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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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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春寒

小院春寒閉寂寥, 杏花枝上雨瀟瀟。

午窗歸夢無人喚,銀葉龍涎香漸銷①。

夜過醜時,天幕漏雨, 瓢潑而下,淅瀝不止。

雨珠撞在檐上,打濕窗紙, 驚走鳥雀, 遍地花黃。

暮色沈沈之時, 江酌感覺枕在膝上的人熱得像塊碳, 曲指探了一下她的額頭,還沒摸出什麽來,就被人攥進了手心, 她攥著他的手, 唇瓣微動,像是在說什麽, 江酌湊了近,才發現叫的是:“阿爹……”

元春起了高熱。

他去皰房打了盆水來,給人敷在額上,又用帕子給人擦手。藥煎在爐上,還是之前從張大夫家順走, 元春沒吃完的——也不知幾錢幾兩, 夜深人靜,江酌來不及問, 放了一兩銀子在張家窗臺邊。

只他仔細盯著人, 從晚到早, 又到晌午,元春的高熱都沒有要退的意思。

江酌無法, 戴上鬥笠,去將大夫請來。

大夫姓徐,診了脈後問他:“小娘子近來可生過什麽病?”

江酌原想說沒有,忽然想到什麽:“……去月也起過高熱。”

徐大夫嘆了聲:“脈象紊亂,心氣郁結,想來那時的病便沒好全,全是靠自個兒生生熬過來的,幾日之內心情又起伏不斷,大起大落,新病連著舊疾,可不就病倒了……”

江酌請徐大夫開藥,把人送出去時,想到元春上次生病——那回之所以會起高熱,是因為在定安看到了娘親,又在岸邊吹了許久的風,那時,江酌心裏惦記著江霽的事,給人煎了藥,盯著人吃後便走了,甚至沒來得及給元父留句話。頭天出了事,元春擔心自己病了叫爹擔心起疑,怕是硬生生扛過去的……

接著又是等了他十多日,聽村裏愛說嘴的嬸嬸們講過,那幾日,元春天天去村口等他,她這麽愛操心的人,大抵是也在擔心他。他該留意的,她從那會兒便消瘦了。

春播的時候,爹讓她休息,想來也是因此。

村裏不太平,再到爹如今……這大半月來,她一直郁郁寡歡、悶悶不樂,吃不好,睡不著,稍微躺下就要起來,事情接二連三的來,每一件都像鈍刀子似的割在她心口上,怎麽能不疼?

從前在莊家,莊二夫人有兩個女兒,都是活潑的性子,莊二姑娘喜歡哭鬧,碰上一點不順心的,便要把娘親叫來替她主持公道——某日舅舅當差回來,給她們帶了個小玩意,莊大姑娘一件,莊二姑娘一件,除了花紋不同,其他都是一樣的。

只莊二姑娘玩了兩日,心血來潮覺得姐姐的更好看,便同姐姐索要,莊大姑娘說不給,她便鬧,還把莊二夫人哭來了,莊二夫人瞧不過是個小玩意,便說:“你是姐姐,要讓著妹妹。”

當時江酌正好站在旁邊,看到莊大姑娘把那玩具攥在手裏很久,是二姑娘伸手去搶,她才讓出去的。

也是後來聽府中的侍女閑話,江酌才知道,那年二姑娘搶走的,是老爺專程給大姑娘挑的生辰禮,雖然二姑娘也有,但大姑娘的那個,圖案是她的生肖,二姑娘搶走那日,大姑娘把自己關在屋裏,一天沒用膳……

第二年又是莊大姑娘生辰,晚膳時,舅舅問她想要什麽禮物,莊大姑娘還沒說話,莊二姑娘便開口要了東西,舅舅自然是笑著答應,可也是這樣,等真正到了生辰那日,送去莊大姑娘院子的生辰禮正是當初莊二姑娘討要的東西,也是從那之後,大姑娘說自己不必要生辰禮了。

愛哭的孩子有糖吃,不會哭的孩子,叫人心疼。

江酌坐在元春床邊,看她還有些泛紅的面頰,看她形狀漂亮的杏眼,看她不知何時留在眼底的一行青灰,心疼似的,揉了揉她的發心——江酌對元春的第一印象並不清晰,只似乎是個如雪後暖陽般的姑娘,笑起來很開朗,眼底都是碎光,有心眼,勇敢,也聰慧,對上撒潑的王嫂能巧舌如簧,做生意也是得心應手,會做飯,能掙錢,很孝順,但就是不會對自己好……

