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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冬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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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冬蟲

元春抿抿嘴角, 往山下走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迎親的隊伍已經很遠了,遠到就像落在山野間的一點星子, 除了燈火,什麽也瞧不見了,她突然說:“希望王玲沒事吧。”

“會沒事的。”

“小郎君怎麽知道?”

“猜的。”江酌道, “去年出了事, 今年村子裏應當會上心一些, 不是每日都會有人去送飯嗎。”

他這樣說, 元春稍微安了心,不再看了。

日子還得過。

只村裏的年,似乎比別的地方都要長些, 不緊不慢到了元宵, 年味還沒有丁點要散的意思。年前,元春特意到鎮上買了紅糖、芝麻和糯米粉, 就是為了十五,今日剛好派上用場。

晌午之後,元春支了鍋熱水,淺淺把糯米粉燙了一遍——熱水燙過的糯米粉包出來的湯圓更有嚼勁,放餡兒時不會裂開, 下鍋後也不容易散。

包湯圓是晌午, 可等到真正煮的時候,就是晚膳以後了, 清湯下鍋, 等湯圓浮上來後撈出, 盛進裝有紅糖姜湯的碗裏。

冬夜裏,竈頭咕嚕嚕作響, 熱氣從鍋裏蒸騰,蕩漾出來的香氣都飄著甜味。元春見爹洗完腳出來倒水,聞著味兒就過來了,上手給爹盛了一大碗。

元父洗手過來,往碗裏瞧了一眼,見自己的放了姜片,另一碗放在竈臺邊的沒放——他知道自家女兒的口味同自己一樣,都不太喜歡吃甜,糯米粉甜,芝麻餡兒也甜,紅糖更甚,往裏頭擱兩塊姜片是他們多年的習慣了,這樣不僅能去膩,還能驅寒,所以今日忽然多了一碗沒放姜片的……

給誰,不言而喻。

江酌不喜歡吃姜,是那天雨夜,元春發現的。

爹給熬了姜茶,沒放紅糖,小郎君喝第一口的時候就皺了眉頭,但他沒說,一滴不落全喝了。

元春沒發現自己的小心思已經被發現了,還同爹說:“新一年也要和爹順遂團圓呀。”

元父輕輕“哼”了一聲,沒說話,埋頭坐在竈臺邊吃起來。

元春沒吃,是在等小郎君。只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瞧見江酌來。她探頭在院子裏聽了一會兒,端著元宵去找人——江酌正在隔間裏頭洗澡呢,元春站在門外等了會兒,聽見裏頭流水嘩啦的聲音,耳朵尖熱了起來,好像比手裏的湯圓還燙,她站了一會兒,不大好意思,往外退了幾步。

沒一會兒,江酌便出來了,發梢還沾著水,一滴一答地落下來,在舊衣裳上洇開一小團深色的水漬,他似乎又長高了些,褲腿下面露出來一截清瘦的腳踝,好似漂亮,長發不束,整個人看著有些懶,卻又很自在,好像很適應這種放松的感覺。

江酌沒想到她在外頭,擡頭看見她的功夫,眼底裏帶了點驚訝:“怎麽了?”

“吃湯圓。”元春微微捧起碗,“隱哥,想看月亮嗎?”

十五的月亮是最圓的,今夜無風,雲也很淡,星子點點,確實是個看月亮的好時候。

只元春日日都圍著他轉,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做了這梯子的,兩人坐在屋頂上,湯圓放在一邊。元春一邊說自己做的這梯子可穩了,用好些年都不會壞,一邊又說:“隱哥以後想看月亮,要走梯子,可不能再翻上來了。”

這是惦記著他那次的手傷了,江酌想到那天夜裏的兇險,按了下指骨:“知道了。”

元春抱著膝坐在江酌旁邊,遠遠看著天邊月亮:“……其實,月亮挺好看的。”

先前江酌喜歡看月亮,元春不知道為什麽,但從那之後,每次月亮出來,她都會留心看看,想著,是不是自己多看些,就能知道哪裏好看——起初,元春看不明白,但送走江酌的那天,她好像看出來了。

是難過。

他好像從來上路,只有月亮與他作伴。

那是他的朋友。

“以後都要一起看呀。”

江酌有過那麽多次夜裏看月的經驗,唯獨這次,涼月清輝落在人身上,帶著絲絲絨絨的暖意,不知是因為吃了湯圓,還是身邊的人。

“嗯,一起。”

