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金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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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回平陽城的消息傳到東宮的時候, 元春正在算賬——上回籌糧，除了京中附近的村民捐了糧食，定安、渭城、青州等其他臨近州郡的百姓和義士也都捐了糧。
江酌北上之前, 元春便和他商量過，若是富商大賈捐糧，便以朝廷的名義嘉獎, 若是村民們捐的糧食, 便按當時說好的, 折銀給他們。
只當初籌糧是為救急, 元春沒想過竟能籌到這般多的糧食，以至於原來信誓旦旦的聘禮和嫁妝錢，竟是不夠用了——元春將賬算了又算, 還有近千兩的空缺……
正發愁時, 皇後宮裏的錦兒來了，說是給太子妃送東西的。
元春打開來看, 匣子裏頭是二千兩的銀票。
今日大勝，宮裏高興，皇後知曉後，讓禦膳房給各宮送了一道香幹回鍋肉，意喻旗開得勝——
元春剛進含涼殿, 便聽到這話, 於是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看來今日禦膳房倒是可以少準備一道了。”
清淩淩熟悉的聲音響起, 皇後還沒看到人便已經笑起來了, 她如今已有七個多月的身孕，肚子大起來了, 走起路來不算方便，便伸手叫元春過來：“還以為你再也不來本宮這兒了。”
元春坐在皇後身側，小聲說：“總是怕太後娘娘起疑心。”
太後之所以讓皇上召幸宮妃，為的是皇嗣，只姚氏自請來到泰安帝身邊，卻一直在吃避子的湯藥……元春對此間細節不算了解，但隱隱約約猜到姚氏似是對聖上有意。
姚氏面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她本是溫柔的性子，如今有了身孕，整個人的眉眼愈發柔和，像是春日溪流，看起來格外親切，她也跟著元春小聲說：“還以為是生本宮的氣了……”
元春就說：“哪裏敢生皇後娘娘的氣。”
姚氏掩唇笑：“能將自己的聘禮和嫁妝全都拿出來的人，本宮想著，應當是沒她不敢做的事。”
“我那些聘禮大多來自國庫，要說起來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如今能用在百姓身上，也算是物盡其用，不然白白堆在庫房裏吃灰，我心裏也過意不去。”
姚氏還沒見過如此清正的人，想到她出身鄉野，便越是覺得難得，難怪太子和百姓們喜歡她，她上下打量元春：“本宮瞧你打扮素雅，怕不是連頭面首飾都賣了……今日既然來了，不如從本宮這裏挑些回去……”
“我還欠百姓好多銀兩呢。”元春逗笑道，“娘娘就不怕我全拿去賣了？”
姚氏彎了眉眼，坐著的時候，手輕撫在肚子上：“既是送了你，那便隨你處置，現今兒天寒著，本宮也行動不便，很多事情都有些力不從心，連籌糧這樣的大事，都來不及過問，也不曉得你到底缺多少銀兩……若是不夠，盡管來同本宮開口。”
兩人說著話，錦兒正巧從外頭進來，看神情，應是有事要稟告，只看到元春在，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皇後看見了，就道：“有什麽事便直說，太子妃不是外人。”
錦兒福禮，就道：“聖上今日也不來了……”
話音一落，元春看到姚氏滿是神采的面容，一下子落寞了幾分，像是天邊忽然飄來了幾朵烏雲。
姚氏下意識垂了眸，想到元春還在，又很快端出得體的笑容：“洛北正在打仗，聖上近來大抵是在為國事煩憂，前些時候還有太子在，只如今太子去了洛北，聖上難免忙些……”她這話說的，也不知是在替聖上解釋，還是在安慰自己。
