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槲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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槲葉落

自三年前那一次突襲得手, 這幾年來,匈奴便開始頻頻進犯大梁邊界,然而, 隨著三年前洛北守軍都護莊段及其妻常氏、長子莊文驍戰死,洛北元氣大傷,是鎮國大將軍唐立帶軍北上, 才找到了莊家僅剩的幾位晚輩和平陽城的百姓。

如今, 洛北守軍都護的位置由莊文沖暫代, 可勁敵在側, 他們多次奏請調撥軍備、募兵皆遭駁斥,原想著親自入京,卻被戰事所擾, 根本抽不開身, 現在的洛北守備軍多是由流民組成,軍心渙散, 早已不覆當年驍勇,能抵擋至今,已是不易。

江酌站在殿內,長身玉立、劍眉星目、凜若冰霜:“驛官可有說明洛北戰敗原因?”

兵部侍郎回話道:“年前應允的軍備遲遲沒有送到,戰士們都是拖著傷病饑餓上的戰場, 今年洛北風雪來得早, 軍田根本產不出多少糧食,匈奴的人打進來, 小莊將軍帶兵抵擋, 原是可以有一戰之力的, 只匈奴的人發現糧草不夠,便采取拖延之計, 將他們圍在山谷,戰還沒打,就先死了一批人……”

他這話越說越小聲,根本不敢去看江酌的臉色,畢竟誰都知道半年前,太子在朝堂上以一當十,據理力爭,從戶部這裏給洛北要到了十萬軍費——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江酌當年在平陽待過一段時間的軍營,負責的就是輜重,沒有糧食如何打仗?那些糧食過完年就出發了,就是為了趕在入秋前將糧食送到洛北,如今算起來已經走了大半年,怎可能還未到?

戶部尚書一聽,連忙跪了下來:“去年京中各地因為旱災,所存糧食本就不多,此次這十萬軍備都是在各郡籌集,分別送往洛北的,只出發前,各地監察禦史都是逐一檢查過,才敢批準出城的,聖上,那十萬軍糧,我們戶部千真萬確已經撥出去了,今年冬雪大,壓壞了太廟一大片屋頂都一直拖著沒修,我們戶部是從牙縫裏才摳出這十萬軍備的,老臣的官服破了都不敢換,就怕言官參諫,聖上明鑒啊!”

“……現下不是哭窮的時候,秋日已來,冬日將近,仗還要打,糧食也要有。”李霃將折子扔在龍案上,“軍糧的下落,三法司即日去查,這些糧食到哪了,還剩多少,朕都要知道,十六衛隨行督察,發現軍糧的下落,立刻調派各州郡人手護送前往洛北。”

禦史大夫龐敬川就道:“糧草的下落要查,但也不能光等著查,不然洛北何時才能等到糧食,匈奴會白白等著我們的軍糧齊備了再來攻打嗎?”

“我們缺糧草,也缺將領。”一直默不作聲的江酌忽然開口,“莊文沖重傷,鎮國大將軍唐立因為三年前身赴洛北剿匪,傷病纏身,朝中再無熟悉洛北的將領,糧草沒了可以暫時從臨近的州郡借以應付,但將領卻不能應付。”

話音一落,紫宸殿陷入一片沈寂。

是啊,除了糧草,更重要的是將領。

十三年前,匈奴興兵南下,定遠將軍曹世琨率軍出征,局勢本是一片大好,後來卻因救韓度而戰死,丟了大好局勢,更是害得五萬兵馬最終只剩兩千歸京——一個好的將領對軍隊來說何其重要,在座之人都清楚。

眾人默然之時,宋循忽然開口:“下官聽聞太子殿下曾經在洛北擔任過輜重小旗。”

褚遂立刻看過去:“宋侍郎這是何意?”

