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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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簇浪
江酌居高臨下, 看著她伸出來的一小點粉色舌尖，目光深深：“好親嗎？”
元春就又親了一下，回味：“……好親。”
虎口上的那點晶瑩濕潤, 清清涼涼的，元春握著他的那裏說話，呵出的氣息又把那點清涼嘆熱, 江酌就這麽看了一會兒, 趁她說話, 沒反應過來, 便把食指探進了人的嘴裏，元春一張一合地含著，很快, 潮濕的不只虎口, 還有整根手指。
吃醉後，元春那雙明亮圓潤的杏眼變得有些迷蒙陸離, 江酌一手捧著她的臉，一手在她的唇齒間攪動，把玩著她那柔軟而靈活的舌頭，神情專註，像是在做學問。
在他指下, 迷蒙的杏眼漸漸染上了一層霧, 單純的眸光慢慢醉出瀲灩春意，江酌看著元春眼尾散出餘紅, 又看她因為吞咽不及, 嘴角流下津液, 眸光愈發深邃，原本琥珀色的瞳孔像是染了墨, 濃稠而幽黑，只剩下油燈一點光亮，映在眸中，勉強算是清明。
就這麽弄了不知許久，直到元春突然往後縮，咳嗽起來，江酌才意識到自己探得多深。
元春躲開人，有點生氣：“……太深了。”
江酌就把手拿出來，捧著人的臉，吻了上去，含住人舌尖之前，輕輕“嗯”了聲，絲毫沒有誠意的道歉：“對不起。”
靜夜已深，蛙鳴淺淺。
元春有些醉了，整個人軟綿綿的，被江酌吻得有些躁，唇齒微張，想要喘氣，卻方便了江酌或深或淺的親吻。他勾著她的唇舌，從她口裏嘗到了酒味——辛辣從喉間蔓延胸腔，一路往下去，把什麽燒得滾燙，吻到最後，似是也有些醉了……
半晌，江酌擰著眉，支起身子，強迫自己從元春身上起來，呼吸有些深了，微微擡頭，不想讓元春看他的眼睛，卻發現，這人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
日輪擘水出，丹碧浮雲照。
江霽平反的案子一日之間傳遍定安，反臨井水處，聽聞此事者，無不掩淚涕泣，對崇仁韓度二人破口大罵，罵崇仁背信棄義、求榮賣主、罔顧人命、喪盡天良，罵韓度以權謀私、心狠手辣、桀貪驁詐、罪惡滔天。
舊案重翻，不少人想起行刑那日，江霽突然揮刀自刎——
“我記得當時平亂的命令便是江大人下的，說到底，還是受了崇仁的蒙蔽……”
“江大人詩禮名門出身，年紀輕輕便中進士，後更是貴為禦史中丞，江大人素有清傲中正之名，當年還曾力排眾議護送糧草北上，助曹將軍脫險，大破匈奴，這樣的人，在知曉自己被人利用，下錯令，讓那麽多百姓枉死，該是多麽痛心疾首。”
“這一切雖不是他所為，但江大人定是自恨沒有盡到督察之責，自愧難當，所以才會不等行刑，便自我了結了性命！”
眾人愴然：“他哪是不想等行刑？分明是當日監斬之人就是韓度，江大人不甘心，不願就這樣死在貪官汙吏手裏，他無法辯駁，自刎謝罪，才勉強不算讓他們得逞啊。”
不過短短的十個時辰，江霽的名聲便徹底的變了，不少人到菜市口的刑場祭拜，茶樓的話本又換了幾折來唱：
乓——
乓——
乓——
“崇仁做家仆變心腸，害得江霽好淒慘。”
“韓度又是什麽蛇蠍心腸，竟要害江霽如此下場……”
案子從定安傳回京中，朝野震動。
先前同江霽交好的朝臣紛紛上書請奏，讓聖上徹查，只帖子遞上去之後，遲遲不見音訊。
“聖上已經三個月未上早朝了，奏折堆在禦案，皆是太後和秦王陛下在批。”
“韓尚書年事已高，已在秦王殿前跪了三天三夜，聖上若不發話，韓度已死，此事怕是又要不了了之。”