元春坐在一旁，聽錦兒那話，一個“也”字……只怕不是第一次了。元春見姚氏傷神，便繼續說舊話：“說起來還要多謝娘娘，今日送來的二千兩銀子確實解了我的難。”
姚氏好容易端起來的笑容又是一頓，像是沒聽懂，但也只是一瞬，便很快恢覆了原樣：“你籌糧本就是為了洛北的將士們，這是為國為民的大事，如何能讓你一人承擔？國庫空虛，將士艱難，世道如此，說起來，各宮都應該出力才是。”
元春聽她這麽說，便露了笑，這是想起皇後平日裏處理六宮事務的事了。元春坐了直，咳了幾聲，端起架子：“太子妃憂國憂民，心系天下，此番為了給將士們籌糧，便是連自己的嫁妝聘禮都賣了，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剩下，只不想便是如此，銀錢還是不夠，如今國庫空虛，各宮更是應該有力出力，諸位姐妹若是有什麽閑置的寶物，盡可折來銀兩，幫大梁度過此難關。”
她是鄉野出身，在後宮這個註重家世出身的地方，格外顯眼，所以嬪妃們聚在一塊兒，多多少少會拿她的出身說事，元春也不是不好打扮，女子都是愛美的，只她喜歡的打扮在各位娘娘眼裏，只能落得寒酸二字。所以請安時，嬪妃們都愛含沙射影一番，姚氏聽得多了，也是對答如流，每次都能將嬪妃們氣得面上青一陣紫一陣。
元春第一句話說出口時，姚氏就知道她在學她，方才的落寞轉瞬即逝，她沒忍住展顏一笑，輕拍在她膝頭：“學本宮說話——”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元春陪姚氏用過晚膳，走的時候，天邊已有星子。
諾大的含涼殿一下子安靜下來。
姚氏翻看了一會兒書，忽然心裏發悶，一陣焦躁，她走到站在殿門前，望著天邊清冷冷的月，垂眸摸著肚子裏的孩子：“父皇已經很久沒來看你了。”她說完這句話，感覺到肚子裏的孩子動了，姚氏笑了一下，便說，“母後也想你父皇了……”
深冬了，大雪紛飛，朔風獵獵，寒意刺骨。
禦書房裏，泰安帝披著暗色滾金龍紋大氅，面色發白，唇色很薄，眼下留著一層重重的青灰，厚重的顏色讓他看起來格外羸弱，像是連一場風雪都經不住。
褚遂和龐敬川冒著風雪進宮面上，剛進禦書房看到聖上時，忍不住一怔，行禮後擡頭便是一句：“聖上近來可是龍體不適？”
泰安帝說話前，便忍不住咳：“風寒而已，愛卿不必擔憂。”
褚遂和龐敬川對視一眼，仍是皺著眉：“聖上還應保重龍體才是。”
“……兩位愛卿今日來，可是要說糧草之事。”
“正是，當初那十萬軍糧送到肅州，被肅州的轉運使昧下了，姚大人親到肅州督察，已經將人斬了，不如這些糧草便會送到洛北。”
“甚好。”泰安帝點頭，相握的十指卻是用力地泛白，似是極力在克制什麽，“……年關將近了，告訴姚鈞處理完此事便回來吧，他年紀也不小了，這樣奔波在外，皇後也會擔心。”
褚遂便道：“聖上和皇後恩愛非常，真是叫人羨慕。”
泰安帝沒答這話，再開口時，又是漏了一聲咳：“軍糧送到，洛北的將士們便再無後顧之後，可以安心打仗了，想來太子也快要回來了。”
“太子驍勇，馬到洛北十日，便重整軍隊，奪回平陽城，此次定能打得匈奴潰不成軍。”
便是這時，禦史中丞方大人手裏握著文書匆匆進宮，一路疾行，好幾次險些摔倒，等人到禦書房時，還沒來得及請安，便直接跌跪下來。
“聖上不好了——”
褚遂擢升中書省後，這位方大人便接替了他的位置，算是龐敬川的直系下屬，龐敬川任禦史大夫，素來嚴謹端正，見自己門下的官員如此禦前失儀，忍不住皺眉：“何事竟讓方大人如此大驚失色。”
只方大人剛進殿，便像三魂丟了七魄一般，連頂頭上司的話都沒工夫答，他跪下來，大怮：“聖上，太子出事了！”
“什麽！”龐敬川和褚遂瞬間端出肅色。
泰安帝直接從大椅上站起來，眉頭緊鎖：“說清楚。”
方大人悲切道：“太子帶兵奪回平陽城後，匈奴心懷不甘，幾次進犯，太子和小莊將軍帶兵迎敵，本是大敗匈奴，可太子帶著人乘勝追擊之後，便再也沒回來，洛北的楊將軍帶人去找，可追查到山神谷便失了大軍的蹤跡，只在蒼茫的大雪之中，找到了一支帶血的原羚簪子……”