“如今朝中無將可派,這是諸位大人都不願看到的,小莊將軍年紀尚輕,能率領洛北軍抵擋匈奴這麽多年,已經是少年英才,只如今重傷,怕是短時間內再難率軍出征,唐大將軍重傷未愈,至今難以再上戰馬……”

宋循徐徐說著,面上一臉崇敬:“下官聽聞太子從前在平陽,師從莊段將軍,雖然只是在軍中擔任小旗,卻有赫赫軍功——聽聞太子殿下曾就帶著二十兵馬夜渡枯水河,潛進敵營,一舉炸掉了匈奴的火器庫,為洛北軍打開突襲缺口。”

話音一落,眾人皆看江酌,似是沒想到他還會打仗。

宋循面上帶著淺淺笑意:“那戰之後,平陽城的百姓都稱太子殿下為‘小將軍’,大梁自來缺少將才,太子文成武就,乃是我大梁社稷之福,前線的戰士們因為缺乏軍備而戰死,正是心灰意冷之時,太子殿下此番若是能代表大梁出戰,定能安撫軍心,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你放屁!”褚遂向來溫文,還是第一次在眾人面前暴粗口,“古往今來都沒有太子出征的道理,若是在洛北有什麽三長兩短,宋循,你可擔得起這個責!”

“宋循只知如今洛北的百姓正在罹難,朝中若是再不挑選出合適的將領,定會生靈塗炭。”他抱著拳,頓了頓,“況且,如今聖上龍體康健,皇後娘娘又懷有皇嗣,太子殿下又有何不能出征?”

褚遂還要再說——

“此事容後再議。”泰安帝卻已經開口打斷,“三法司即刻徹查軍備一事,朕要給洛北的將士和百姓們一個交代。”

只泰安帝說了容後再議,第二日京中便傳出同江酌有關的歌謠,說的是太子殿下文能治國理政,武能上陣殺敵,英明神武,舉世無雙,定能擊敗匈奴,斬將搴旗——

結合宋循在紫宸殿中說的那番話,此事定與他脫不開幹系。

誰最希望江酌出征洛北?

自然是太後一黨。

這個宋循從前是秦王的謀士,秦王所做的許多事都是此人出謀劃策。

但當初秦王之所以選中他,其實是為了擺脫太後的控制,秦王自知除了自己沒有人能繼承皇位,但是太後想要的太多了,選中宋循就是他反抗的表現,他就是想要告訴太後,就算沒有她相助,他也可以靠自己奪得皇位,卻不想到頭來,他千辛萬苦找到的謀士,依舊是太後的人。

含涼殿。

姚氏聽見動靜,立刻起身來迎——她如今已有五月身孕,肚子已經大了起來,走路不算方便,李霃進來看到她要行禮,先一步攔住:“也是懷身子的人了,怎麽倒比從前還不穩重。”

姚氏抿了抿唇,受了訓,說不出解釋的話。

李霃也不用她解釋,扶她坐下:“可有用膳?”

“……還未,想等聖上一起。”

李霃大抵是明了了一些她的性子:“朕若是晚來,你就自己先吃。”

姚氏柔柔地應。

用過晚膳,暮色四合,李霃在偏殿看奏折,姚氏便在一旁研磨陪著,見他皺眉,便又替他按鬢角:“聖上在為什麽事憂心?”

“洛北危急,朝臣們想讓太子出征。”

姚氏揉著的手一停:“太子不能去。”

李霃握著她的手腕:“嗯。”

夜深後,李霃躺在姚氏身側,看著她的睡顏,想到數月之前——

當初為了讓太後答應江酌與元春的婚事,李霃答應了太後要子嗣的條件,原因無他,因為他知道自己有不了孩子,但江酌同元春成婚的好處卻很多,一是民心所向,二是如今朝堂的局面,確實是世家一家獨大。

江酌說得對,想要破除世家壟斷官場的局面、制衡世家並不簡單,它不是一次科考便能逆轉的,想要培養出能與世家制衡的寒門力量,是百年之業,而元春被立為太子妃,則是太子立場的最好證明,權衡利弊,李霃才會答應太後的條件。

太後送來的催情他都喝了,甚至還派了淑妃試探,就是想知道李霃的身子到底如何,此事只有李霃和姚氏知道,答案是無用。所以答應太後的那些條件,說得上是空話——他可以臨幸妃嬪,誰都可以,因為根本不會有子嗣。