“那是三千人命，是謀亂！韓度用這樣的手段，便是有不臣之心，秦王此番若是還敢包庇，便有造反之嫌。”
“時機難得，若是能借此機會，斬掉秦王的黨羽，我等也不用如此被動。”
“言此無用，聖上不醒，一切都是空談。”
諸臣神色凝重，翌日一早，又迎著薄陽入宮。
只福安從裏頭推開門出來，手抱拂塵，姿態恭敬，見禮後，又是那句話：“陛下龍體抱恙，諸位請回吧。”
其中一人聽此，難得追問道：“聖上抱恙已久，太醫院若束手無策，何不張貼告示，廣尋名醫？”
他這話無禮至極，聖上龍體自有太後秦王關切，哪容朝臣置喙？只福安面色不變：“多謝諸位大人關心，太醫已經看過，只說陛下還需靜養，諸位還是請回吧。”
言盡於此，眾人面面相覷，心有不甘，卻只能離開。
定安，臨水別院。
高鴻正打著拍子聽折子戲。
逢喜在一旁伺候，借添茶的功夫，輕聲問：“幹爹，咱就這樣放過莊文沖了？”
“放過？”高鴻難得分神，瞥了他一眼，“放過了他，你，你們，連著我，都要掉腦袋。”
逢喜嚇得抖了一下，垂著頭不敢說話。
高鴻嗤笑一聲：“曹一林如今必然已與莊文沖、江酌勾結在了一起，不然他不會冒著得罪秦王的風險，跟我們搶人……只一件事，實在有趣。”
逢喜連連點頭，聽得認真。
“他竟還不知江酌是先帝血脈。”高鴻轉動杯盞，“他若知道，那我們便是在爭從龍之功，可他不知，幫江酌就不過是為當年江霽的救命之恩。”
“既然如此，舊仇舊恩償清，若是曹家自身難保……”高鴻語氣陰冷森然，“屆時，誰又還能再救他們？”
“可如今江霽的案子傳回宮中，朝中不少大人上奏彈劾殿下，若是聖上知道……”
高鴻笑了一聲：“聖上見他們了嗎？”
“沒有……”
“那還擔心什麽？”高鴻一臉氣定神閑，“聖上無子，唯有秦王能繼承大統。”
逢喜低著頭，不敢出聲。
“就算聖上知道，此事不過是要韓家的命，殿下還是殿下。”高鴻看著院子裏“咿咿呀呀”的折子戲，寒聲道，“只要沒有江酌。”
自那日將莊文沖從巷子裏接走後，曹一林便一直將他安置在府裏。
“高鴻既敢派人殺你，必不會輕易放棄，只那日我從他手中將你接走，你在我這兒，他大抵也不敢輕舉妄動。”曹一林看著他莊文沖，眉頭深深，似是沒太明白為何高鴻要對莊文沖趕盡殺絕——眼前韓度已經喪命，韓家式微幾乎已成定局，殺一個莊文沖，除了洩憤，他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緣由。
莊文沖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沒有反駁，沈沈應著。
三日過去，風平浪靜。
曹一林開了元春托人送來的酒，醇香濃郁，便尋了個時機，將江酌找來。
今日又逢曹府開堂設學，往來頗多，江酌借著人潮，順利進了曹府。
曹一林在書房中煎茶，茶水未開，小廝便將人引了進來，他隨意地看了一眼，便見江酌也是一身小廝打扮——外頭高鴻的人搜查如此嚴密，他倒是依舊氣定神閑，曹一林用餘光看了一會兒，氣笑了：“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曹某年過半百，竟是還比不過一個毛頭小子。”
“曹伯伯善良中正，小子殫精竭慮、機關算盡，這才勉強能在您面前班門弄斧，過上一招。”
“嘴上謙虛，心底說不定如何笑話我。”曹一林不聽他這漂亮話——江霽這兒子瞧著同他一樣性子淡漠，一看就不是會說漂亮話的，也不知是跟誰學的，說起來裝模做樣，也就勉強還算那麽回事。
“真心誠意。”江酌又深深作了一揖，“莊文沖的事，多謝曹伯伯出手搭救。”