方大人顫巍巍將簪子呈上：“楊將軍寫來文書時說，太子失去消息已有十日之久，洛北的驛官八百裏加急將消息送到京中，已是又過半月，聖上，太子殿下如今，只怕是生死未蔔啊！”
褚遂和龐敬川慌了神。
泰安帝想要說什麽，可一張口，便驚天動地的咳了起來，只這回，不管他怎麽遮掩，都於事無補，握著桌角的指節泛白，手裏的帕子漸漸被血染紅：“即刻著人北上去找，不管如何，一定、一定要把太子帶回來……”
話音未落，泰安帝便直直栽倒下去。
消息傳來時，元春正在含涼殿陪皇後插花，只不知為何，心口倏然一緊，梅枝徑直斷在了手中。
下一瞬，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響，前來傳話的太監幾乎是跌進大殿的，他跪在地上，哭嚷著：“皇後，太子妃，太子殿下在洛北出事了——”
元春身形一顫，險些站不穩，怔怔地望著手心，覺得梅香刺鼻。
皇後皺眉，當即喝道：“什麽叫出事了，把話說清楚。”
只姚氏話音未落，太監急急打斷她道：“皇上聽到消息，咳血了，人昏了過去，太醫已經去了。”
白瓷瓶碎了，上一瞬還被精心侍弄的臘梅枯陳一地。
此事驚動了太後，養心殿裏裏外外站滿了人。
泰安帝躺在榻上，整個人不見血色，面色慘白得嚇人，衣擺上的血跡觸目驚心，太後、皇後和元春站在榻邊，聽太醫診脈。
話聲低低，寢宮內一片死寂，宮裏明明燒著地龍，可冷意還是一縷一縷地爬上足底。
太後坐在聖上榻邊，神色凝重：“聖上是我朝國本，不容閃失，一日之內，哀家要見到藥方。”
懿旨已下，太醫院內人人自危，養心殿來來往往都是人。
元春站在一旁見暫時無策，逆著人潮出來了。
她尋的是方大人。
冰凍三尺的天，方大人一身冷汗，將揣在懷中皺巴巴的，楊忠寫來的文書盡數交給元春，將方才在禦書房中說過的話，又重覆了一遍。
聽他說完，元春聲音很輕：“簪子呢？”
方大人這才想起此事——方才他想將其一並呈上的，只聖上昏倒得太倏然，根本沒人去接。
元春握著簪子，任寒風將她的臉吹紅。
太子失蹤，聖上昏迷，整個皇宮蒙上一層郁色。太後在聖上榻側守了一夜，寸步不離，朝臣等在外殿，坐立難安。
許久，周太醫將最後一針從泰安帝的頸側取出，整個人跌坐下來，汗涔涔的，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暫且穩住了。”
眾人稍喘了口氣，太後就問：“聖上何時會醒？”
周太醫卻沒給不出一個準話。
眾人的心又亂了。
元春站在群人之外，身邊的人來來回回，裏頭帷帳重重，太後親自給聖上餵藥，元春將鬥篷披上——
只她還沒來得及走，就被姚氏拉住了。
姚氏匆匆將元春拉到一側，語速飛快，神色是難得的急切：“聖上昏迷不醒，唯有太後能主持大局，本宮見她神色，怕是想要借機重攬大權……宮中很快就要亂了。”她匆匆將玉佩塞進元春手裏，替她把鬥篷系緊，“你拿上本宮的令牌，即刻出宮去，一定要把太子找回來……”
元春擰著眉看著皇後，似是有許多話想說。
姚氏握了握她的手：“本宮肚子裏還有皇嗣，太後一時間不會動我，你放心去吧。”
“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聖下。”說完這句，元春戴上鬥篷，匆匆出了宮。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不一會兒便落了人滿肩。
元春趕到宮門的時候，一輛馬車匆匆停在她跟前，雲升坐在前頭：“娘娘快上車。”
便是這時，身後沈悶地一聲重響，宮門合上了——
元春飛快上了馬車：“你身為十六衛統領，怎麽不在宮裏保護聖上？”
“娘娘放心，聖上身邊另有暗衛，太子殿下離京前叮囑屬下一定要護您周全。”雲升後頭道，“如今太後已聖上重病為由，將大臣們留在了宮裏，怕是為了防止有人去找太子的下落，娘娘，我們現在去哪？”
