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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征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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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征鐸

江酌從禦書房離開後不久, 聖旨便下了。

元春早知江酌會這樣決定,他同她說過自己在平陽的經歷——他雖不喜歡戰爭,卻也有少年輕狂的意氣風發、雄心壯志, 當年帶著二十人夜渡枯水河,燒掉匈奴的火器庫時,胸口澎湃跳動的感覺至今讓他難忘——

人群簇擁的歡呼蓋不住一個少年意氣強不羈, 虎脅插翼白日飛的雄心壯志, 雖然後來, 莊段為了不讓江酌的光芒太盛, 引起京城的註意,沒讓他繼續打仗。

元春不知這對江酌來說算不算一件憾事,但不可否認, 他有這個才能。

而如今, 泰安帝龍體欠安、生命垂危,百姓們呼聲陣陣, 他怎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躲在聖上和褚遂等一行人的羽翼裏畏縮不前?

“我不想當什麽太子,也不想做什麽皇帝,但我既然到了這個位置,就要對得起聖上, 對得起百姓。”江酌說著, 手輕撫上元春的臉,“只好像有些對不起你……”

他們才重逢一年, 成親一年, 而現在, 卻又要分開。

“怎麽會對不起我呢?”元春將手蓋在他手背上,“小酌將軍驍勇, 定能把敵軍殺得片甲不留,金甲聲威動天地,軍容威武定乾坤,我可是要等著小酌將軍凱旋的。”

江酌捧著元春的臉,凝視著她明亮的眼睛,淺淺笑意裏,有擔憂,但更多的是堅定和相信,他照著人面吻了下去,很繾綣,很迷戀,明明要走的是自己,可他卻覺得離不開她。

元春忽然感覺他像狗狗一樣親個沒完,忍不住笑了:“怎麽了嘛。”

江酌握著她的手指抵在額頭,嘆著:“得妻若此,夫覆何求。”

將領已定,擇日出發,軍糧還需時間調轉,洛北等不得,與其空耗,不如重新募糧。

只今年各郡太倉的糧食都已經被征調押運出城,各地一時間都再難拿出這麽多的糧食。

一時之間束手無策,江酌下朝回來的時候,見宮裏靜悄悄的,一問才知太子妃出宮去了——

秋末,正是豐收的季節,今年瑞雪,又無大災,雖然太倉無存糧,但百姓們收成還算不錯,除去要交的稅糧,大抵還能存下來一些——十萬的軍備元春是籌不到了,但其實也不需要十萬。

元春出來前,叫宮女們清點了她所有的聘禮和嫁妝,讓人到錢莊全換成了現錢,一大清早便帶著人去村子裏收糧食去了。

只她算過賬,要想多收糧食,價錢給的就多不了,京城裏的糧鋪二十文一升米,元春他們親自到村裏去收,只能給到十六文,原先村子裏的百姓見能在家門口就把糧食賣了換錢好啊,省事,只一聽比城裏低四文,那是掉頭就走,還不如辛苦一趟呢。

攤子支起來,一時間無人問津,有熱心腸的叔伯當他們是外地來的,不清楚糧價,苦口婆心同他們道:“這個價錢收不到糧食的。”

只閑聊幾句之後才發現,他們不僅不是外地來的,還是官府的人,收糧是為了給洛北的將士們打匈奴,給的銀兩走的全是太子妃的私賬!

太子妃是誰?定安那個菩薩地主啊!

那幾個叔伯大驚,立刻回到村裏挨家挨戶通知,說是太子妃來給將士們籌糧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對他們嗤之以鼻的村民一改往常,那是挨家挨戶拉著糧食來賣,甚至有人說,十六文都不要了,若是能幫上將士們,便是送給娘娘也無妨!