曹一林如今是怕了他作揖：“當年的捐監一案，定與秦王脫不開幹系，韓度一死，他命高鴻前來，便是收拾爛攤子，只莊文沖並未在公堂上將此事透露出去，高鴻才願意留他一命。”
江酌靜靜聽著，沒有辯駁。
“流民一案如此，已是兵行險招，如今案子既已平反，你也應該盡快離開定安。”曹一林將今日叫他的來意說清，“我也是難得啰嗦。”
這話一說，江酌擡眸，同曹一林對視——看到他那向來深邃銳利的鷹目，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光亮，那眼神江酌不知怎麽形容，卻好像在哪見過。
在哪見過？
好像是刑場……那個清冷單薄的身影立在中央，隔著數百米，自刎前深深看了他一眼。
曹一林冷哼一聲：“這一走，捐監之事便不要再查，其間兇險萬分，你可知曉？”
江酌沒有告知曹一林自己的身世，他今日深深教誨，不過是認為高鴻之所以緊咬不放，是因為擔憂他們想要查捐監的案子。
莊文沖沈默，江酌也同樣默契，一方面是因為曹家已經幫了他們許多，另一方面，如果曹家知道太多，只怕很難抽身——莊文沖便是例子。
如果，曹一林只為舊恩，秦王便不會輕易對他出手。
曹一林雖外調定安多年，但許多年前，他為車騎將軍，在軍中一呼百應，至今仍有聲望，如今雖不管政事，只事玄黃，卻依舊輕易得罪不得，
但曹一林如果知道了江酌的身世——那自古皇位之爭，浮屍百萬，血流千裏。
拜別曹一林，江酌沈默著往外走，只剛邁出垂花門，便和一女子打了個照面。
那人一身花青白蝶褙子，偏髻向右，斜插著一只丁香步搖，妝容清雅，步履從容，神情平平。
江酌神色微凝，稍停步子，問禮：“曹大小姐。”
正是曹思潁。
只他問安便走，不曾想曹思潁卻開口請他留步：“聽父親說，你是江大人獨子。”
江酌垂眸：“不才，忝列門楣。”
“三歲始習字，四歲懂吟詩，五歲能著文，不算不才。”曹思潁平靜反駁道。
江酌在她這話裏，擡頭看了她一眼：“曹大小姐想說什麽？”
“若我記性不錯，江公子少時應該也是師承餘老。”她說著記性不錯，可看著江酌，卻是目光鑿鑿，“我五歲開蒙識字，聽餘老說過你不少事。”
江酌尚在京中的那幾年，確實是受餘老先生教習——餘老太師曾是先皇太傅，亦教過不少世家子弟，為人兩袖清風，頗有才名，門下弟子無數，只後來不過五歲，江霽不讓他再學，又去了平陽，便不曾再見。
他倒是不知，自己當時不過一黃口小兒，學問不精不深，細說起來，只敢說算是餘老半個學生，曹思潁怎會聽餘老講過自己不少事？
“餘老曾借‘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謝靈運得一鬥，自古及今共享一鬥①’談江公子才名，只我幼時無賴莽撞，直問過江公子當幾鬥。”曹思潁頓了頓，“餘老便說，如得我教習，恐勝謝靈運幾分。”
江酌很慢地眨了下眼，斂眸。
曹思潁繼續道：“……只可惜後來，江大人不允江公子念書，餘老為此幾次登門，卻仍是被拒，餘老為此生了好大一通氣——要知當年江大人考中進士的文章，便是餘老批的，餘老算得上江大人半個老師。”
“江大人詩禮出身，知此，親自登門道歉，餘老將他批了一通，甚至拿出恩斷義絕威脅，可得到的回答仍是拒絕，無因無果，餘老自此對江大人閉門不見。”
江酌竟是不知自己原有如此學問，更是不知餘老為了自己，這般不持身份……
他心中微寒，竟是不知江霽厭他如此程度，卻聽曹思潁下一句——
“師徒斷了情分，朝上見而不談，就這般冷了半月，江大人忽然托人給餘老捎了封信。”曹思潁擡眸看他，“信上字跡寥寥，是一首《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②。