元春握著原羚簪，手心的刺痛叫她清醒，明白這突然其來的變故不是夢，簪子在手上留了一道血口，血跡染著血跡，元春擡眸道：“去江之言那兒。”
大理寺少卿府。
江之言剛從官衙回來，便聽說了宮中的變故。
沒過多久，便聽底下的人說：“太子妃來了。”
元春定著風雪往裏進，袍角翻飛，她看到江之言時，沒有廢話：“聖上昏迷了，如今宮裏被太後娘娘控制了起來，酌哥……”元春頓了頓，“酌哥在洛北失蹤了。”
江之言沒想到竟出了這樣的事，當即皺起眉來：“皇後娘娘如今已有八月的身孕，若是聖上醒不過來，那太後便要抱著皇孫垂簾聽政了。”
“所以一定要把隱哥找回來。”元春凝眉道，“你即刻去定安尋曹司馬。”
“曹一林？”江之言楞了下。
“當年江霽江大人力排眾議，帶著軍糧北上救曹將軍於水火。”元春來的路上便想清楚了，她去洛北無用，甚至怕是還要勞動人分心照顧她，只曹一林數年前曾去洛北打過仗，他是元春能尋到的，最清楚洛北地形的人，“江之言，還勞煩你去一趟定安，萬萬勸說曹將軍答應北上，將酌哥找回來——”
“聖上、皇後娘娘，還有大梁的百姓，就靠你了。”
江之言知道事態緊急，沒敢耽擱，翻身上馬便走。
元春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外，心道：“隱哥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寒風獵獵，將元春的衣袍吹起，發絲輕揚，須臾，身上忽然掉下來一張字條。
元春眸光一凜，擡手抓住，展開來看，裏頭只寫了一個“馮”字——元春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寫過這樣一個字條，卻驀然覺得這落筆很是眼熟。
電光火石之間，元春想起出宮前，皇後替她整理的衣領……
“雲升，聖上身邊可有過一個姓馮的人？”
雲升想了半晌，忽然道：“聖上半個月前，曾召馮太醫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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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回平陽城的消息傳到東宮的時候, 元春正在算賬——上回籌糧，除了京中附近的村民捐了糧食，定安、渭城、青州等其他臨近州郡的百姓和義士也都捐了糧。
江酌北上之前, 元春便和他商量過，若是富商大賈捐糧，便以朝廷的名義嘉獎, 若是村民們捐的糧食, 便按當時說好的, 折銀給他們。
只當初籌糧是為救急, 元春沒想過竟能籌到這般多的糧食，以至於原來信誓旦旦的聘禮和嫁妝錢，竟是不夠用了——元春將賬算了又算, 還有近千兩的空缺……
正發愁時, 皇後宮裏的錦兒來了，說是給太子妃送東西的。
元春打開來看, 匣子裏頭是二千兩的銀票。
今日大勝，宮裏高興，皇後知曉後，讓禦膳房給各宮送了一道香幹回鍋肉，意喻旗開得勝——
元春剛進含涼殿, 便聽到這話, 於是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看來今日禦膳房倒是可以少準備一道了。”
清淩淩熟悉的聲音響起, 皇後還沒看到人便已經笑起來了, 她如今已有七個多月的身孕，肚子大起來了, 走起路來不算方便，便伸手叫元春過來：“還以為你再也不來本宮這兒了。”
元春坐在皇後身側，小聲說：“總是怕太後娘娘起疑心。”
太後之所以讓皇上召幸宮妃，為的是皇嗣，只姚氏自請來到泰安帝身邊，卻一直在吃避子的湯藥……元春對此間細節不算了解，但隱隱約約猜到姚氏似是對聖上有意。
姚氏面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她本是溫柔的性子，如今有了身孕，整個人的眉眼愈發柔和，像是春日溪流，看起來格外親切，她也跟著元春小聲說：“還以為是生本宮的氣了……”
