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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籠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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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籠覺

月落烏啼, 譚花落夢。

春之後,萬物蘇,夜深不再似冬日沈寂, 偶有布谷鳥的聲音傳來。

元春側躺在床上,臉頰陷在枕頭裏,細眉微蹙, 睡得一段一段的, 夢很多, 多是以前的舊事, 她睡下,兜兜轉轉又醒來,如此反覆, 到最後, 睡意全無,睜眼看了下窗子——天還沒亮……

她從來沒覺得夜是長的, 今夜很特別,她側躺在床上,安靜的沒有動,耳邊是江酌的呼吸清淺,聽起來睡得很深, 她就這樣聽了一會兒, 才發現是自己的心跳聲,徐大夫說可能是心氣郁結, 壓力太大的緣故, 元春不想生病, 不想讓江酌擔心,於是自欺欺人的悄悄翻了個身, 聽不到就好了。

只她剛平躺下來,一支手伸過來,輕輕放在了她的額頭上,江酌的聲音很近,就在她耳邊:“難受?”

那只手很暖,被棉被捂得暖烘烘的,落在額上的溫度剛好,讓她覺得舒服又眷戀,舒服的感覺從額頭傳到心口,把她那顆惴惴跳動的心臟一下子拂靜了,她下意識搖頭,後知後覺想到江酌還閉著眼睛——他沒有看她,像是知道她會說謊,給了她重新回答的機會。

元春抿了抿唇瓣,同他說:“一點點。”

“嗯……”江酌低低的應了一聲,聽不清情緒。

元春小聲補了句:“可能是因為第一次看到人成陰親……”

“沒關系。”江酌的聲音輕啞,像是睡夢中下意識的反應。

“嗯?”

“因為什麽都沒關系。”

元春心頭一跳,就見江酌眼睛都沒睜開,就拉開了自己的被子,元春反應過來,鉆進了他的被窩,然後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抱住。

夜色蒼茫,東方欲曉,明明還不算天亮,卻像回籠覺,元春終於踏實睡去,再醒來日上三竿。

翌日,元春和江酌又去了趟西市。

昨日同何叔說好之後,他似乎是擔心元春會反悔,索性承諾回去就幫她打聽王玲的事,兩人估摸著時間,用過午膳,是晌午前到的鋪子。不想今日除了何叔何嬸,就連何姑娘也在——今日何姑娘穿著件豆綠色的麻裙,領子不高,露出脖頸上一圈紅痕,像是被掐過。

元春下意識看了幾眼,才問何叔:“有王玲的消息嗎?”

“丟了!”何嬸搶過話道,“昨兒個是初四,村裏燒香的人多,也是那會兒才發現王玲不見的——送飯的家裏出了事,早把王玲給忘了,可最後一次送上去的吃食還原封不動擱在角落,黴的臭了,人早丟了!”

何叔接著道:“村裏想著是不是王嫂偷偷把人接回去了,畢竟近來村裏亂糟糟的,她又舍不得女兒,只大夥兒到她家一問,王嫂就發了瘋,才知道女兒丟了,今兒出門的時候,我瞧見她又往村長家去了,一瘸一拐的,嗓門嚇人,說什麽舅舅幫著外人害侄女的命。”

“丟了!”

“丟了!”

原本坐在角落裏的何家姑娘慢半拍似的拍手起來,咿咿呀呀地重覆——

“害命!”

“害命!”

只她說著說著,忽然伸出兩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脖子,奮力地掐自己,面色絳紫,何叔何嫂嚇了一跳,連忙上去把何姑娘抱住,握住她的兩只手綁到身後。

元春也嚇了一跳,往江酌身後躲,江酌就把他們的影子全擋住了。

只這回,江酌來不及捂住元春的耳朵,上次沒聽到的歌謠,她聽到了。

何姑娘像失了魂似的,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唱完歌謠,大叫著:“上婚床,下不來,上婚床,下不來,好多人,好多人,是孤魂,是野鬼……”

何嬸一驚,連忙拍她的臉,打斷她的話聲:“阿雲,阿雲醒醒!是阿娘啊。”

何叔也叫起來:“是阿爹!是阿爹!”