元春花容失色,這如何了得,她本就是農家女出身,知道這些糧食都是百姓們一汗一淚種下的,一年的口糧,老人小孩過年的新衣,男娃的彩禮,女娃的嫁妝就指著這些了……元春立刻下令,讓各收糧小隊不得收百姓的贈糧,一米一粒都要稱清楚。

“元春今日籌糧是為前線的將士不假,也知大家之所以慷慨解囊,是因為舊事願意賣我一個薄面,但我元春的面子值幾個錢?”元春看著大家,目光柔和,“今日籌糧是為救急,能有多少是多少,大家也不必為我擔心,我既然掛了一升十六文的牌子,便是承擔得起這個價格,在保證自家用度的情況下,大家只要有餘糧,便只管安心的賣。洛北危急,此行匆匆,還有許多話來不及說,但今日種種,元春謝大家的恩情。”元春站在攤子後頭,對著諸位背著糧食前來的百姓深深作揖——

她的話語輕柔,可每一句都是在替百姓們著想,大家夥聽得心口暖融融的,忍不住熱淚盈眶——

“要不是太子和太子妃替我們打地主,打貪官,我們今年哪來的這麽多糧食?更不可能過上如今這樣的安生日子,我們還沒謝你們的大恩大德,怎麽還輪到您給我們行禮!”

“是啊,這些糧食放在平時,不是被地主搶去,便是孝敬了貪官,我們還是頭一回見著這麽多糧食,只如今將士們有難,我們怎可能束手旁觀!”

“將士們在前頭浴血奮戰,我們還能讓他們餓著肚子打仗嗎!我們便是自己省著吃,也不能讓將士們餓肚子啊!”

“娘娘就收了我們這些糧食吧!”

“收了吧!”

“收了吧……”

“……”

江酌回來的時候,元春正坐在暖閣上算賬,甚至他進來,都沒聽到。

他展開臂膀,壓住案幾,將人困在自己和案幾之間:“聽說你今日去籌糧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元春一個激靈,只她回頭看到是江酌,便擱了筆放任自己靠近他懷裏,邀功似的:“籌了好多。”

江酌手心蓋著她的額頭,在手背上親了一下:“這麽能幹。”

“是百姓仁善。”元春讓他把手挪開,“再親一下。”

江酌沒親,沈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隊伍已經清點好了。”

元春的笑容散了些——她讓自己忙起來,便是為了不讓自己想這事,可終究還是要面對的,於是她輕了呼吸:“什麽時候走?”

“明日。”

“這麽快……”

江酌將人抱起來,進了凈室:“不快。”

水霧朦朧,蒸得人面頰帶粉。

元春坐在江酌身上,嬌喘籲籲,膝彎掛在他的臂彎裏,往後側頸時,瑩白的脖頸被江酌銜住,沒一會兒便留下一個又一個吻痕。

明明已至仲秋,周圍都是水,她卻覺得很熱,也很渴,她掙紮著想起來,卻根本找不到可以攀扶的支撐,整個人被釘在了水裏,只有一圈一圈蕩漾開了水波,出賣著底下的洶湧。

江酌慣喜歡從後面來,因為可以看得很清楚,不論是她背後的兩顆小痣,還是別的其他,但元春不喜歡,她轉頭同人接吻,斷斷續續道:“不要……後面。”

“為什麽?”江酌的聲音輕啞,喘息聲明顯,灑在她側頸時,總是留下一片餘紅。

她的目光乞求,這麽可憐:“看不見你……”

江酌就這樣把人抱了起來,元春嚇了一跳,可這個姿勢並不方便,她掛在江酌身上,只能向後用手臂去勾他的脖子,可便是這樣,依舊不能安心。江酌被她剿得呼吸微沈,下一瞬,將她直接抵在了一片冰涼之上。

兩人的呼吸交纏著,心跳起伏劇烈,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濃稠的潮意滴答,元春原是不敢睜眼,卻聽江酌在她耳邊道:“現在不就看到了?”

元春在餘韻中睜開了一只眼睛,這一睜,便看到了鏡中的自己,潮紅遍布,紅梅亂顫,青絲亂盡,快要壞了,她連忙閉上眼睛,不敢再看,濕漉漉的手心在鏡面上留下一抹清亮。

江酌興致很高,就這般照了許久,才終於舍得把元春轉回來,她一邊說他壞,一邊劫後餘生般摟上他的脖子,跟他要了一個綿長的吻。

什麽時候結束的,元春已經記不清了,只她側躺在榻上的時候,感覺江酌在撥弄她的頭發——他明日就要走了,她想好好看一看他的,但她又很累,半睜開的眼睛裏盡是朦朧。

“……還沒給你收拾行禮呢。”