撿回來的那只貓兒睡夢裏好似聞到了紅糖的甜味,尋著味道就來了,夜色裏,沿著屋脊躥上來,白色爪子一步一腳踩在屋頂的積雪上,留下了一串梅花印,它悄無聲息地走近,想趁江酌和元春不註意,撲進碗裏,結果剛要起跳,就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提了起來——江酌單手把它抓過來,舉到自己面前。

即將到手的湯圓飛了,貓兒很不高興,眼睛睜得圓圓的,喵喵叫起來,似乎罵得很難聽。

但江酌不為所動,在月光下平靜地看著它,似在無聲對峙,貓兒叫了會兒,發現對方鐵石心腸,敗下陣來,兩只前爪耷拉著,然後被丟進了元春懷裏。

元春抱著貓兒哄:“想吃湯圓啊?”

貓兒以為自己找到了靠山,委屈地“喵”了聲,透露著它的“司馬貓”之心。

元春卻捏著它的爪子,冷酷地告訴它:“阿爹說了不許吃。”

因為這個稱呼,江酌看了元春一眼。

元春卻理所當然,問江酌:“貓貓它爹給取個名字吧。”

江酌看都沒看,就說:“阿醜。”

“嗷嗚……”貓兒又控訴起來,罵得比方才還難聽。

元春笑得歪倒在江酌身上。

江酌任由她靠著,沒有動,被罵了半天才說:“湯圓也可以。”

開春之後,很快便是春耕,開溝、施肥、覆土樣樣都少不了。

元父一早起來,穿著件春衫,扛起鋤頭下地去了,後頭跟著江酌,背著背簍,倒是元春沒跟來——被家裏兩個男人留在家裏休息了。

有了去年的經驗,江酌對地裏的活兒熟悉,很快便上了手。

今日家家戶戶都開工,打眼瞧見元家地裏兩個男丁,那是擦了又擦眼睛,說不得了:“一個贅婿半個兒子,元春這銀子花得值,娶回來個贅婿,還能幫著下地。”

“花了五兩銀子給人買毛筆,還以為是供人讀書,到頭來還不是跟我們一樣下地刨食。”

“那有什麽辦法,上門入贅,還要什麽面子裏子?書生模樣也沒用啊,都是泥腿子的料。”

他們議論的聲音不大,但因為田野安靜空曠,一句不落進了江酌的耳朵。

只江酌並不在意,反倒是爹突然站起身,往他們這邊走來,擋住江酌就說:“狗老六,聽說過年的時候,你家有人上門要債啊,咋樣?最後解決了嗎?”

田野裏驟然一寂。

狗老六呵呵笑了聲,卻是面色難看的笑,元父對他來說,算是長輩。

元父嘆了聲:“也是家裏招女婿,花光了錢,不然以叔跟你老爹的關系,該借你一點的。”

這便是在替江酌撐門面了,畢竟要說起來,招女婿和娶媳婦差不多,越是舍得花銀子,說明越是看重這人。

元父一臉扼腕,最後嘆了聲:“連侄媳婦的彩禮鐲子都輸掉了,這鬧的……”

聞言,原本還同狗老六說嘴的媳婦頓時黑了臉,撇下鋤頭不幹了——她當是真心改過,沒想到是哄著她呢。

元父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狗老六好賭的事村裏都知道,他爹就是被他賭博氣死的,輸掉彩禮鐲子前段時間在村裏傳得沸沸揚揚——花媳婦嫁妝比不穿底褲還丟人。

狗老六心虛不已,於是春耕這段時日,天天勤快著拿鋤下地,就想在媳婦面前好好表現,但好好表現,卻不是真心悔過,而是想看媳婦還有沒有嫁妝能給他拿去救急。

狗老六的媳婦扭頭就走,顯然是後者——狗老六心急火燎,追去了。

說閑話的人走了,元父轉過來,和江酌對上了視線,老臉一僵,抹了把臉,把自個兒頭上的草帽給江酌蓋上,遮住這小子的眼睛:“別跟阿歲說,幹活。”說完悶頭走了。

江酌瞧著元父的背影,把帽子扶了穩,想的卻是夏天幹活時,元父沒戴草帽。

元家的兩人都不是好說嘴的性子,元父尤其,今日這樣開口,也是難為他了。

雖然江酌沒把這事同元春說,但兩人還沒回來,香椿就上門同元春說了這事,把元父出賣了個底掉。

後來村裏聊起元家贅婿的事,都說元父看重這個女婿,替人家說話呢。

一個小插曲,很快就過去了。

家家戶戶在春耕的“嘿喲”聲裏,等雨水,等春來。

陌上楊柳方競春,塘中鯽鰣早成蔭。

忽聞天公霹靂聲,禽獸蟲豸倒乾坤①。

這日天晴,田壟邊上,一輛雕花精致的馬車轉悠悠停下,錦緞車簾隨風飄動。

跟在馬車後頭的管事見狀,立馬上來替人掀簾,點頭哈腰:“少爺,此地就是屯田村了。”