江酌一怔。
就聽曹思潁又說：“只寫到最後一句，江大人改了筆，將‘到’字改成了‘不’。”她一雙鳳眼，神色平平，卻直直看向他，將信上的內容逐一覆述，“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不公卿。”
願兒愚昧魯鈍，平平安安，做個平民百姓。
江酌在這句話裏，擡起頭來，隱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緊，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江霽曾承認過自己是他的孩子嗎……
所以不是因為知道他是莊越清和別人的孩子，才不許他讀書。
不是為了不讓他連累江家，才將他送出京城。
不是因為厭煩，才不去接他，不去看他，不聞不問。
愚昧魯鈍，做個白丁。
平平安安，埋名隱姓。
隱……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他不恨我……”
“他不恨你。”那個只有油燈跳動的雨夜，元春任由他靠在肩膀，同他道，“沒有人恨你。”
日風安靜地在人腳邊打了個旋，衣袍無狀翻動。
江酌從曹家出來，借著車馬隱匿蹤跡，面色冷得嚇人。
只他行色匆匆，快步穿過巷道，往楊柳小院走去，還沒走近，便看到一抹淡青身影站在門前，在等他——
元春擡頭，看到江酌面色如霜，是如初次相見時的不近人情。
原本憋了一肚子的關切，瞬間忘在了腦後，她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站在臺階上踮起腳，比了比，聲音愉快：“我好像長高了。”
江酌就站在階下看著她，許久忽然往前一步，將額頭抵在了元春的肩頭，閉上眼睛。
附和：“嗯，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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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醉後，元春那雙明亮圓潤的杏眼變得有些迷蒙陸離, 江酌一手捧著她的臉，一手在她的唇齒間攪動，把玩著她那柔軟而靈活的舌頭，神情專註，像是在做學問。
在他指下, 迷蒙的杏眼漸漸染上了一層霧, 單純的眸光慢慢醉出瀲灩春意，江酌看著元春眼尾散出餘紅, 又看她因為吞咽不及, 嘴角流下津液, 眸光愈發深邃，原本琥珀色的瞳孔像是染了墨, 濃稠而幽黑，只剩下油燈一點光亮，映在眸中，勉強算是清明。
就這麽弄了不知許久，直到元春突然往後縮，咳嗽起來，江酌才意識到自己探得多深。
元春躲開人，有點生氣：“……太深了。”
江酌就把手拿出來，捧著人的臉，吻了上去，含住人舌尖之前，輕輕“嗯”了聲，絲毫沒有誠意的道歉：“對不起。”
靜夜已深，蛙鳴淺淺。
元春有些醉了，整個人軟綿綿的，被江酌吻得有些躁，唇齒微張，想要喘氣，卻方便了江酌或深或淺的親吻。他勾著她的唇舌，從她口裏嘗到了酒味——辛辣從喉間蔓延胸腔，一路往下去，把什麽燒得滾燙，吻到最後，似是也有些醉了……
半晌，江酌擰著眉，支起身子，強迫自己從元春身上起來，呼吸有些深了，微微擡頭，不想讓元春看他的眼睛，卻發現，這人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
日輪擘水出，丹碧浮雲照。