江酌俯下身來,親了親她的發:“已經收好了。”

“……糧食,還沒點好。”

“已經讓人去點了。”

元春默了許久,再想不出來其他,無端有些難過:“我什麽都不能為你做……”

怎麽會沒有,他牽著她的手握在手心,兩只手都握住:“等我回來。”

元春勾住了他的手指,像是約定:“一定要回來。”

翌日大早,泰安帝帶著朝臣一並在城門外為大軍送行。

秋日高懸,塵土飛揚,旌旗蔽空,大軍嚴陣以待。

泰安帝站在點將臺上喝了誓師酒,瓷碗碎地的聲音,清脆響亮。起營拔寨,號角吹響,戰鼓撞著風,在四野蒼茫中激烈回蕩震響,江酌翻身上馬,一身黑色鎧甲,戰袍迎風而動,他高舉長槍,目光肅穆,聲音響遏行雲:“殺——”

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黃沙滾地,軍馬齊動——

“殺——”

“殺——”

“殺——”

元春站在城樓之上,看著大軍遠去,直到一縷長虹劃破天際。

洛北。

莊文沖策馬飛奔在路上,周圍沒有可以遮蔽蹤跡的山林,他們只能靠跑,試圖逃過匈奴的追殺——

風聲呼嘯著拍打在耳邊,周圍沒有樹影,可那聲響,卻比叢林裏張牙舞爪還要可怖。

莊文沖單手勒著馬繩,不敢停,也不能停,他們的馬上還背著從匈奴那兒搶來的糧食,那是軍營兩千人的口糧,若是沒有這些,他們不知還能不能撐到援軍來。

馬蹄奔鳴亂響,震動地面,深秋的天,莊文沖卻很快出了汗,汗水打濕後背,又被四面八方的風吹得透涼。

他們一齊越過倒敗的枯木,想要沖進林子,可就是這一越,馬兒忽然栽倒下來!將馬背上的人和糧食摔了出去!

“小莊將軍,有埋伏!”

莊文沖咬著牙堪堪勒住韁繩回頭,只見他們的人倒了大半——

絆馬索其實是最簡單的埋伏了,但他們的人病的病,傷的傷,人都吃不飽,遑論是馬,能支撐他們跑這麽久,已經是不易了。

追擊莊文沖他們的不過是匈奴的一隊小旗,他們跑馬過來,遙遙勒住,看他們一副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馬上還是從他們那裏偷來的糧食,忍不住嘲笑:“原來大梁的將軍,就這麽不堪一擊。”

莊文沖抹開刀面,雪亮的刀鋒閃過人眼——一月前的圍剿,他身中三刀,至今手臂上的傷還未好,肩膀,大腿更不必提,但他不能退。

若是這些糧食帶不回去,他們亦是死路一條。

匈奴小旗看他還在負隅頑抗,擡手制止了其他人的行動,猖狂地說要獨自會一會這個殘兵——話音一落,小旗驟然暴起,從馬上一躍而下,大砍刀直落落地往莊文沖面門而去!

力道之大,撲面便有風來!

莊文沖倉促躲開,但因為行動不便,兩人很快便兵刃相接。

此人生得高大,力道也遠超常人,一刀砍下,莊文沖單手抵擋,直接被他抵在了樹上。

兵刃既接,刺耳的聲響與火光擦著兩人的面,眼眸裏盡是寒芒,莊文沖自知重傷,不敢久戰,長刀劈開,翻身向後,借著樹幹的力量對他當胸一腳,勉強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匈奴小旗被他逼退幾步,莊文沖卻直接撞在了樹上,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莊文沖將刀立在地上,支撐著自己,這才沒讓自己跪下去。

匈奴小旗見勢,趁虛而上,大砍刀重新劈來,表情癡狂,卻在靠近莊文沖的一步之內,忽然被人一箭刺穿喉嚨,力道之大,直接將他整個人貫了出去!

敵軍見勢不對,立刻奮起,紛紛立刀以對,樹影之中,霎那間寒光乍現。

殺意淋漓間,莊文沖驚訝著擡目向後望去——只見叢林中密密麻麻的黑影無數,他們撞破樹網而來,箭矢破空而出,瞬息之間,只聽幾道悶哼乍響,匈奴這隊追擊的小旗們轟然倒地!