元春就說：“哪裏敢生皇後娘娘的氣。”
姚氏掩唇笑：“能將自己的聘禮和嫁妝全都拿出來的人，本宮想著，應當是沒她不敢做的事。”
“我那些聘禮大多來自國庫，要說起來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如今能用在百姓身上，也算是物盡其用，不然白白堆在庫房裏吃灰，我心裏也過意不去。”
姚氏還沒見過如此清正的人，想到她出身鄉野，便越是覺得難得，難怪太子和百姓們喜歡她，她上下打量元春：“本宮瞧你打扮素雅，怕不是連頭面首飾都賣了……今日既然來了，不如從本宮這裏挑些回去……”
“我還欠百姓好多銀兩呢。”元春逗笑道，“娘娘就不怕我全拿去賣了？”
姚氏彎了眉眼，坐著的時候，手輕撫在肚子上：“既是送了你，那便隨你處置，現今兒天寒著，本宮也行動不便，很多事情都有些力不從心，連籌糧這樣的大事，都來不及過問，也不曉得你到底缺多少銀兩……若是不夠，盡管來同本宮開口。”
兩人說著話，錦兒正巧從外頭進來，看神情，應是有事要稟告，只看到元春在，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皇後看見了，就道：“有什麽事便直說，太子妃不是外人。”
錦兒福禮，就道：“聖上今日也不來了……”
話音一落，元春看到姚氏滿是神采的面容，一下子落寞了幾分，像是天邊忽然飄來了幾朵烏雲。
姚氏下意識垂了眸，想到元春還在，又很快端出得體的笑容：“洛北正在打仗，聖上近來大抵是在為國事煩憂，前些時候還有太子在，只如今太子去了洛北，聖上難免忙些……”她這話說的，也不知是在替聖上解釋，還是在安慰自己。
元春坐在一旁，聽錦兒那話，一個“也”字……只怕不是第一次了。元春見姚氏傷神，便繼續說舊話：“說起來還要多謝娘娘，今日送來的二千兩銀子確實解了我的難。”
姚氏好容易端起來的笑容又是一頓，像是沒聽懂，但也只是一瞬，便很快恢覆了原樣：“你籌糧本就是為了洛北的將士們，這是為國為民的大事，如何能讓你一人承擔？國庫空虛，將士艱難，世道如此，說起來，各宮都應該出力才是。”
元春聽她這麽說，便露了笑，這是想起皇後平日裏處理六宮事務的事了。元春坐了直，咳了幾聲，端起架子：“太子妃憂國憂民，心系天下，此番為了給將士們籌糧，便是連自己的嫁妝聘禮都賣了，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剩下，只不想便是如此，銀錢還是不夠，如今國庫空虛，各宮更是應該有力出力，諸位姐妹若是有什麽閑置的寶物，盡可折來銀兩，幫大梁度過此難關。”
她是鄉野出身，在後宮這個註重家世出身的地方，格外顯眼，所以嬪妃們聚在一塊兒，多多少少會拿她的出身說事，元春也不是不好打扮，女子都是愛美的，只她喜歡的打扮在各位娘娘眼裏，只能落得寒酸二字。所以請安時，嬪妃們都愛含沙射影一番，姚氏聽得多了，也是對答如流，每次都能將嬪妃們氣得面上青一陣紫一陣。
元春第一句話說出口時，姚氏就知道她在學她，方才的落寞轉瞬即逝，她沒忍住展顏一笑，輕拍在她膝頭：“學本宮說話——”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元春陪姚氏用過晚膳，走的時候，天邊已有星子。
諾大的含涼殿一下子安靜下來。
姚氏翻看了一會兒書，忽然心裏發悶，一陣焦躁，她走到站在殿門前，望著天邊清冷冷的月，垂眸摸著肚子裏的孩子：“父皇已經很久沒來看你了。”她說完這句話，感覺到肚子裏的孩子動了，姚氏笑了一下，便說，“母後也想你父皇了……”
深冬了，大雪紛飛，朔風獵獵，寒意刺骨。
禦書房裏，泰安帝披著暗色滾金龍紋大氅，面色發白，唇色很薄，眼下留著一層重重的青灰，厚重的顏色讓他看起來格外羸弱，像是連一場風雪都經不住。
褚遂和龐敬川冒著風雪進宮面上，剛進禦書房看到聖上時，忍不住一怔，行禮後擡頭便是一句：“聖上近來可是龍體不適？”