江霽平反的案子一日之間傳遍定安，反臨井水處，聽聞此事者，無不掩淚涕泣，對崇仁韓度二人破口大罵，罵崇仁背信棄義、求榮賣主、罔顧人命、喪盡天良，罵韓度以權謀私、心狠手辣、桀貪驁詐、罪惡滔天。
舊案重翻，不少人想起行刑那日，江霽突然揮刀自刎——
“我記得當時平亂的命令便是江大人下的，說到底，還是受了崇仁的蒙蔽……”
“江大人詩禮名門出身，年紀輕輕便中進士，後更是貴為禦史中丞，江大人素有清傲中正之名，當年還曾力排眾議護送糧草北上，助曹將軍脫險，大破匈奴，這樣的人，在知曉自己被人利用，下錯令，讓那麽多百姓枉死，該是多麽痛心疾首。”
“這一切雖不是他所為，但江大人定是自恨沒有盡到督察之責，自愧難當，所以才會不等行刑，便自我了結了性命！”
眾人愴然：“他哪是不想等行刑？分明是當日監斬之人就是韓度，江大人不甘心，不願就這樣死在貪官汙吏手裏，他無法辯駁，自刎謝罪，才勉強不算讓他們得逞啊。”
不過短短的十個時辰，江霽的名聲便徹底的變了，不少人到菜市口的刑場祭拜，茶樓的話本又換了幾折來唱：
乓——
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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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仁做家仆變心腸，害得江霽好淒慘。”
“韓度又是什麽蛇蠍心腸，竟要害江霽如此下場……”
案子從定安傳回京中，朝野震動。
先前同江霽交好的朝臣紛紛上書請奏，讓聖上徹查，只帖子遞上去之後，遲遲不見音訊。
“聖上已經三個月未上早朝了，奏折堆在禦案，皆是太後和秦王陛下在批。”
“韓尚書年事已高，已在秦王殿前跪了三天三夜，聖上若不發話，韓度已死，此事怕是又要不了了之。”
“那是三千人命，是謀亂！韓度用這樣的手段，便是有不臣之心，秦王此番若是還敢包庇，便有造反之嫌。”
“時機難得，若是能借此機會，斬掉秦王的黨羽，我等也不用如此被動。”
“言此無用，聖上不醒，一切都是空談。”
諸臣神色凝重，翌日一早，又迎著薄陽入宮。
只福安從裏頭推開門出來，手抱拂塵，姿態恭敬，見禮後，又是那句話：“陛下龍體抱恙，諸位請回吧。”
其中一人聽此，難得追問道：“聖上抱恙已久，太醫院若束手無策，何不張貼告示，廣尋名醫？”
他這話無禮至極，聖上龍體自有太後秦王關切，哪容朝臣置喙？只福安面色不變：“多謝諸位大人關心，太醫已經看過，只說陛下還需靜養，諸位還是請回吧。”
言盡於此，眾人面面相覷，心有不甘，卻只能離開。
定安，臨水別院。
高鴻正打著拍子聽折子戲。
逢喜在一旁伺候，借添茶的功夫，輕聲問：“幹爹，咱就這樣放過莊文沖了？”
“放過？”高鴻難得分神，瞥了他一眼，“放過了他，你，你們，連著我，都要掉腦袋。”
逢喜嚇得抖了一下，垂著頭不敢說話。
高鴻嗤笑一聲：“曹一林如今必然已與莊文沖、江酌勾結在了一起，不然他不會冒著得罪秦王的風險，跟我們搶人……只一件事，實在有趣。”
逢喜連連點頭，聽得認真。
“他竟還不知江酌是先帝血脈。”高鴻轉動杯盞，“他若知道，那我們便是在爭從龍之功，可他不知，幫江酌就不過是為當年江霽的救命之恩。”
“既然如此，舊仇舊恩償清，若是曹家自身難保……”高鴻語氣陰冷森然，“屆時，誰又還能再救他們？”
“可如今江霽的案子傳回宮中，朝中不少大人上奏彈劾殿下，若是聖上知道……”
高鴻笑了一聲：“聖上見他們了嗎？”
“沒有……”
“那還擔心什麽？”高鴻一臉氣定神閑，“聖上無子，唯有秦王能繼承大統。”