“可能是個傻瓜小太陽吧。”

吃了藥,又斷斷續續燒了兩日,高熱才稍微退下去,江酌早上來給她擦手心,元春的手指動了動,知道反過來抓他,江酌任她抓了會兒,見人又重新睡了,把人的手放好,掖緊被角,戴上鬥笠出了門。

街市上如舊熱鬧,像是丁點沒有察覺到這幾日的暗藏洶湧。

他去醫館買藥,路過不少茶攤,不少打著長幡的雲游說書人擠進裏頭,盤著核桃便開口:“話說近來定安出了一件怪事。”

有人搭腔,他便順勢坐下:“此事還得從城南莊子上的十一條人命說起……”

……

這是近來定安郡最熱鬧的話題。

顯赫一方的地主張漢生一家因濫殺無辜、謀財害命下獄,斷破奇案的趙縣令名聲鵲起,又因自掏腰包補償屯田村受難家屬,深得民心。

“聽說趙縣令才三十有二,政績如此,果然是德才兼備。”

“趙縣令才上任兩年,德行如此,將來定是平步青雲啊。”

“張家在定安雖算不得第一商賈,但也是實實在在的大地主員外,張漢生素來以寬厚裝點門面,標榜田租低,可要是真的寬厚,做什麽賣賣田莊的生意?那都是百姓們的血汗錢。”

“前有東漢梁翼暴虐無道,後有北宋蔡京霸占良田,趙縣令為民除害,便是青天大老爺轉世。”

……

茶攤小鋪裏,都是吵嚷聲,盡是在說趙志遠的好話,傳奇故事都不知編了多少。

醫館裏,給江酌抓藥的店小二邊幹活邊聽相聲,聽得入了迷,竟隨口問江酌:“你說這趙青天是不是真有本事,能抓得那江洋大盜?”

鬥笠下,江酌擡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店小二卻感覺渾身陡然被成千上百根麥芒紮著,刺痛入骨,驟然噤聲——那是一雙如刀鋒般犀利的眼睛,冷酷而尖銳,一眼對視,猶如置身冰窟,淒寒卓然,萬劫不覆,明明上一瞬還在掙紮,可回過神來時,血已經落在了他的刀刃上。

直到江酌走後,店小二都沒有反應過來,是街道兩側乍起的一陣歡呼,才叫他回神——

一輛馬車夾道而過,晃晃悠悠,微風不時吹起車簾,露出裏頭人的一角官袍,正是趙縣令的車轎。

似是聽到有人喚他,趙志遠微微打起車簾,同兩側的人打招呼,面容親切,兩抹黃須因為他的笑,奇異的看起來有些和藹。

“青天大老爺。”

“青天大老爺!”

……

人群中,不知是誰帶的頭,巷子裏此起彼伏地喊了起來。

趙志遠微微笑著,謙虛地收下所有的誇讚,藏在車簾的半張臉,露著狡詐的得意。

他原先為的不過是張家的家產田產,對趙德保說的什麽八十兩銀子不以為意,更是沒想過這八十兩銀子能換來百姓的夾道相迎!他笑著,虛榮的得意,甚至忘了有一戶人家並沒有來領這十兩銀子。

變生肘腋,遠處不知打哪忽的射來一箭,力道之大,箭羽震動,有穿雲破日之勢,力貫長虹,直直朝趙志遠射來!

趙志遠還笑著,那箭已經到了眼前,他避閃不及,整個人已經向後翻去——

血流如註,痛徹骨髓,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瞎了一只眼睛。

元春醒了。

她醒的時候,江酌剛好推門進來,元春正坐在床上找他,那一瞬,他看到她的眼裏原本有驚恐,但因為看到他回來,驚憂的情緒一閃而過,換之而來的是虛弱的笑意。

江酌把藥放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額頭:“病了好幾日。”

元春就笑得深了些,像雨後的小水窪那樣深,她伸出手,原是想拍拍江酌的後背的,但因為江酌還站著,於是在他後腰的地方拍了拍:“摸摸毛,嚇不著。”