一個錦袍男子從馬車裏躬身出來,身形寬胖,袍子都遮不住他渾圓的肚子,聞言,張賀傑啐掉口裏的茶葉:“這村還有哪家沒交租,趕緊去收了。”

話音一落,管事擡手示意,跟在後頭烏泱泱的壯丁,頓時鳥獸作散,往村子去了。

管事殷勤道:“少爺,這一片,這一片,都是咱們的地。”

張賀傑掃了一眼,覺得還成,隨手指了一塊兒中間的問:“這塊呢?”

“呃,這塊……”管事的笑容頓了下,“這是元家的地,屯田村的地也不盡是咱們張家的,他家就是其中之一……”

張賀傑看著面前寬闊的地,十裏八方都是他家的,唯獨元家的卡在中間,稻苗長得又好,跟眼中釘似的,瞇起縫眼,眼底閃過狠辣:“我爹年紀大了,諾大的家業打理起來,難免有心無力,今年把收租的事交給我,就是為了考驗,你說元家這地卡在這兒?合適嗎?”

管事的連忙附和:“不合適!不合適!”

“馬上就是爹的六十大壽,我若是把屯田村剩下的地都拿過來,算不算一份大禮?”

“少爺英明!老爺若是知道您對家業如此上心,必定高興得夜裏都睡不著覺,把家業全交給您打理!”管事笑得面色紅潤,馬屁拍在了馬屁股上,“有少爺在,咱們張家的生意必定日升月恒、蒸蒸日上,早晚一天,定安十裏八方的地盡歸您手,什麽趙德保、趙志遠,全都得跪在少爺腳邊,當那搖尾乞憐的哈巴狗!”

張賀傑叫他這話說得通體舒暢——他們張家和趙家鬥了這麽多年,總是落下風,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爹心慈手軟,若是也像趙家那樣收七成租,這定安第一田王的名頭,早就是他們張家的了!他擡腳就是踢了管事的屁股:“那還不快去辦。”

張家來收租的事,鬧得村子裏叫苦連天。

好些人家沒錢交租,叫張家來的人打得個半死不活,到最後村長出面,得到的話也不過是寬限三日。

這日天沒黑,家家戶戶就關上了門,早晨元春割豬草回來的路上,聽到了好幾家人被毆打的叫喊聲,這會兒想起來心有餘悸,晚膳的時候,沒留意,攥著江酌的袖子說:“還好咱家的地沒賣。”

只這聲“還好”,並沒有維持了太長時間,因為第二日一早,張家的人便敲上了元家的門。

竟是要來買元家的地。

元父開口就給人拒了。

那管事是家奴來的,也姓張,聽到元父這麽果斷,頓時黑了臉:“元叔可不要不識好歹。”

賣了地是什麽下場,大家心知肚明,當初饑荒如此,元父都沒有賣,如今怎可能會賣?

張管事氣急,原想砸東西的,但剛要上手的時候,手上一陣吃痛,像是要斷了似的,捂著手腕哀聲連連又罵罵咧咧,最後被元父請了出去,關上了門。

元春和江酌站在爹身後,皆是面色凝重,元父回頭,看他倆如此,做爹的怎麽舍得看自家孩子心驚膽戰,就說:“饑荒那時候也往家裏來過,走過場而已,拒絕了,往後就不會來了。”

元春安心不下來,當日便聽說黎叔家也有人去了,村裏幾戶沒賣田的,都有人去了,走的時候還砸了不少東西。

往後幾天,元春和江酌哪都沒去,就是擔心張家還會有人來,只似乎真的同爹說的那樣,走過場,張家那些人好似一陣轟雷,打過就走了。

還沒等元春的心落回肚子,晌午的砸門聲又把她砸醒了,爹不在,是江酌開的門,然而來人並不是張家的,而是黎嫂。

她驚慌失措著大嚷:“張家的把老黎和你爹他們都綁走了!”

天公霹靂,蟲豸伏出。

元春沒站穩,是江酌扶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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