李霃信誓旦旦,直到除夕。

那夜他看著姚氏的睡顏,忽然有了反應。

始料未及,也沒有開心。

所以翌日姚氏再來的時候,李霃雖然沒有真的碰她,卻像洩憤一般,將人弄出了血。

他慣常不是溫柔的性子,因為身不能行的原因,在榻上時常霸道,姚氏被李霃抵在墻角的時候,明明是痛的,但同時又覺得舒快,可漸漸的,她發現李霃掐住她脖子的力道與平日不同,眼神除了深邃,還有狠厲,不知為何,在那一瞬,姚氏覺得李霃是想要她死。

但她什麽都沒做,任由他掐著自己的脖子,窒息的感覺忽遠忽近,她就在這樣的感覺裏,直直地看著他,像是想要記住他的模樣,她以為自己要死,卻忽然感覺到身下緊貼她的地方一片滾燙……

姚氏清醒過來,第一次說了那句他們約定好的話,李霃放開人,直接離開了含涼殿。

此後的整整一個月,聖上再沒有召幸皇後。

後宮都知道皇後娘娘失寵了,嬪妃們來請安時,說了不少嘲諷的刻薄話,但姚氏都沒往心裏去,因為她知道是為什麽——聖上好容易將太子扶上位,怎麽可能留下子嗣成為肘腋之患。

姚氏都是清楚的——直到聖上忽然說要召幸淑妃。

她向來莊重,那次卻喝的大醉,明知聖上在召幸淑妃,卻還是忍不住往養心殿去。

那時好像還是冬日,雪簌簌地落,姚氏站在殿外,有些惱,她想聽裏頭的動靜——她想知道聖上是不是在和淑妃做他們從前做過的事,淑妃嬌慣,不知道受不受得住,想到這她又想起來聖上如今好了,他們要做的,可能比他們當初做得更多一些……

聖上大抵應該會更喜歡淑妃一些,畢竟她從來不能令他開心。

只她站了許久,什麽歡好的聲音都沒聽見,不知是不是被這雪聲蓋掉了。

寒意逐漸從地底漫上,姚氏足底生寒,太冷了,她望著空寂的宮墻,黑沈的夜空,明明沒有人,可大雪分揚裏,她忽然有四目睽睽之感,後知後覺就這樣待在這裏是何其的不體面,宣平伯府的百年清譽都被她丟光了,她輕輕挪開步子,是想要走的,站著這裏除了變成一個雪人,只有徒勞,她清醒著,卻半晌挪不開一步——

“站在這裏哭什麽?”殿門忽然打開,一道熟悉而低沈的聲音落在她耳邊。

姚氏立刻回頭,一步之遙,與李霃四目相對,他說她在哭,想來她現在很難看。

只還沒說完,姚氏就被人拉了進去,殿門倏然合上,將風雪關在了外頭。

李霃將人抵在門上,撕扯掉她的衣裳,她覺得羞恥,可再沒有什麽比方才她站在外頭的那一幕更加羞恥,姚氏不知道李霃會怎麽想她。

那日,李霃將催情的藥盡數喝下,留了一半,親自餵到姚氏嘴邊,蝕骨酥麻的感覺叫她的指尖深陷在李霃的後背裏,她根本扛不住,哭了出來。

李霃抱著她,水漬滴了一路:“太後讓你來,不就是讓你做這事?”

姚氏哭著,整個人水淋淋的,失神著說:“……不是太後。”

“不是太後是誰?”李霃吊著人,“總不能是你自己想來。”

姚氏沒有答,潮紅泛濫。

那一場床榻之歡來得激烈,李霃要幾欲抽||身,姚氏卻不肯,直到最後徹底攢不住,姚氏才肯放開,滴滴答答潮意渾濁,叫姚氏閉起眼睛。李霃垂眸看她,他明明知道這是他的皇後,也說過皇後不必做這種事,卻還是忍不住將她弄得更臟。

“洗一洗。”

姚氏卻把自己蜷縮起來:“不要……”

“很臟。”

姚氏閉起眼睛,脖子都是紅的,卻還是說:“不要緊。”

但李霃還是抱她去洗了。

情潮散去,可姚氏還有些醉,被李霃洗完,一臉委屈。

“你明知朕不能有子嗣。”

姚氏醉得失神,聽到他說子嗣,清醒幾分,輕聲說:“……吃藥。”

李霃替她把臉擦幹凈:“什麽藥?”