一道又一道熟悉的聲音壓下了何雲的恐懼,她的神色漸漸變得如常,沒一會兒,又成了那個傻模樣。

元春躲在江酌身後許久,見終於安靜了,才敢露出一雙眼睛——她是早知道何雲傻了的,村裏人都知道,但卻是第一次見她發瘋,那神情,像是有一萬只厲鬼在身後追著她,而且,何叔和何嫂像是對她這話習以為常,卻因為有外人在,而覺得擔憂。

是的,擔憂。

但卻不是擔憂何雲的狀態,而是擔憂她的話被人聽到。

那一聲聲過高的呼喚,猶如掩耳盜鈴。

元春攥著江酌的衣角,皺眉:“……阿雲是不是在山神廟裏出了什麽事?”

何嫂立刻道:“能有什麽事,就是膽子小,在廟裏叫鬼嚇著了。”

元春卻覺得不是。

江酌掀了掀眼簾,擡眸一問:“是不是在廟裏……遇到了什麽人?”

話音一落,何嫂手裏的碗掉了下來,碎了個徹底。

元春和江酌對視一眼:“王玲至今下落不明,也是祭山神的緣故,若是不查清楚,往後村裏只怕不得安寧……”

元春說到這,頓了一下,卻叫何叔想起了這段時間的事。她見他們有所松動,繼續道:“何叔何嬸便是不為王玲著想,也該想想自己。”

何叔漸漸握起拳頭,最後嘆了聲,捂住自己的臉,將藏了許久的事,告訴了他們。

去年,何雲按村中習俗,被擡進了山神廟,只她像以往祭山神的小娘子一樣給山神老爺念經祈福,雖然無趣難熬,但為了能給家裏多掙兩畝水田,也就忍了。

只她好不容易挨滿三個月,快要回家的前一天夜裏,她如常的上榻,甚至因為快要回家而有一點興奮,她朦朦朧朧的睡著,忽然聽見外頭有動靜——

起初她以為是山裏的野豬又來廟裏找吃的了,悄聲摸下床,還撿起一根粗棍防備,但出現在她眼前的一幕叫她永世難忘。

那動靜不是野豬,而是人,數不清的人,又好像不是人。

那天好像下雨了,用腳走路的人,擡著走不了路的人,一排又一排,數不清,披散淩亂的頭發遮住了臉,卻看不到呼吸,全死了。

何雲蹲在那裏,嚇得失了魂,因為她認出其中兩個,就是村裏的——她在廟裏經常聽到有人來上香,知道誰家又因為饑荒死了孩子,只他們的家裏人不是說都把他們葬了嗎?

她後知後覺這些人是他們從河裏撈出來的,頓時一陣反胃。

而也是這聲,叫那些人發現了她。

何雲拔腿就跑,卻無路可走,她躲進床裏,然後被五六個人按住身子,掐著脖子,按在床上,她清楚的記得自己的呼吸是怎麽沒的,她劇烈的掙紮著,到最後兩腿一蹬。

她原以為自己死了,但奇異的沒有,她是第二天夜裏被一聲雷響震醒的,她倏然坐起來,看著空蕩蕩的山神廟,以為自己在做夢,她想發出聲音,但喉嚨早已經嘶啞,而脖子上的紅痕,提醒著她昨日的一切不是夢,她跌跌撞撞的跑下山來,衣衫破爛,路上還撞到了人……

何叔挑了些話說:“咱們青石這邊,有水葬的習俗,有些心眼壞的,就會去撈屍來賣。”

賣什麽就不說了,昨日遇到的配陰婚便是其中一種——只富賈人家能花錢買,小門小戶沒錢,只能幹這種勾當。

江酌想到那日元明上吊時,同他說的那句話,當時他沒有全告訴元春。

“我好痛,但張大夫給的藥已經沒用了,爹娘以後沒人照顧可怎麽辦……我真是沒骨氣,在小石河邊看到人撈屍就嚇住了,傻了這麽多年……”

元春皺著眉,像是遇到了什麽難題,覺得離奇,但這事同王玲的事有什麽聯系,她還不大清楚,只何叔說的,人不見了,也只是給元春那天的所見增加了一點可信度罷,並不能確定那人就是王玲。

難道這世上還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如果那人真是王玲的話,她又是怎麽成為河州地方縣令的小女兒的呢?