泰安帝說話前，便忍不住咳：“風寒而已，愛卿不必擔憂。”
褚遂和龐敬川對視一眼，仍是皺著眉：“聖上還應保重龍體才是。”
“……兩位愛卿今日來，可是要說糧草之事。”
“正是，當初那十萬軍糧送到肅州，被肅州的轉運使昧下了，姚大人親到肅州督察，已經將人斬了，不如這些糧草便會送到洛北。”
“甚好。”泰安帝點頭，相握的十指卻是用力地泛白，似是極力在克制什麽，“……年關將近了，告訴姚鈞處理完此事便回來吧，他年紀也不小了，這樣奔波在外，皇後也會擔心。”
褚遂便道：“聖上和皇後恩愛非常，真是叫人羨慕。”
泰安帝沒答這話，再開口時，又是漏了一聲咳：“軍糧送到，洛北的將士們便再無後顧之後，可以安心打仗了，想來太子也快要回來了。”
“太子驍勇，馬到洛北十日，便重整軍隊，奪回平陽城，此次定能打得匈奴潰不成軍。”
便是這時，禦史中丞方大人手裏握著文書匆匆進宮，一路疾行，好幾次險些摔倒，等人到禦書房時，還沒來得及請安，便直接跌跪下來。
“聖上不好了——”
褚遂擢升中書省後，這位方大人便接替了他的位置，算是龐敬川的直系下屬，龐敬川任禦史大夫，素來嚴謹端正，見自己門下的官員如此禦前失儀，忍不住皺眉：“何事竟讓方大人如此大驚失色。”
只方大人剛進殿，便像三魂丟了七魄一般，連頂頭上司的話都沒工夫答，他跪下來，大怮：“聖上，太子出事了！”
“什麽！”龐敬川和褚遂瞬間端出肅色。
泰安帝直接從大椅上站起來，眉頭緊鎖：“說清楚。”
方大人悲切道：“太子帶兵奪回平陽城後，匈奴心懷不甘，幾次進犯，太子和小莊將軍帶兵迎敵，本是大敗匈奴，可太子帶著人乘勝追擊之後，便再也沒回來，洛北的楊將軍帶人去找，可追查到山神谷便失了大軍的蹤跡，只在蒼茫的大雪之中，找到了一支帶血的原羚簪子……”
方大人顫巍巍將簪子呈上：“楊將軍寫來文書時說，太子失去消息已有十日之久，洛北的驛官八百裏加急將消息送到京中，已是又過半月，聖上，太子殿下如今，只怕是生死未蔔啊！”
褚遂和龐敬川慌了神。
泰安帝想要說什麽，可一張口，便驚天動地的咳了起來，只這回，不管他怎麽遮掩，都於事無補，握著桌角的指節泛白，手裏的帕子漸漸被血染紅：“即刻著人北上去找，不管如何，一定、一定要把太子帶回來……”
話音未落，泰安帝便直直栽倒下去。
消息傳來時，元春正在含涼殿陪皇後插花，只不知為何，心口倏然一緊，梅枝徑直斷在了手中。
下一瞬，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響，前來傳話的太監幾乎是跌進大殿的，他跪在地上，哭嚷著：“皇後，太子妃，太子殿下在洛北出事了——”
元春身形一顫，險些站不穩，怔怔地望著手心，覺得梅香刺鼻。
皇後皺眉，當即喝道：“什麽叫出事了，把話說清楚。”
只姚氏話音未落，太監急急打斷她道：“皇上聽到消息，咳血了，人昏了過去，太醫已經去了。”
白瓷瓶碎了，上一瞬還被精心侍弄的臘梅枯陳一地。
此事驚動了太後，養心殿裏裏外外站滿了人。
泰安帝躺在榻上，整個人不見血色，面色慘白得嚇人，衣擺上的血跡觸目驚心，太後、皇後和元春站在榻邊，聽太醫診脈。
話聲低低，寢宮內一片死寂，宮裏明明燒著地龍，可冷意還是一縷一縷地爬上足底。
太後坐在聖上榻邊，神色凝重：“聖上是我朝國本，不容閃失，一日之內，哀家要見到藥方。”
懿旨已下，太醫院內人人自危，養心殿來來往往都是人。
元春站在一旁見暫時無策，逆著人潮出來了。
她尋的是方大人。
冰凍三尺的天，方大人一身冷汗，將揣在懷中皺巴巴的，楊忠寫來的文書盡數交給元春，將方才在禦書房中說過的話，又重覆了一遍。
聽他說完，元春聲音很輕：“簪子呢？”
方大人這才想起此事——方才他想將其一並呈上的，只聖上昏倒得太倏然，根本沒人去接。
元春握著簪子，任寒風將她的臉吹紅。
太子失蹤，聖上昏迷，整個皇宮蒙上一層郁色。太後在聖上榻側守了一夜，寸步不離，朝臣等在外殿，坐立難安。