“我……每次都吃藥的……”

-

出征之事愈演愈烈。

江酌看到禦書房裏的案頭奏折都是請他出征的,卻全都被李霃擱置了。

“民心所向,朝臣也吵得不可開交,聖上這樣袒護我不好。”

“自古還沒有太子出征的先例,此事朕已有決斷。”

江酌眉心一皺,意識到什麽,矢口道:“不可——”

“聖旨已經擬好,朝中有你,朕很安心,況且你與元春……”泰安帝說到這,忽然咳了起來,江酌上前要扶,卻被李霃拒絕了,“如今皇後身懷皇嗣,雖然男女未知,但太後定會借機發難,你要當心……”

江酌還欲再說,卻被泰安帝請了出去:“朕意已決,太子不必再勸。”

暮色昏沈,濃稠的昏黃吞噬了江酌的身影,人一走,泰安帝便像是再也堅持不住似的,跌坐下來,他又要咳,只這一回帕子裏頭盡是血!

福吉大驚,立刻便要叫人,卻被李霃一手握住,那雙狹長的眼睛盯著他,目光盡是威嚴與不容駁斥:“不得外傳。”

福吉不敢擔此重擔,當即跪了下來:“聖上,還是傳太醫吧——”

六年前那場大病人心惶惶,如今聖上好容易活過二十六歲……

李霃攥著染血的帕子,皺眉:“此事不許告訴太子,也不許告訴皇後……”

“我已經知道了。”

福吉擡頭,竟是江酌去而覆返——

江酌看著李霃嘴角的血漬,眉頭緊鎖著。

泰安帝慘白著一張臉,叫福吉先退下了。

江酌看著他:“什麽時候的事?”

李霃搖頭不答:“太醫本就說朕活不過二十六歲,能到如今,朕已經很知足了。”

江酌沈思著,自從他來京中之後,李霃的身子應是越來越好,不然太醫院不可能沒有所行動,李霃最後一次診脈是什麽時候?

——是他與元春大婚之後,之後便是太後以李霃脈案為由,要他考慮子嗣一事。

江酌擡眸:“是那些藥。”

李霃的身子本就空虛,平日便是補藥都要控制劑量,可他既然答應了太後,便只能吃太後送來的催情的藥——只當初催情的藥對李霃沒有作用,那些藥效散不出去,便會傷身。

李霃笑了笑,沒有說話。

江酌忽然想到六個月前,李霃同他說的那番話:“朕時常想,若是能做一個普通人該有多好,承歡膝下,立業成家,再有個一兒半女,沒有權勢,也不要那麽多富貴,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舍南竹書字,老作溪釣翁,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所以從突然有感覺那日起,李霃便知自己活不長了。

“洛北戰事危急,除卻軍糧,最難安撫的是軍心,太子確實是不錯的人選,卻又如何抵得過禦駕親征?”李霃這便是做了一去不回的打算。

這是最好的決定,詔書已寫,他走後,會將皇位傳給江酌,便是有皇子出生,也撼動不了如今江酌的地位。

江酌卻很冷靜:“洛北軍情如此,聖上如此體魄,便是去了,也是徒增傷亡。”

李霃一怔,隨即笑了:“看來朕從頭到尾就是個無用之君。”

江酌卻道:“皇後娘娘已有子嗣,聖上與其禦駕親征,不如坐鎮京師。”

皇嗣之事,李霃同江酌商討過,若皇後真是太後的人,那這個皇嗣便不能要,但沒想到竟然不是——李霃召見淑妃便是想知道姚氏的來歷。

只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後之所以選她侍寢,竟是姚氏自己求來的——姚氏本就是皇後,名正言順,又有宣平伯府做支撐,一舉兩得,太後自然想要她。

可誰都沒想到姚氏另有心思。

也沒想到泰安帝真的允她有了子嗣。

李霃皺著眉:“太後設計讓你離京,定有後手。”

“太後蟄伏已久,必然有所行動,與其讓她繼續養精蓄銳,不如逼她動起來,其行甚廣,其過愈彰。”江酌擡頭,“莊皇後的仇,還等著聖上親自報。”

李霃一怔——

就聽江酌道:“皇兄也要等著臣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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