逢喜低著頭，不敢出聲。
“就算聖上知道，此事不過是要韓家的命，殿下還是殿下。”高鴻看著院子裏“咿咿呀呀”的折子戲，寒聲道，“只要沒有江酌。”
自那日將莊文沖從巷子裏接走後，曹一林便一直將他安置在府裏。
“高鴻既敢派人殺你，必不會輕易放棄，只那日我從他手中將你接走，你在我這兒，他大抵也不敢輕舉妄動。”曹一林看著他莊文沖，眉頭深深，似是沒太明白為何高鴻要對莊文沖趕盡殺絕——眼前韓度已經喪命，韓家式微幾乎已成定局，殺一個莊文沖，除了洩憤，他想不到還有什麽別的緣由。
莊文沖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沒有反駁，沈沈應著。
三日過去，風平浪靜。
曹一林開了元春托人送來的酒，醇香濃郁，便尋了個時機，將江酌找來。
今日又逢曹府開堂設學，往來頗多，江酌借著人潮，順利進了曹府。
曹一林在書房中煎茶，茶水未開，小廝便將人引了進來，他隨意地看了一眼，便見江酌也是一身小廝打扮——外頭高鴻的人搜查如此嚴密，他倒是依舊氣定神閑，曹一林用餘光看了一會兒，氣笑了：“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曹某年過半百，竟是還比不過一個毛頭小子。”
“曹伯伯善良中正，小子殫精竭慮、機關算盡，這才勉強能在您面前班門弄斧，過上一招。”
“嘴上謙虛，心底說不定如何笑話我。”曹一林不聽他這漂亮話——江霽這兒子瞧著同他一樣性子淡漠，一看就不是會說漂亮話的，也不知是跟誰學的，說起來裝模做樣，也就勉強還算那麽回事。
“真心誠意。”江酌又深深作了一揖，“莊文沖的事，多謝曹伯伯出手搭救。”
曹一林如今是怕了他作揖：“當年的捐監一案，定與秦王脫不開幹系，韓度一死，他命高鴻前來，便是收拾爛攤子，只莊文沖並未在公堂上將此事透露出去，高鴻才願意留他一命。”
江酌靜靜聽著，沒有辯駁。
“流民一案如此，已是兵行險招，如今案子既已平反，你也應該盡快離開定安。”曹一林將今日叫他的來意說清，“我也是難得啰嗦。”
這話一說，江酌擡眸，同曹一林對視——看到他那向來深邃銳利的鷹目，多了幾分意味不明的光亮，那眼神江酌不知怎麽形容，卻好像在哪見過。
在哪見過？
好像是刑場……那個清冷單薄的身影立在中央，隔著數百米，自刎前深深看了他一眼。
曹一林冷哼一聲：“這一走，捐監之事便不要再查，其間兇險萬分，你可知曉？”
江酌沒有告知曹一林自己的身世，他今日深深教誨，不過是認為高鴻之所以緊咬不放，是因為擔憂他們想要查捐監的案子。
莊文沖沈默，江酌也同樣默契，一方面是因為曹家已經幫了他們許多，另一方面，如果曹家知道太多，只怕很難抽身——莊文沖便是例子。
如果，曹一林只為舊恩，秦王便不會輕易對他出手。
曹一林雖外調定安多年，但許多年前，他為車騎將軍，在軍中一呼百應，至今仍有聲望，如今雖不管政事，只事玄黃，卻依舊輕易得罪不得，
但曹一林如果知道了江酌的身世——那自古皇位之爭，浮屍百萬，血流千裏。
拜別曹一林，江酌沈默著往外走，只剛邁出垂花門，便和一女子打了個照面。
那人一身花青白蝶褙子，偏髻向右，斜插著一只丁香步搖，妝容清雅，步履從容，神情平平。
江酌神色微凝，稍停步子，問禮：“曹大小姐。”
正是曹思潁。
只他問安便走，不曾想曹思潁卻開口請他留步：“聽父親說，你是江大人獨子。”
江酌垂眸：“不才，忝列門楣。”
“三歲始習字，四歲懂吟詩，五歲能著文，不算不才。”曹思潁平靜反駁道。
江酌在她這話裏，擡頭看了她一眼：“曹大小姐想說什麽？”
