋裏，試圖夾起食材，以此來轉移二人聊天的註意力。
幾次掙紮，還是什麽都沒能夾起。陳以洵才徹底放下筷子。
“是我做錯了。”
他想起喻恒和他說的那位醫生的情況，命保住了，右手卻廢了。
對於一個外科醫生來說，一輩子再難拿起手術刀，不用設身處地地想，都知道她本人會有多崩潰。
“我要是……”
陳以洵的一雙眼，暗得可怕。他不可避免地將錯歸咎在自己身上。
“……再快一點就好了。”
他明明沒有什麽表情的變化，明明側臉線條依舊俊朗，眉眼都淡淡蒙著細霧似地。
也依舊端坐得挺拔，鼻梁上的銀絲眼鏡也一絲不茍。
可喻羨就是莫名地覺得陳以洵身上散發出了很別般的氣息，消寞又頹然，像是大漠上被抓起的一捧沙，很輕易地便散了。
方才的場景，重新在陳以洵眼前回放了一遍。
每一處的血跡都清晰可見，甚至還能嗅到淡淡的血銹味。
最後，他只是又重覆：“再快一步，就好了。”
她沒見過陳以洵這樣。
喻羨起身，湊到陳以洵的身旁，莫名地想給他個擁抱。
“可是……明明不怪你，”她小心翼翼地開口，“你還受了傷。”
“喻羨。”
這次陳以洵擡起了頭，毫無意外地跌進了喻羨的那雙浸了蜜水般的眸子裏。
這次他沒再懼，他眼底的愁緒更濃重些。視線對撞上時，陳以洵眼神中透露的冷漠，如同漲了潮的海水似地，將喻羨的盈盈笑意一步步地蠶食盡。
“我們的關系，維系於此，就夠了，”這是他第一次將拒絕的話，擺在了明面上，“別再靠近我，沒有意義的。”
夜間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風。
此時狂風在窗外卷著光禿的枝丫“沙沙”地怒吼著。
“你看不清我的。”陳以洵言畢，收了聲。
靜靜地看向喻羨。
小姑娘的眸子一點點地淡了下去。
陳以洵甚至好像從中看清了自己，連同自己眼裏的荒寞。
“很疼吧？”
卻不想，喻羨裝著沒聽見他的話似地，還關心著他。
喻羨點了點頭，自問自答著：“是啊，一定很疼，肯定比我打針疼多了。”
說著說著，眼淚劃過了兩頰。
喻羨沒主動追求過什麽，更沒有被這樣直白地拒絕過，說心裏不難受是假的。
“人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心情都會不好。”
心情不好的時候，說的都是氣話，不能信。
喻羨在心裏勸著自己，淚水卻越來越洶湧。
其餘地她都能編排謊話來欺騙自己，可陳以洵那雙圓眼總能寫滿答案。他望向她的眼裏，有關心、有照顧，有心疼、有惻隱，唯獨獨沒見過喜歡。
喻羨在心裏乞求著陳以洵別再開口。
卻還是聽見他說——
“喻羨，放棄我吧。”
“我們不合適，”陳以洵的聲音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甚至還貼心地抽了張紙巾為喻羨拭去了眼角的淚，“別再為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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