近衛看清人,脫口而出,尤是不可置信:“小莊將軍,是援軍——”

莊文沖卻已徹底卸了力,長刀“哐當”落地,跪了下來,低低罵著:“該死……”

黑色戰袍靠近,翻身下馬,一把撈住將要昏迷的莊文沖,目光銳利肅殺,聲音清冷:“回營。”

莊文沖是兩日之後才醒來的。

只消息傳到江酌這裏的時候,他正高坐馬上,遙遙眺望著平陽城——印象裏繁華的平陽城如今只剩斷壁殘垣,哀鴻遍野、滿地鮮血,擡頭遠望,大漠孤煙、硝煙彌漫。

他立馬看了一會兒,面上看不清神色,許久,忽然調轉馬頭去了涼月山,那裏埋葬著莊段和莊二夫人,再回軍營時,便聽人說:“小莊將軍來了。”

莊文沖變了很多,三年前的青澀稚氣蕩然無存,他不再是那個受傷了還嚷嚷著叫元春給他煎藥,給他吃肉的少年,他手上還掛著三角巾懸臂,明明行動不便,卻站得筆直有力,黑眸沈靜,裏頭是沈穩和剛毅。

兩人沒有寒暄,也不用寒暄,直接進了營寨。

“自從上回匈奴突破洛北邊線,攻進平陽城後,短短一個月,他們便來了三次。”莊文沖聲音還很虛弱,“只他們並不戀戰,打了就走,是明知我們兵力不足,糧草不夠,蓄意消耗。”他擡頭,“前兩天你看到我們從枯水河邊回來,就是因為我們沒有糧食……”

沒有糧食,只能從匈奴手裏搶——匈奴之所以每年秋日冬寒都要南下,便是因為他們氣候嚴寒,只有從大梁的百姓手裏搶奪物資才能支撐他們度過冬天,卻不想洛北的境況已經淪落到要從匈奴手裏搶糧食的地步了……

江酌聽出莊文沖的抱怨,只莊文沖都抱怨了,洛北將士們的怨言怕是更大,他冷聲道:“糧草和兵馬我帶來了——”江酌直直地看著莊文沖,一針見血,“你的兵呢。”

當年太後懿旨,將洛北一帶的流匪充軍,三年過去,加上洛北原有的兵力,莊文沖應該有兩萬兵馬。

可這兩日清點,甚至不足兩千。

“行軍打仗,糧草是大事,若是沒有內鬼,我不信匈奴能對我們的軍備這麽了如指掌。”

莊文沖慚愧地低下頭。

江酌寒聲道:“明日我要見到這些人,要麽活著,要麽就拿人頭來替。”

京城。

今日三法司終於查出了糧草的下落,底下的官員見朝廷嚴查田畝之事,便將手伸向了軍糧,層層搜刮,甚至克扣,只如今龐大人和江之言大力徹查,涉案的官員一律壓至京中,斬首的斬首,抄家的抄家,收繳上來的銀兩全部用來填補軍糧空缺,最近一批的軍糧不日便可以抵達洛北。

元春知道後,長舒了一口氣,只回到東宮的時候,居然看到了娘親。

她心下驚喜,讓人準備了晚膳,蓮娘看女兒如今在宮裏一切都好,徹底放下心來:“小酌怕你一個人在宮裏無聊,便讓人將我接來,陪你說說話。”

元春知道的,其實不只是怕她無聊,還怕她一個人待著,容易胡思亂想。

蓮娘第一次進宮,用完膳後,元春便帶著她四處走走,只沒有走遠,怕娘不適應。

散步後,元春許久不見娘親,枕在蓮娘膝頭,說了許久的話,直到夜深,宮女來提醒,這才發覺竟是子時了。

元春陪娘親睡了一會兒,偷偷摸摸回了她和江酌的寢殿。

只上榻的時候,驀然瞥見床頭好像放了一張字條。

她微微一頓。

展開來看,裏頭是她熟悉的字跡,行雲流水、遒勁有力。

【今日阿歲也要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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