“若我記性不錯，江公子少時應該也是師承餘老。”她說著記性不錯，可看著江酌，卻是目光鑿鑿，“我五歲開蒙識字，聽餘老說過你不少事。”
江酌尚在京中的那幾年，確實是受餘老先生教習——餘老太師曾是先皇太傅，亦教過不少世家子弟，為人兩袖清風，頗有才名，門下弟子無數，只後來不過五歲，江霽不讓他再學，又去了平陽，便不曾再見。
他倒是不知，自己當時不過一黃口小兒，學問不精不深，細說起來，只敢說算是餘老半個學生，曹思潁怎會聽餘老講過自己不少事？
“餘老曾借‘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謝靈運得一鬥，自古及今共享一鬥①’談江公子才名，只我幼時無賴莽撞，直問過江公子當幾鬥。”曹思潁頓了頓，“餘老便說，如得我教習，恐勝謝靈運幾分。”
江酌很慢地眨了下眼，斂眸。
曹思潁繼續道：“……只可惜後來，江大人不允江公子念書，餘老為此幾次登門，卻仍是被拒，餘老為此生了好大一通氣——要知當年江大人考中進士的文章，便是餘老批的，餘老算得上江大人半個老師。”
“江大人詩禮出身，知此，親自登門道歉，餘老將他批了一通，甚至拿出恩斷義絕威脅，可得到的回答仍是拒絕，無因無果，餘老自此對江大人閉門不見。”
江酌竟是不知自己原有如此學問，更是不知餘老為了自己，這般不持身份……
他心中微寒，竟是不知江霽厭他如此程度，卻聽曹思潁下一句——
“師徒斷了情分，朝上見而不談，就這般冷了半月，江大人忽然托人給餘老捎了封信。”曹思潁擡眸看他，“信上字跡寥寥，是一首《洗兒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②。
江酌一怔。
就聽曹思潁又說：“只寫到最後一句，江大人改了筆，將‘到’字改成了‘不’。”她一雙鳳眼，神色平平，卻直直看向他，將信上的內容逐一覆述，“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不公卿。”
願兒愚昧魯鈍，平平安安，做個平民百姓。
江酌在這句話裏，擡起頭來，隱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緊，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江霽曾承認過自己是他的孩子嗎……
所以不是因為知道他是莊越清和別人的孩子，才不許他讀書。
不是為了不讓他連累江家，才將他送出京城。
不是因為厭煩，才不去接他，不去看他，不聞不問。
愚昧魯鈍，做個白丁。
平平安安，埋名隱姓。
隱……
原來是這個意思嗎……
“他不恨我……”
“他不恨你。”那個只有油燈跳動的雨夜，元春任由他靠在肩膀，同他道，“沒有人恨你。”
日風安靜地在人腳邊打了個旋，衣袍無狀翻動。
江酌從曹家出來，借著車馬隱匿蹤跡，面色冷得嚇人。
只他行色匆匆，快步穿過巷道，往楊柳小院走去，還沒走近，便看到一抹淡青身影站在門前，在等他——
元春擡頭，看到江酌面色如霜，是如初次相見時的不近人情。
原本憋了一肚子的關切，瞬間忘在了腦後，她看著他走到自己面前，站在臺階上踮起腳，比了比，聲音愉快：“我好像長高了。”
江酌就站在階下看著她，許久忽然往前一步，將額頭抵在了元春的肩頭，閉上眼睛。
附和：“嗯，好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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