許久，周太醫將最後一針從泰安帝的頸側取出，整個人跌坐下來，汗涔涔的，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暫且穩住了。”
眾人稍喘了口氣，太後就問：“聖上何時會醒？”
周太醫卻沒給不出一個準話。
眾人的心又亂了。
元春站在群人之外，身邊的人來來回回，裏頭帷帳重重，太後親自給聖上餵藥，元春將鬥篷披上——
只她還沒來得及走，就被姚氏拉住了。
姚氏匆匆將元春拉到一側，語速飛快，神色是難得的急切：“聖上昏迷不醒，唯有太後能主持大局，本宮見她神色，怕是想要借機重攬大權……宮中很快就要亂了。”她匆匆將玉佩塞進元春手裏，替她把鬥篷系緊，“你拿上本宮的令牌，即刻出宮去，一定要把太子找回來……”
元春擰著眉看著皇後，似是有許多話想說。
姚氏握了握她的手：“本宮肚子裏還有皇嗣，太後一時間不會動我，你放心去吧。”
“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聖下。”說完這句，元春戴上鬥篷，匆匆出了宮。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不一會兒便落了人滿肩。
元春趕到宮門的時候，一輛馬車匆匆停在她跟前，雲升坐在前頭：“娘娘快上車。”
便是這時，身後沈悶地一聲重響，宮門合上了——
元春飛快上了馬車：“你身為十六衛統領，怎麽不在宮裏保護聖上？”
“娘娘放心，聖上身邊另有暗衛，太子殿下離京前叮囑屬下一定要護您周全。”雲升後頭道，“如今太後已聖上重病為由，將大臣們留在了宮裏，怕是為了防止有人去找太子的下落，娘娘，我們現在去哪？”
元春握著原羚簪，手心的刺痛叫她清醒，明白這突然其來的變故不是夢，簪子在手上留了一道血口，血跡染著血跡，元春擡眸道：“去江之言那兒。”
大理寺少卿府。
江之言剛從官衙回來，便聽說了宮中的變故。
沒過多久，便聽底下的人說：“太子妃來了。”
元春定著風雪往裏進，袍角翻飛，她看到江之言時，沒有廢話：“聖上昏迷了，如今宮裏被太後娘娘控制了起來，酌哥……”元春頓了頓，“酌哥在洛北失蹤了。”
江之言沒想到竟出了這樣的事，當即皺起眉來：“皇後娘娘如今已有八月的身孕，若是聖上醒不過來，那太後便要抱著皇孫垂簾聽政了。”
“所以一定要把隱哥找回來。”元春凝眉道，“你即刻去定安尋曹司馬。”
“曹一林？”江之言楞了下。
“當年江霽江大人力排眾議，帶著軍糧北上救曹將軍於水火。”元春來的路上便想清楚了，她去洛北無用，甚至怕是還要勞動人分心照顧她，只曹一林數年前曾去洛北打過仗，他是元春能尋到的，最清楚洛北地形的人，“江之言，還勞煩你去一趟定安，萬萬勸說曹將軍答應北上，將酌哥找回來——”
“聖上、皇後娘娘，還有大梁的百姓，就靠你了。”
江之言知道事態緊急，沒敢耽擱，翻身上馬便走。
元春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外，心道：“隱哥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寒風獵獵，將元春的衣袍吹起，發絲輕揚，須臾，身上忽然掉下來一張字條。
元春眸光一凜，擡手抓住，展開來看，裏頭只寫了一個“馮”字——元春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寫過這樣一個字條，卻驀然覺得這落筆很是眼熟。
電光火石之間，元春想起出宮前，皇後替她整理的衣領……
“雲升，聖上身邊可有過一個姓馮的人？”
雲升想了半晌，忽然道：“聖上半個月前，曾召馮太醫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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