摸完,又摸江酌的手:“摸摸手,魂不走。”

“……花頭精。”

元春彎了下嘴角,擡手,似是猶豫了一下,最後摸了摸自己額角:“摸摸毛,嚇不著……”

江酌感覺自己心裏被刺了一下,伸手捏了下人的臉:“吃藥。”

“很快就好了。”

四月四,元春和江酌回村給爹和娘立了個衣冠冢。

這日,煙雨朦朧,塵土濕微,元春跪在地上,磕頭,雨滴落下,把她的思念帶進了土裏。

臨近城中的路上,人煙依稀,元春大病初愈,走不了太長時間的路,他們坐在樹下的茶棚歇息,一盞茶的功夫,就聞遠處吹吹打打聲,像是在辦喪事,又好像是在辦喜事。

回頭看去,就見山道上一行人竟是八擡大轎,幾個力夫扛著頂白色轎子,慢慢悠悠走著,場面詭異——那轎子用的是白布,形狀卻是花轎,嗩吶咿呀,風揚白花,隊伍前頭,兩個白衣侍女各端著一盞長明燈,漫天飄灑的,不是花瓣,而是紙幣。

茶棚後頭有人開口:“這是哪家又在結陰親?陣仗這麽大……”

“一般能弄出這種名堂的,都得是高官富賈。”

一個葛布短衣的男子以為是元春和江酌在說話,往後靠到他們的桌前:“我聽城裏的人說,是曹司馬的小兒子。”

江酌自然接過話:“曹司馬?”

“曹司馬曹一林,原為禮部員外郎,被貶後,調到了咱們定安,他那小兒子才不過十五,年紀輕輕便身染重病,不到三日暴斃而亡,曹司馬心傷兒子還未成家,就給人配了陰親。”

江酌又問:“配的哪家姑娘?”

“聽說是河州一地方縣令的小女兒,也是英年早逝。”

江酌低頭喝了一口粗茶,元春卻捧著杯子,偷看那轎子——遠遠瞧著,著實嚇人,走近了也是一股陰氣森森。雖然都是結親,但白轎子成親和紅轎子全是不同的,就如這一頂,四角布簾全掛了起來,帷幔下,依稀能夠看到裏頭端坐著一位穿著白嫁衣的姑娘,看起來模樣很小,大抵不過十三四歲。

元春一楞,扯了扯江酌的衣角說:“隱哥,你看,那人像不像王玲——”

聞聲,江酌跟著看了過去,但他並未見過王玲,於是,回到城裏,元春先是去了一趟西市——先前她到城裏做生意,村裏有不少人也跟著來,只是現在日色西沈,她也是碰碰運氣。

只沒想到還真讓她碰上了。

何叔和何嬸看到元春時,面上一閃而過的尷尬,不為什麽,兩人做的也是豆腐生意,挑的位置也是先前元記豆坊的位置。

但元春不是來糾結這個的,而是問:“何叔可知王玲還在山神廟嗎?”

何叔怔楞,同何嬸對視一眼,然後說:“俺們也不曉得,這陣子村裏亂糟糟的,誰顧得上她啊……”

元春沈默了一下,就說:“那何叔幫我打聽一下,過幾日我再來問。”

何叔原是不想答應的,他那女兒便是因為祭山神傻的,在村裏,對這些事都是能避則避。

元春也知道,於是指了指自己的鋪面,意思是讓給他了。

何叔答應下來。

夜色慢慢落下,江酌盯著元春吃過藥後,便回了自己房間——他們租的院子不算大,一棵楊柳,兩間屋,一個竈房,沒了。

這屋子還是元春選的,只租下來之後,她還沒有一日自己一個人就這麽無所事事地待過。

先前是想著阿爹,後來是生病,如今一下子緩過來,整個人空落落的,她睜著眼睛,躺了會兒,聽到外頭有打更聲,整個人蜷了一下,下了床。

江酌正收拾屋子呢,忽然,身後的門被推開了,他回頭,看見是元春抱著枕頭站在外頭。

江酌看著她,半晌,伸手把人叫過來:“來。”

元春一言不發地爬上了江酌的床,睡在了最裏面。

江酌吹了燈,在她旁邊睡下。

“睡不著……”

“嗯,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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