元春和江酌一時間想不明白,先謝了何叔何嫂。

只走的時候,何叔忽然叫住了元春。她原以為何叔是不放心,要叮囑他們不要把這事說出去,但何叔猶豫了下,問:“這位置你不要了吧……”

元春楞了下,搖搖頭:“不要了。”

離開西市的時候,快要傍晚,江酌想著元春大病初愈,總是吃他做的小米粥也不是辦法,便帶著人去了飯館。

元春還沒到過飯館裏頭吃飯,進去之後覺得很稀奇,他們只有兩個人,點的菜不多,但掌櫃依舊很熱情,說起話來也是妙語連珠,比她賣豆腐時賣弄的那幾句吉祥話好聽多了。

大堂裏頭七八張桌子,還有二樓雅座,堂中央有張大戲臺,只他們進去那會兒沒人唱戲。

“方才見你在西市東瞧西看,在找人嗎?”江酌給她夾菜。

“先前在那裏做生意的時候,交到了個好朋友,只這幾次過來,都沒見著她……”元春的語氣裏藏著丁點落寞。

變故之後,總是會對些舊人舊事懷念,江酌當時在山道上看到莊文沖時,心情也有過如此,所以他說:“會再見的。”

元春振作起來:“真的嗎?”

江酌又不置可否,給她夾菜:“好好吃飯就會。”

傍晚,正是飯館吃飯人最多的時候,吃酒閑聊,酒氣上頭,便忍不住大聲說話——

“話說昨日曹司馬的幺子結親,你們都見了嗎?”

“見到了,陰親還八擡大轎,陣仗真大。”

“到底是京城來的老爺,就算被貶了,還是一樣的闊綽。”

“家財如此……被貶還是自請外調,說不準咯,明哲保身也說不定。”

“話說曹司馬為何被貶?曹家雖比不上什麽傅家、崔家,但也是高門大戶,祖上不少京官呢。”

“聽說是黨爭……但這哪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能知道的?不過我覺得他不是什麽好東西。”

“怎麽說?”

“當時江霽下獄,曹司馬去牢裏看過他。”

江酌捏筷子的手一頓。

“江霽就是個貪官,去城外游說之人是他親信,平叛的條子也是他簽的,那麽多黃金白銀從他的驛館裏搜出來,板上釘釘了,這種人還有什麽好去看的。”

“誰知道呢。”

“今年曹家開門收禮,連趙德保都去了,這麽看,曹司馬也不是什麽好貨色。”

“蛇鼠一窩吧。”

……

暮色四合,兩人回了小院。

江酌坐在院子裏給元春煎藥,腦子裏想著傍晚聽到的話,整個人有些出神——

江霽之所以會死,除了是受他牽連,還因為他是禦史,有糾察彈劾之權,官糧之事背後主使來頭不小,一州的賑災糧草都敢瞞天過海,他提醒了莊文沖——江酌一怔,忽然發現他忘了什麽。

他提醒了莊文沖,以莊文沖的性子,定會想方設法向賑災使上報,背後主使發現東窗事發,只能棄卒保帥,官糧貪墨案需要一個人頂罪,所以江霽沒了。

那莊文沖呢?

他這個舉旗者,如今在哪?

江酌心口微沈。

下一瞬,懷裏跳進一團東西,又惹得他心口一跳,毛茸茸的,跳上來之後,在他膝上踩了踩,像是選位置,長尾巴豎起來,在他面前一晃一晃的,沒一會兒便窩進他懷裏不走了,是湯圓。

元春搬了張小凳過來,靠著江酌坐下,藥爐下的木柴燒得火紅,映在兩個人的臉上,元春摸摸貓,替它說話:“你這幾日都沒有陪它玩,它都不高興了。”

江酌不哄貓:“那怎麽還來我這?”

“因為我哄它,它就原諒你了。”

“怎麽哄的?”

“跟它說話。”元春說著,靠過來,歪在他身上,“也,跟你說話……”

春日和煦,夜晚的風聲更是溫柔,楊柳上的嫩芽在風中低喃,像是朦朧月色裏的醉語。

江酌聽出了元春的意思,一瞬出神,過了半晌輕聲問:“……怎麽說的?”

這話似曾相識的很。

元春枕在自己膝上側頭看他,這次就理所當然了:“喵喵嘛,小貓都是這麽說話。”

江酌撓了撓貓下巴,不知是在學她說話還是什麽:“喵、喵。”

元春坐起來,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沒什麽。”

江酌並不看她。

“小貓只是在說,自己被哄好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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